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返鄉的烏托邦神話

　　故鄉是什么?“在中國文化里，故鄉應該具有雙重意義。一是指現實的家園，是曾經生我養我的地方：一是指靈魂的故土，是個人生命意義、人生價值的最終歸依?！蓖粼鞯墓枢l在江蘇的高郵，他從出生到19歲，就是在這個民風淳樸的小鎮上生活，“故鄉”對于汪曾祺來說，是一個外延極廣的，包括了這片土地上一切他所熟悉的人、事、物的世界，有著兩重含義：一是具體的地理意義上的美好家園，是相對封閉，遠離塵囂的高郵世界：二是抽象的精神意義上的，是心靈中的仁愛、古樸、純潔等信念。下面本文將從這兩方面展開闡述：
　　
　　一、現實的家園
　　
　　汪曾祺“故鄉”的記憶首先是現實的家園，它包括故鄉的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
　　
　　1、自然環境
　　汪曾祺的小說頗具江蘇地方特色，這與他在高郵水鄉的大自然的懷抱里長大分不開。“情乃詩之胚，景乃詩之媒”，在作家們的筆下，鄉愁這種抽象的情愫往往通過具體的情感載體得以表現。于是，汪曾祺的故鄉情結被物態化了，在文章中便成為一幅幅氣韻生動，賞心悅目的圖畫，其色彩聽憑他的情緒點染。
　　正如汪曾祺所說：“我的家鄉是一個水鄉，我是在水邊長大的，耳目所接，無非是水。”“水”是汪曾祺筆下出現最多的景物了，“白蓮湖是一口不大的湖，離窯莊不遠。出菱，出藕，藕肥白少渣?！绿J葦很高了，黑森森的。蓮蓬已經采過了，荷葉的顏色也發黑了。人過時常有鳥沖出，翠綠的一閃，快如疾劍?！?《雞鴨名家》)還有那些水邊的沙洲，“淖中央有一條狹長的沙洲。沙洲上長滿茅草和蘆荻。春初水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萎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夏天，茅草，蘆荻都吐出雪白的絲穗，在微風中不停地點頭。秋天，全都枯黃了，就被人割去，加到自己的屋頂上去了。冬天，下雪，這里總比別處先白。化雪的時候，也比別處化得慢。河水解凍了，發綠了，沙洲上的殘雪還亮晶晶地堆積著”(《大淖記事》)，沙洲因了水的映襯變得如此迷人，在這里，充滿了汪曾祺對故鄉生命節奏的美好回憶。
　　在汪曾祺看來，故鄉是一個寧靜的天堂，在這里，草木、動物與人平等，草木不需要在文化中被擬人化，它們與自己記憶中的人物和諧相處，營造出一份寧靜祥和的氛圍。“他們并肩坐在一個石磙子上，聽青蛙打鼓，聽寒蛇唱歌，——這個地方以為螻蛄叫是蚯蚓叫，而且把蚯蚓叫‘寒蛇’，聽紡紗婆子不停地紡紗，‘唦——’，看螢火蟲飛來飛去，看天上的流星?！?《受戒》)小動物們跟人共存于一個世界，不分你我。
　　汪曾祺用夢幻、飽蘸詩意的筆調，舒卷自如地鋪展著故鄉的自然風光，營造了一個遙遠而美麗的世界。
　　
　　2、社會環境
　　汪曾祺對家的記憶不僅是對故鄉自然風光的回憶，而且是對故鄉生活的追憶。那里有他熟悉的街道、房舍、吃食、風俗。
　　高郵是個水鄉，橋在這里是最常見的了，汪曾祺在他的小說里多次寫到各種不同風格的橋。“承志河上有一道承志橋，……這是座木橋，相當的寬。這橋的特別之處是上面有個頂子，不方不圓而長，形狀有點像一個船篷。橋兩邊有欄桿，欄桿下有寬可一尺的長板，就形成兩排靠椅。夏天，常有人坐在上面歇腳、吃瓜；下雨天，躲雨。”(《王四海的黃昏》)少年的汪曾祺不知多少次從這樣的橋上經過，這已成了他故鄉記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房舍也常常出現在汪曾祺的敘事中?！八业拈T面很好認，是個石庫門。麻石門框，兩扇大門包著鐵皮，用奶頭鐵釘釘出如意云頭?！@樣的石庫門的門面不多。城北只有那么幾家。一家恒泰當，一家豫豐南貨店。”(《橋邊小說三篇》)
