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思{(william Faulkner,1897-1962)是美國現代文學史上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思{的作品包含多重主題,最常見的是反映美國南方的種族歧視現實,及美國南方白人婦女受到男權壓抑的現實。種族歧視是白人對黑人的歧視,黑人是上帝已經拋棄了的罪孽深重的人。白人婦女雖然皮膚是白的,但同樣也是被上帝拋棄了的罪孽深重的人。她們受到的精神壓迫遠遠多于黑人?!东I給艾米莉的玫瑰》和《干旱的九月》是福克納著名的兩個短篇小說,收錄在1931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這十三篇》。本文擬通過分析??思{兩個短篇小說中的兩個悲慘的淑女形象,來探討福克納小說中淑女崇拜主題的歷史和宗教文化根源。
一
《獻給愛米麗的玫瑰花》講述了怪異而又悲愴的淑女愛米麗的故事。愛米麗·格里爾生小姐去世了,全鎮的人要么懷著敬慕的心情,要么帶著好奇心去送葬。愛米麗究竟是什么樣的人物呢?故事說:愛米麗從小受到父親不正常的愛護,父親總是把青年男子統統趕跑,使得愛米麗三十出頭還孤身一人。父親去世后,北方男子荷默·伯隆來到她的身邊,她不顧格里爾生家族的門第和尊嚴,與他戀愛,盡管受到世俗的攻擊,她卻盡情享受愛的甜蜜。然而,荷默·伯隆卻無意與之結婚。隨著筑路工程的完工,伯隆準備棄愛米麗而去。而愛米麗小姐渴望永遠和伯隆在一起,便將自己心愛的人毒死。伯隆死后,愛米麗小姐將自己封閉起來,伴隨著伯隆的尸體度過了自己后半生的40多年。
愛米麗的怪異性格決定了她悲愴盼淑女形象。她出生于一個貴族之家,但乖僻乖張,是一個性格變態的人物,小說中的許多情節都足以證明這一點。比如,她固執地拒絕納稅,并讓官員們去找已經去世近十年的沙多里斯上校:父親死后,她固執地拒絕處理父親的尸體,后來又將情人伯隆殺死并與伯隆的尸體相擁共眠,度過了自己的后半生等。
從西方社會發展史來看,美國南方人引以為傲的文化傳統是“騎士精神”和“淑女風范”。這是一個典型的父權社會,它刻意把女性培養成從屬的性別、女性準備做的一切,都是準備奉獻自己,去找一個丈夫、適應家庭、生兒育女。對抗的結果總是女性遭到毀滅性的結局。愛米麗就是這樣一個清教主義盛行的社會中誕生、成長、老去的。
《干旱的九月》講述了一個怪誕而又驚悚的淑女的故事。故事講述了發生在杰弗遜鎮上的一起謀殺案:白人老處女米妮·庫柏,其心靈被壓制的欲望所扭曲,制造了被黑人威爾·梅耶斯強奸的流言;同時,以麥克萊頓為首的白人不求真相,以此為借口殺害了這個無辜的黑人。
這個簡單而又觸目驚心的故事實則包含了非常深刻的天父神話的類型學意義。南方根深蒂固的正統基督教是天父神話的宗教。基督教經文《圣經》就是男神崇拜的綱領?!杜f約》雖然沒有言明耶和華的性別,但學者們都認為他是一個男性神;《新約》則明確標稱耶穌是上帝的兒子,父親神話理所當然地成為了基督教的神話中心。同樣,創世紀神話中,是耶和華用語言創造了世界,住在天上,取代了上古時代地母孕育萬物的神話,而人類的墮落也因夏娃經不住誘惑,偷吃禁果,與亞當一起被逐出伊甸樂園。后來的基督教吸收了這一希伯來的創世說,繼續運用宗教枷鎖來維持女人的從屬地位?;浇陶J為婦女是肉欲、性欲和死亡的代表,婦女更接近自然,倚重感性,缺乏理性,而男人是頭腦、理性和智慧的代表。老處女米妮·庫柏就是在這種男權主導的宗教壓迫下,才引起了悲劇的萌芽,她以為自己能掙脫宗教的枷鎖,獲得心靈欲望的愉悅。但是事態卻在男權主導的宗教宗法制度下向另一方面發展,無辜的黑人威爾·梅耶斯被處死。面對最后的結局,她的心靈恐怕要背負更大的枷鎖。
