長期以來,文學翻譯一直受到譯界的關注,并就一系列問題進行著討論,而問題之一就是翻譯過程中的再創造,對于其爭論焦點一再創造的“度”,至今沒有達成共識。雙方對“度”的把握經常拘泥于“過”或“不及”兩端,結果常常形成梁啟超所說的“絢華文而失西文,絢西文而梗華讀”這一局面。那么,對“度”的把握有沒有一個既科學又具操作性的標準呢?本文欲就這一問題進行一番探討。
1、文學翻譯需要再創造
郭沫若早就說過:文學翻譯“與創作無異”,“好的翻譯等于創作,甚至超過創作”,因此,文學翻譯須“寓有創作精神”。文學翻譯是藝術化的翻譯,譯者在傳達原作思想內容的同時,更要再現原作的藝術形象。關于藝術,朱光潛先生曾說:“藝術(art)原意為‘人為’,自然是不假人為的;所以藝術與自然處于對立的地位,是自然就不是藝術,是藝術就不是自然。說藝術是人為的就無異于說它是‘創造的’。”具體到文學翻譯上來,既然它是藝術化的翻譯,那么再創造就必不可少了。
創造性有兩種。一種是語言層面的,這與各種翻譯體裁都有關:另一種是與藝術形象思維有關的,這首先與文藝翻譯有關。語言的運用,本身就是一種創造。具體到文學翻譯,它涉及文字、文學、文化三個相互關聯的層面。下面我們看看楊必譯的《名利場》的一個例子:
原文:
The idea that she had that helpless and gentle creature to protect,gave additional.
strength to the natural courage of the honest Irish-woman.
譯文:
這厚道的愛爾蘭女人本來有膽量;她一想起這個無能的、溫柔的小東西需要她來保護,越發添了勇氣。
其中“這厚道的愛爾蘭女人本來有膽量”,“一想起”,“越發添了”譯得很妙。idea,additional本為名詞,而譯語中變成了動詞,而且譯者大膽打破原句順序,不被字面束縛,顯示了創造性,從而使譯文大為增色。
2、再創造的兩種傾向
雖然翻譯界對文學翻譯中需要再創造已基本達成共識,但在再創造的“度”上卻有兩種傾向,即“過”和“不及”。傅雷說過:“民族的mentality相差不遠,外文都是分析的、散文的,中文都是綜合的、詩的。這兩個不同的美學原則使雙方的詞匯不容易湊合,本來任何譯文總是在‘過與不及’兩個極端中蕩來蕩去,而在中文為尤甚。”在翻譯實踐中,這兩種傾向表現為下面兩個方面:
“過”譯者過度發揮了自己的主觀創造性,加入了不應有的主觀想象,有的甚至脫離了原文本,天馬行空、“為所欲為”。這種現象在中國早期的文學翻譯中表現得尤為突出,比如林紓、嚴復的翻譯。在國外,這樣的例子也大量存在,像波德萊爾在翻譯愛倫·坡,可他反過來說愛倫·坡在翻譯他,其他如帕斯捷爾納克譯莎士比亞、龐德譯中國詩等,都是“過”的典型例子。他們的翻譯已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翻譯,而是編譯、改譯了。
“不及”譯者無視譯文的可理解性,被字面牽著鼻子走,亦步亦趨,使譯文讀者得不到理解原文意思所必需的信息。其實,人們對翻譯應以“忠實”為原則并沒有什么分歧。從支謙的“因循本旨,不加文飾”,到鳩摩羅什的“依實出華”,再到嚴復的“信達雅”,莫不如此,有分歧的只是對“忠實”的理解。
郭沫若談論譯詩要“詩化”時這樣要求譯者:“一杯伏特加酒不能換成一杯白開水,總要還他一杯汾酒或茅臺,才算盡了責。”巴金也曾說:“真正的‘忠實’,應該是保存原作的風格,而不是保存外國文句的構造。”譯者過度忠實原文,而使譯文令人費解的例子更是不勝枚舉。
3、二元對立與中庸之道
文學翻譯過程中再創造必不可少。可是再創造的“度”又是如此難以把握,讓人捉摸不定,以致陷入“過”與“不及”兩個極端。其實問題在于人們往往把“度”的兩極對立起來,把對方看成不可調和的對立面,理解為“是或不是”,“非此即彼”。實際上,二者可以找到一種和諧狀態。這方面,中國儒家的中庸思想提供了借鑒。
《尚書·大禹謨》曾提出“中”的概念:“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孔子開始“中庸”合稱:“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子思也說:“君子至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又提出“中和”的概念:“喜怒哀樂至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認為中庸不僅是一種美德,同時還是一種情感表達的方式和處理事物的原則。后來宋儒二程也指出: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將中庸上升到世界觀的高度來認識。
儒家的中庸之道似包括“和而不同”與“過猶不及”兩層含義。我們可以把“和而不同”理解為中庸提倡的積極正面,把“過猶不及”理解為中庸力求避免的消極負面。文學翻譯講究整體上的和諧,不應斤斤計較于字比句次,更加反對“過”或“不及”的譯文,那么,我們就可以用“和而不同”的思想來醫治“過”或“不及”的毛病了。
4、文學翻譯再創造應“和而不同”
對“和而不同”可以這樣理解:“和”,即和諧、諧調,“同”即盲從、附和,“和而不同”就是追求和諧的狀態,但不是絕對的同一,要“和”中有“異”,“異”中求“和”。文學翻譯講究和諧,追求的是譯作整體上的審美效果,而不是文字本身的銖兩悉稱,因為這會導致“執分寸而忽億度,處把握而卻寥廓”(錢鐘書語)。保加利亞索非亞大學教授、曾任國際譯聯主席的安娜·利洛娃認為,創造性有兩種,一種是語言層面的,另一種是與藝術形象思維有關的。那么,在“和而不同”原則指導下的文學翻譯就應當涉及這兩方面。
4.1 語言層面
語言層面的再創造在任何翻譯體裁中都存在,而在文學翻譯中尤為重要。孟德斯鳩在論翻譯拉丁文的困難時也說:“先得精通拉丁文,然后把拉丁文忘掉。”所以,對于文字不能亦步亦趨,尋求一一對應。我們不妨來欣賞王佐良先生翻譯的A Watering Place(《溫泉勝地》)中的一段譯文:
原文:
The Warwickshire Avon falls into the Severn here,and on the sides Of both,for many miles back,there are the finest meadows that ever were seen,In looking over them And beholding the endless flocks and herds,one wonders what can become of all the meat!