　　腸胃的記憶伴隨一生，尤其汪曾祺這樣一個美食家，故鄉的食物當然更是牽動他的靈魂。當地特產的“干絲”，汪曾祺在多篇文章里談到過，“千絲是揚州鎮江一帶特有的東西。壓得很緊的方塊豆腐干，用快刀劈成薄片，再切為細絲，即為干絲。千絲有兩種。一種是燙干絲。干絲在開水里燙后，加上好秋油、小磨麻油、金鉤蝦米、姜絲、青蒜末。上桌一拌，香氣四溢。一種是煮干絲，乃以雞湯煮成，加蝦米、加火腿?！?《故人往事·如意樓和得意樓》)
　　汪曾祺小說中還有一個很引人注意的地方，那就是大量的民間風俗描寫，他的小說甚至因此被不少人稱為“風俗小說”。正如汪曾祺所說：“風俗是一個民族集體創作的生活的抒情詩，”對家園的回憶當然不能少了這一部分?！斑@里的風俗，有錢人家的小姐出嫁的第二年，娘家要送燈。送燈的用意是祈求多子。元宵節前幾天，街上常?？梢钥吹剿蜔絷犖椤讉€女傭人，穿了干凈衣服，頭梳得光光的，戴著雙喜字大紅絨花，一人手里提著一盞燈；前面有幾個吹鼓手吹著細樂。遠遠聽到送燈的簫笛，很多人家的門就開了。姑娘、媳婦走出來，倚門而看，且指指點點，悄悄評論。這也是一年的元宵節景?！?《晚飯花·珠子燈》)在少年汪曾祺看來，這些與其說是儀式還不如說是玩樂，這種快樂無憂，對老年的汪曾祺來說，無疑成了故鄉記憶中最明亮的組成部分。
　　通過以上的文本分析，我們不難看出，汪曾祺筆下的故鄉是對現實高郵情調化處理的產物，正如法國小說家路易·夏杜恩(cha_dourne)在追憶往昔歲月時說的：“童年的歲月，它的苦惱本身現在都似乎是幸福，那經久不散的芳香仍馥郁在我們的遲暮季節?！蓖粼髡峭ㄟ^這種理想化的童年記憶來實現他的文學投射。
　　
　　二、人文的家園
　　
　　汪曾祺的家園當然不僅是高郵故鄉的自然風光、風俗吃食，更為重要的是生活在這里的形形色色的人，發生在這里的一個個故事，以及通過這些顯現出來的牧歌情調、天人合一的詩畫境界，這個人文的家園才是汪曾祺“返鄉”神話的核心部分。他對文化的依戀，甚至超過了對故土的依戀。故土是具體實在的，但在精神上只是時隱時現：文化雖不那么具體，卻是無所不在、無孔不入的。
　　汪曾祺以自己獨特的藝術觀去發掘故鄉人情世故別具特質的形式美感和精神底蘊，在這些古樸的舊日人物身上，在寫實的嚴謹與寫實的空靈交織成的優美文學里，隱匿著一種并無實體，卻又無處不在，無時不有，貫注于人物性格、故事情節、引領著整體的美學風格，形成了其基本格調的意蘊，可謂是小說的靈魂，在我看來，這就是作者透過人文的家園散發出來的傳統文化氣息。
　　
　　1、儒家內核
　　在原始儒家的人本思想體系中，性善論無疑是一根重要支柱。對人性向善的信仰及這種信仰的悠久傳統，突現了對人性尊嚴、人格平等的理想。在汪曾祺接受的儒家思想中，這種性善論的理想是顯而易見的。人性善的思想使汪曾祺的小說創作具有濃郁的仁愛意識。在接受香港作家施叔青的訪談時，在被問到“你一生中有沒有遇見壞人”的問題時，汪曾祺回答說：“當然有，但我不愿去寫他，為什么?這跟我儒家的思想宗旨有關。”因為仁愛思想的影響，汪曾祺在小說創作中有意識地作著自己的回避，同時又在著意地表現與仁愛思想相符合的人和事。汪曾祺的小說世界里，沒有宏大的時代畫面，沒有重要的歷史事件，也沒有殘酷的階級沖突。他所營造的是一個古樸自然的鄉鎮面貌，是一種被提純的藝術背景。在這個背景之下，作者所展示的是生活于其間的蕓蕓眾生和睦相處的平淡畫面，作者充滿溫情地寫這些人的生活，去努力挖掘、表現蘊藏在他們身上的人性的古樸光輝，目的是想向讀者傳達他所神往的理想家園，表現他所首肯的儒家精神內核。
　　汪曾祺的小說是對故鄉普通人日常生活的真實寫照，這些生活于市井街巷中的店主、畫師、醫生、匠人、工友，雖社會地位低微，卻幾乎都于平凡中具有一種古仁人君子的風度。他們恪守著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懷有一顆博大的仁愛之心。汪曾祺從平凡俗眾日常生活的各個層面，多方位地抒寫了血緣親倫之愛、友人同事之愛，并使這種充滿暖意的“仁愛”成為全部小說的一種主導性情感傾向?！豆世镫s記·榆樹》中的牛是過繼給侉奶奶的兒子，娘倆雖不是親母子，可那脈脈的母愛仍極深沉，“侉奶奶吃的真是苦，她一年到頭喝粥……娘看見牛來了，就上街，到賣熏燒的王二的攤子上切二百錢豬頭肉，用半張荷葉托著。另外，還忘不了買幾根大蔥，半碗醬。娘倆就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頓山東飽飯。”
