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秉性視角下的解讀

摘要:在競相追逐大制作、大導演、大明星的“大”時代，往往會犧牲掉電影應有的人文內涵。除了視覺奇觀的震撼，人們難以獲得感動與啟發。當今國際交流越來越頻繁，電影作為信息傳播的載體之一，搭建起不同文化間溝通的友誼橋梁。通過電影，可以了解其他民族的性格特征、文化傳統。本文以張藝謀導演1987年作品《紅高粱》為例，淺析影片中所表現出的民族秉性。

關鍵詞:《紅高粱》;中華民族;民族性格;隱喻

影片《紅高粱》(1987)以畫外音開場:“我給你說說，我爺爺我奶奶這段事兒，這段事兒在我老家至今還常有人提起。日子久了有人信也有人不信?！边@奠定了整部影片的基調:一個以第三人稱角度講述的故事，發生的時代距今已遠，故事的準確性不能保證。隨著電影的演繹，可以看見溝壑的黃土高坡、連片的高粱地、“我奶奶”古樸的服飾。由此觀影者開始進入導演設定的時空環境中——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傳統中原地區。電影中“我奶奶”沒有姓，只有個小名“九兒”。而“我爺爺”連個名兒都沒有，唯一一次有人稱呼他為“轎把式”。故事的主角是兩個沒名沒姓的人物，不能具象化。也正因為此種指向性模糊的概念特征，“我爺爺”“我奶奶”可以是“你爺爺”“你奶奶”，指代蕓蕓眾生中的任何兩個男人和女人。清楚了這一轉換，電影的主旨就不難理解。導演講述的并非一家一族而是整個民族——傳統農業文明民族——的生命活力。觀影者將在電影中看見民族秉性的直接或間接呈現。

一、堅韌

“這地方不知從哪年起，長出了百十畝高粱，沒人種也沒人收，老家的人都說這是野高粱?！彪娪爸械母吡弧⒏吡坏?、高粱酒貫穿始終，與“我爺爺”“我奶奶”的一生休戚相關，兩人的初次見面、野合、“我奶奶”接納“我爺爺”，到最后“我奶奶”死于日本人的槍炮下都與高粱或高粱酒直接相關。這些重大情節的發生、發展與高粱的寫實造型鏡頭密切相連。高粱成為電影敘事表層下最大的隱喻:中華民族，“在我國通用的民族一詞，指的是所有歷史時期的民族共同體”[1]。在社會發展過程中“民族是自然形成的”[2]，不同于國家和政權概念。一般共識認為中華民族實體起源于炎帝和黃帝部落的融合，經過與其他部落和地區的不斷聯合、融化、擴張，誕生新的文明、政權中心和帝國。像電影中的高粱一樣，自發形成的民族無從考證形成的具體年月，仍然蔥蘢地在中華土地上生根發芽，孕育繁殖新生命。

在日本侵略軍為修路將村莊百姓當做活機器推平高粱地的場景中，攝像機由高粱地的空鏡頭向上拉起形成俯視視點，高粱地從中間向四周攤開。接著是對踏平高粱地的兩排腿腳的特寫，前排是莊家農夫農婦的雜色布褲，后排是統一綁腿的軍服。導演從不同視點反復表現踩踏高粱地的動作，強調了高粱被踐踏在槍炮之下，引申出民族處于危難之中的深層含義。為電影最后仰拍視點所呈現的茂密勃發的高粱地形成強烈反差。中華民族的形成是一部抗爭與繁榮不斷交替的歷史。建立過統一的中央集權國家，也存在有政權林立的局面，并且不止一次經歷外族入侵。然而中華民族卻沒有因為政權的分合、外族的入侵而斷裂、消亡，而是接納了新的民族和文明，涅槃了主體民族和文明的新發展。這樣的民族是一個博大深沉的民族，具有開放包容的民族性。任何外來民族和文明都只能融入其間，而不能妄想控制和取代它。