二
??思{的作品中大膽地創新表現手法,以自己獨樹一幟的藝術風格和獨到的思想深度,“描寫一個年老垂死的世界”,全面而深刻地揭示了美國南方舊體制腐朽沒落的根源,無情地批判了壓抑和摧殘人性的清教主義、奴隸制和種族主義,表現了身處歷史變革之中的南方人的精神危機。
宗教是美國南方人精神危機的根源。福克納小說描寫的時代是他所處的時代,具體的講,就是19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上半葉。那個時代,以加爾文主義為核心的基督教新教勢力,主宰著整個南方社會的政治、經濟和文化,支持著奴隸制和種族主義,控制著人們的思想和行為。加爾文主義是16世紀歐洲宗教改革運動產生出來的一個新的派別,它一方面要求對社會進行激烈改革,強調人與上帝之間的直接聯系;另一方面又僵硬地信奉原罪和命運生前決定的教義,壓制人的欲望,譴責任何形式的娛樂和享受。這種教義具有嚴厲而毫不寬容的特質,是《舊約》中那個不斷懲罰的“部落之神”。美國南方人信奉的就是這樣一個嚴厲而僵化了的上帝,生活中的“享受被等同于罪惡”,生活成了人們“自己把自己不斷地釘在十字架上的過程”。
在這樣的宗教體系下,在福克納小說中,上帝被描繪成白人的形象,上帝的選民在19世紀的美國南方也被置換為白人。在清教徒遠移美洲后,北美的白人意識逐漸進入了它與統治欲、征服欲或虐待欲結合的時期,其目標指向處于弱勢地位的土著人和黑人。為了進一步鞏固奴隸制度,白人千方百計地尋找理由,最終在《圣經》中找到了依據,他們要黑人相信:白人才是上帝的選民,你們是上帝的棄兒。在南方,黑皮膚也不再是一種生理現象而是一種社會符號,在白人優于黑人的神話中,黑人永遠與“邪惡”、“罪孽”、“死亡”相聯系(梁曉冬,114)。這樣一種集體無意識深深積淀在所有南方人的心中,不論男人、女人、白人,甚至包括黑人自己。
淑女崇拜便是這種集體無意識的一種突出表現?!东I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中的愛米麗對淑女的崇拜達到了瘋狂的地步。以致是一種對淑女崇拜的反叛。傳統化身的父親死后,“她的頭發已經剪短,看上去像個姑娘”,這形象十分的干凈利落,決不拖泥帶水:為了抓住將逝的美好年華,她投入戀愛,對象不是別人,是“用不堪入耳的話罵黑鬼”、常在廣場上人群中呵呵哈哈大笑。她和意中人很快駕車出游,十分地醒目招搖;她把頭抬得高高,人們深信她己墮落時更是如此,表明她毫不在乎;她無視法律,堅持要買砒霜而不肯說出目的,而這目的卻是要毒死背叛她的愛人,而并非像人們所樂于猜想的那樣,自我放棄,服毒自殺;她自己獨自準備結婚用品,包括男人睡衣在內等等,她以她非凡的勇氣和魄力做出如此諸般非南方淑女的行為,她的沉著冷靜、不動聲色,讓世人折服,以至于人們的態度大變,從希望她的堂姐妹說服她(不和荷默交往)轉變為暗中幫她踢開這一對堂姐妹。愛米麗態度堅決,她要掌握自己的命運。她頂住代表男性聲音的社會輿論的強大壓力,決心同荷默白頭偕老。她的生活本已捉襟見肘,卻不惜一切為荷默訂購了一套銀制洗浴用具和全套男式服裝,還精心布置了準備結婚的新房。面對愛人對她始亂終棄,她這樣一位名門淑女,面臨崩潰性的結局。在南方婦道觀熏陶下的人們眼中,她除了自殺,別無選擇。然而,她拒絕完全屈服于命運的安排。同樣選擇了內在沉著的反叛,暗殺了背叛她的愛人,并將他的尸體封存,永遠陪伴在她身邊,讓她的愛情獲得了重生,反叛了世俗的安排。此后“整整六個月的時間,她沒有出現在大街上”,等到再見到她的時候,三十多歲的愛米麗“頭發也已花白”。愛米莉執著地眷戀著南方的淑女崇拜,但又下意識地進行了沉著冷靜的反叛。愛米麗多年守候著荷默的尸體來滿足自己的欲望,并經常撫摩銀制用具上荷默的名字等諸多細節,正是愛米麗的“哀莫大于心死”最高程度的瘋狂的體現。