譯文:
華立克夏的愛望河在此處流入色紋河,兩河沿岸若干里水草豐美,前所未見。草地上牛羊成群,沿途不斷。看著這景象,這牛羊,心想這些好肉可作多少用途,不禁感到神奇!
原句the finest meadows that ever were seen如果直譯成“從未見過的最好的草地”,不僅美感盡失,而且也不像純正的漢語。王佐良先生丟開fine的最高級,譯為“水草豐美,前所未見”,其實最高級亦隱其中。the endless flocks and herds一句中,譯者先加上“草地上”三字,繼而譯成“牛羊成群,沿途不斷”,讀來上口,亦符合邏輯:one wonders what carl become of all the meat!一句,若譯出主語“人們”(one)則令整句索然無味,王先生干脆去掉主語,無損原意,更覺清新。
王佐良先生之所以能揮灑自如,正是因為他能夠“得意忘言”,做到“和而不同”,從而讓譯文達到了整體上的和諧。
4.2 藝術形象層面
關于文學翻譯的定義,各家之言有所不同。比如,“文學翻譯……任務是要把原作中包含的一定社會生活的印象完好無損地從一種語言移植到另一種語言中去。”“文學翻譯……是用另一種文學語言恰如其分地完整地再現原作的藝術形象和藝術風格……”雖然各家在表述上不盡一致,但有一點是不謀而合的,即必須再現原作的“形象(印象)”。
如果譯文忠實于原文的內容和形式,從而再現了原文的藝術形象,這樣的譯文無疑是成功的。但是由于文化、文字等因素,藝術形象的再現勢必受到影響,許淵沖先生認為有兩種解決方法:
(1)譯文比原文更一般化
歐·亨利的《警察與贊美詩》中有這樣一句話:
Up Broadway he turned,and halted at a glittering cafe, where are gathered together nightly the choicest products Of the grape,the silkworm,and the protoplasm.
王仲年先生的譯文是:
他拐到百老匯路上,在一家燈火輝煌的飯館前停下來,那里每晚匯集著上好的美酒、華麗的衣服和有地位的人物。
原文的grape(葡萄)、silkworm(蠶)、protoplasm(原生質)用的是提喻(synecdoche)的修辭方法。如果照譯,會讓人感到不知所云。王先生將本體逐個譯出,一目了然。雖犧牲了形式,但成功地再現了原文的形象,達到了整體上的和諧。
(2)譯文比原文更特殊化
狄更斯的《大衛·考坡菲》中有這樣一句話:
“…I say,David,t0 the YOUng this is a world for ae-tion。and not for moping and droning in.”
張谷若先生的譯文是:
“大衛。”枚得孫先生說,“對于年輕的人,這個世界是立身創業的地方,不是閑游散逛、無所事事的地方。”
原文的action如果譯成“行動”,便會頓覺蒼白無力。張先生挖掘深意,將其譯為“立身創業”,再現了大衛的繼父枚得孫要把大衛趕出家門時的假情假意和惡毒用心。
無論是譯文比原文更一般化,還是譯文比原文更特殊化,都是為再現原文藝術形象服務的。譯文不應苛求文字表面的一一對應,應允許“和中存異”,從而達到“異中求和”的目的,即取得整體上的和諧,相反,譯文一味斤斤計較于字比句次,則可能走向“和而不同”的反面——“同而不和”,雖然表面上無比忠實,實為南轅北轍,背道而馳,會影響原作藝術形象的再現,這是應該避免的。
結語
本文探討了文學翻譯再創造過程中“度”的把握問題,提出要消除“過”與“不及”的二元對立,并從儒家中庸思想中提取“和而不同”的觀點,作為文學翻譯總的指導思想,然后從語言和藝術形象兩個層面作了嘗試。文學翻譯過程中對“度”的把握如能以“和而不同”為指導思想,譯者就會拓寬思路,開闊視野。這樣,在文學翻譯中達到“從心所欲”,且“不逾矩”的藝術成熟境界就不是可望而不可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