電影結局是“我爺爺”帶領作坊伙計一同到高粱地中埋伏打鬼子，炸藥是幾壇子高粱酒。干掉鬼子后，最后的鏡頭是火紅的云霞中，高粱迎著風整齊地搖曳、唰唰作響。很顯然，導演安排這樣的寫意造型，目的在于傳達出希望，我們的民族不會被消滅、不會屈服。中華民族能夠數以千年來生活在地球的東方，頑強勇敢是立身的寶貴品格。之所以喜好頌揚崖邊石縫里攀巖挺立的青松、白雪皚皚中怒放的梅花，是因為在我們的民族性格中崇尚如青松、梅花般的精神。歷史無數次證明，尤其在危難中，堅韌的民族精神會得以最大程度地彰顯。引領著中華民族迎擊強敵，戰勝危難。

二、抗爭精神

電影旁白習俗說“蓋頭不能掀，蓋頭一掀必生事端”，對應鏡頭是“我奶奶”將紅蓋頭一把掀下來。這是“我奶奶”第一次反抗，反抗習俗。接下來“我奶奶”與“我爺爺”在高粱地野合，是對命運的反抗。“我奶奶”掀了她爹的飯桌，是對父權的反抗。最后“我奶奶”組織大家打鬼子燒汽車，甚至獻出生命，是對侵略者的反抗。在“我奶奶”短暫的一生中，直至生命結束，反抗精神從來沒有停止過，反抗換來了新的命運機會。如果女人的反抗像是湖面下的暗涌，那么男人們的反抗則更像湍急的江水。“我爺爺”為救回“我奶奶”對土匪頭子三炮起了殺心，“我奶奶”說燒了日本人的汽車，而“我爺爺”則帶著土制武器準備和日本人拼一場。寡言憨厚的“羅漢爺爺”成為了地下黨員，四方奔走聯絡抗日救亡，遭剝皮之酷刑，痛斥不已至死方休。土匪三炮在“羅漢爺爺”的動員下站到抗日的陣營中，連怯弱怕事的殺牛匠最后也將尖刀刺向日本人。無論以怎樣的身份存活于世，反抗精神是中華民族所共有的性格。

對中華民族影響最廣泛和深遠的，當屬自春秋以來的儒家思想。這套創立之初即是尋求治國安民的理論思想體系，除了教育、禮儀功能，在漢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確立其正統地位后，歷代封建統治階級強化的是儒家思想中的“禮治”主義，要求人人恪守貴賤、尊卑、長幼、親疏有別，遵從“親親尊尊”的思想準則。目的是建立等級森嚴有序的社會秩序，教化百姓成為順臣良民。電影中“我奶奶”聽從父母之命嫁給十八里坡五十來歲的麻風病人李掌柜，視為“孝”;殺牛匠對土匪三炮俯首聽命，視為“忠”;“我爺爺”和酒坊伙計在迎親路上被高粱地里看不見人的聲音要挾，脫了褲子蹲到喜轎后頭，不可不謂之“馴良”。幸而，儒家思想中也昭示有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等強調剛健有為和獨立人格的思想。哪里有壓迫與束縛，哪里就埋下了奮起抗爭的導火索。謙和溫厚的中華民族總是在千鈞一發的時刻爆發出獅子一樣的強大力量，令人嘆為觀止。歸根結底這也是民族性格使然。

三、注重倫理

電影里解牛、剖牛出現了兩次。第一次是宰好的牛放在小酒館的案板上，交代了殺牛匠的職業身份;第二次是在日軍指揮推平高粱地的行動中，穿插剪輯了殺牛匠刨丁解牛的精湛技藝，毫無損傷地取下整張牛皮。至此，觀影者可能會于電影構建的緊張場景間隙稱贊殺牛匠手藝的嫻熟。然而畫面一轉，日軍要剝人皮。導演用近景強制觀影者注意力集中于血腥之上，帶來的視覺刺激挑戰著人們的倫理底線。為什么剝牛皮我們不會產生如此強烈的情感反應，剝人皮則讓人難以忍受?原因在于，后者對象是人，與事件當場的人同類。