淑女崇拜是清教徒在美國南方建立的“白人高貴、黑人低賤”的種族神話。這種神話成為《干旱的九月》中米妮小姐選擇黑人作為自己流言的男主角的心理動機。顯然,整個社會都相信黑人是作惡的根源比相信白人更為容易,也更能令人接受。美國南北戰爭過后,因為當時黑人已經很少,而南方白人在戰場上遭受的絕望和挫折,促使他們喪心病狂地對黑人進行私刑報復,釋放心中的壓抑情緒,一旦找到借口,便進行瘋狂的暴行。沒能給黑人威爾留下說話的余地,他的話語權被那些“正義”的白人徹底剝奪。因為對麥克萊頓等人來說,黑皮膚就是犯罪的證據,正因為如此,白人所炮制的流言比事實更可信,仿佛黑人威爾代表的并不是他個人,而是一個群體,無聲的黑人群體,不管他是威爾或是別的什么人,只要是黑人,對大部分白人來說,這種流言就成了事實。同樣,在南方,黑人是不值得同情與相信的,誰要是與他們扯上關系,就會被冠以“親黑鬼”的壞名聲。在流言伊始,唯一代表理性聲音的理發師霍克肖,在追求事實真相所表現出的耐心與毅力與那些帶有種族偏見的人的浮躁情緒形成鮮明對比,但很快,他就被冠以“喜歡黑鬼子”這樣的稱呼。在南方,這稱呼比追求事實和正義嚴重得多(龐旭,58)。以致最后麥克萊頓號召大家一起去“主持正義”時,他們都先后加入了他的行列。最后,麥克萊頓等人在月光下,黑暗中,載著威爾消失在風沙中,對黑人動用了私刑。黑人被當作做造成南方舊秩序混亂、崩潰的邪惡根源,也就不可避免地成為了替罪羊。黑人的命運是悲慘的,是令后人同情的。南方婦女的命運同樣也是悲慘的,但是她們的命運卻是令后人在同情的同時,也產生悲憤之情。她們的悲劇命運被男權社會玩弄于股掌之間,她們還要充當男權社會玩弄黑人的工具。她們名義上是在樹立淑女形象,實際是在成為男權社會統治社會、取樂社會的工具。這是西方兩三百年時間就形成的意識形態。這種傳統作為一種無意識根植于每一個南方人心中,成為南方淑女神話的思想意識資源。在具有這種普遍心理的南方,女性只能處于被動的狀態,或者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到她們作為個體存在的個人需求。
三
福克納深諳,美國南方淑女神話是以男性白人的要求來規范女性?!东I給艾米莉的玫瑰》令人窒息、扼腕長嘆的謀殺,《干旱的九月》里面那幅迫害黑人的血腥畫面更是向讀者展現了基督教博愛觀的虛假性。
由于生活與創作的獨特的南方背景,福克納被評論家界定為“帶有濃厚基督教色彩的作家”。但是,“他從來未把宣揚基督教教義作為自己創作的目的。他對美國南方那些信奉加爾文主義的形形色色的教派的嚴厲批判也決非是對上帝的褻瀆”(肖明翰,117)。
福克納以個人之力,對南方根深蒂固的宗教和歷史文化似乎無能為力,但是他用如椽大筆將這些文化描繪出來,淑女崇拜主題便是的濃墨重彩的一筆。他希望他塑造的淑女形象能夠引起讀者的關注,因此他筆下的淑女具有凄美的形象,罪惡的靈魂。但是讀者也無須太絕望,??思{在《干旱的九月》的結尾處用那輪懸掛天空的明月就給人以希望的無限遐想。這輪明月并不是有些論者所認為的猶如基督教“上帝的眼睛”,“代表著人們心之向往、魂之皈依的天堂世界”(梁曉冬,116-117),相反,它可能是作者心中溫柔善良的女性神祗。自遠古以來,月亮大都被看成是女性的化身,美麗、溫柔、富有同情心和生命力。??思{在最血腥的場景上安排一輪盈盈明月,明月溢出的圣潔光亮雖然無法阻擋殘酷的現實,但它以強烈的對照,以無聲的圖畫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