　　以“仁”為宗的儒家精神內核，使得汪曾祺的小說飽浸了人情味、情思性和審美感，因而也減輕了苦難主題可能引發的滯重和壓抑，即使有悲也不至使人痛?！叭耸篱g的悲哀，可憐，委瑣，一切乏人興趣甚至讓人鄙薄的行為作派，一旦到了他的筆下，就頓生出脈脈的憐情，苦綿綿的酸澀，就變成了人類共同的苦惱和弱點的提示，變成了人性漲落的一種暗示?！薄洞竽子浭隆分惺Я松淼那稍坪捅淮虻冒胨赖氖蛔樱^對率真的愛情觀不斷折射出人性意志的堅強，而強暴、打人之事則被作者刻意淡化，讓人從或悲或喜中領略到一種滄桑的幸福和酸楚的甜蜜。
　　
　　2、莊禪的精神風骨
　　汪曾祺自稱受儒家精神影響更大一些，但就其作品而言，無論是其營造的那一方靜謐而又生機勃勃的故鄉風土，還是其塑造的勤勞善良、淳樸天真的底層人民，都體現出一種清靜淡泊、閑適自然的莊禪精神風骨。
　　《受戒》中，荸芥庵雖為佛門圣地，卻“無所謂清規戒律，連這兩個字也無人提起”，和尚們可以娶妻生子，可以唱情歌，找情婦，“一場大焰口過后，也像一個好戲班子過后一樣，會有一個兩個大姑娘、小媳婦失蹤，——跟和尚跑了”，可謂活得放達超脫。生活在這里的人既不需要對他人社會履行責任義務，也不需要逃避社會，而是向生活敞開生命。如果說有什么遵循的話，也只是遵循自己的心性，即依心性而動。于是，人擺脫了內在外在的一切束縛，所有的矛盾、分別、對立全在這種自由的心性中統一了，內心深處的生命活力得到完全的釋放，生命便處于一種自由自在之中。此時，人雖生活于世俗之中，卻超越了世俗的功利目的而進入了藝術的生存環境。
　　在汪曾祺對傳統職業的描繪中，人的勞作是建立在感覺之上的日積月累的近乎于道的技藝。他的技藝越高超，對于對象的體會越敏銳、越幽深，以至達到與對象的全面契合，“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具有高度的自由與美感?！峨u鴨名家》中寫余老五炕小雞像懂得魔法一般。余老五對炕小雞火候的拿捏，時機的掌握，這里面的大膽沉著，“眼睛塌陷了，連顏色都變了，眼睛的光彩近乎瘋狂。脾氣也大了，動不動就惱怒，簡直動他不得，專斷極了，頑固極了。”這種“神乎其技”，“不以形求，全以神遇”，哪里是簡單的生產勞動，這完全是一種神奇的精神創造，是一種獨特的人生境界，如解牛的皰丁，沉醉于濃厚的“道”“禪”氛圍之中。
　　汪曾祺寫出了高郵鄉鎮中人性的優美、力量，古老悠遠的鄉土外殼里分明包含著生命價值的靈氣，質樸凝練的語言環境中鐫刻著歷史斑駁的劃痕。小橋流水般的輕靈，無邊似春雨的鄉情，蕭颯如秋月的民風，心底那時時揮之不去的戀鄉情結，凝聚了厚重深沉的人文精神。
　　
　　三、結語
　　
　　汪曾祺先生筆下的高郵世界也許從未真實存在過，即使曾經存在，也被作者通過記憶的過濾而純凈化、理想化了。正如弗洛伊德所說?！八^童年期回憶并不真是記憶的痕跡，卻是后來潤飾過了的產品?！备哙]世界就是用語言構筑的、與現實世界有別的美學烏托邦。那是一個由青山、綠水、小橋、曲巷構筑的世界，那里的人們都心地善良、淳樸、有著原始的生命力。這里沒有現代社會處處可見的欲望的放縱，你也看不到現代社會暴露得觸目驚心的人性的丑惡面。這里并無道德至高無上的權威，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一個地方祖祖輩輩的人們過一種淳樸、寧靜、友善的生活，只有在東方的靜的文明的環境下才有可能。它近乎孔子筆下的仁愛和諧，也近乎莊子筆下的至德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