呂后因為“人彘”惡行，歷來被視為兇狠殘忍的反面例子。自中華民族文明開化以來，人逐漸去除動物性而增強社會屬性。由奴隸社會活人祭祀、殉葬進步到封建社會具有部分人生自由和保證，再到當代強調人的全面發展。人與人的關系，不同于動物與動物，最基本的是靠倫理維系。在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相互交往過程中，傳統倫理注重對道德問題、人性善惡問題、利義問題，人生觀問題的探討。千百年來沉淀的豐厚文化產物，成為中華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潛在的、自發的影響著個人的行為?！叭级笮小逼渲兄匾紤]的就有“行”是否符合倫理道德?！叭杖∥嵘怼睂ψ晕移沸缘膶徱暦此紕t是出于自覺。個人與周圍宇宙的關系不是孤立隔絕的，人必然與世界有多樣聯系。人與人的關系成為倫理思想的核心。成語“衣冠禽獸”“狗彘不若”用以批判一個人品行卑劣、有違倫常。“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被視作處世哲學的基石。在社會生活中人們始終尋找與他人關系的平衡，并維持這種平衡。仿佛是天平，自己和他人各立一頭。中間的支點便是源遠流長的倫理規范。是選擇“與人向善”還是“與人為惡”，是選擇“舍身取義”還是“見利忘義”。天平兩端在試探微妙的平衡點。構建起人的倫理道德體系以后，任何對倫理規范的破壞和倒退都是不被容忍的。好比讓吃慣熟食的文明人重歸茹毛飲血時代，想來無人會附和。倫理“具有客觀、客體、社會、團體的意味”，“可以是低層次的、外在的、類似于法律”[3]。道德作為對行為的約束，位于倫理之上，強調主觀自覺性。任何無下限行為都被要求必須符合倫理標準。一旦突破民族共識的倫理底線，全民皆反對。回到電影上來，日軍要剝人皮這一嚴重違背倫理道德的暴行，從敘事上直接觸發了后來“我爺爺”“我奶奶”打鬼子的反抗。就觀影者接受而言，由于視覺和突破倫理底線的雙重刺激，激發起民族性格層面的情感共鳴。觀影者實現了與電影人物的交流，也達到了導演傳播的意圖。

四、崇拜人的力量

“九月九釀新酒，好酒出在咱的手，好酒……”這首《酒神曲》在電影中出現過兩次，一次是祭酒神，第二次是祭“羅漢爺爺”。酒神是誰?中國民俗中傾向認為儀狄和杜康是釀酒業的祖師爺，尤其是杜康的影響更為廣泛。據記載可考，這兩人都不是憑空而來，是以凡人姿態生活于世的。因而從一開始，祭酒神，便是對釀酒行業“開創者或技藝超群者的懷念和崇拜”[4]。有意思的還有歌詞，字字句句唱的是“咱的酒”。整首歌謠表現出的是對釀酒工匠技能的贊頌。在傳統的農業社會早期，生產力低下、文明開化程度不高的時候，人們必然會對自然心存畏懼，逐漸演化成為對未知力量的推崇與膜拜。許多流傳至今的習俗，經歷形式意義的演變，仍可窺見其最初的形態。然而從上古起，先賢圣人的故事中，無論是伏羲氏教民結網漁獵畜牧、神農氏發明農耕醫藥，還是大禹治水、李冰父子主持興建都江堰，人總是推動社會發展的主要力量。許多神是由特殊功績的人被神化而形成的。當祭祀“羅漢爺爺”用的是祭酒神那套儀式，兩組鏡頭景別、視點、造型基本相同，一方面通過對比當初祭酒神場景以表緬懷之情，另一方面也暗含了人物神化的過程，同人物名字“羅漢”遙相呼應。

中華民族歷來堅信人的力量是重要的。在歷史的進程中，有的民族可能消亡了。而中華民族主體部分始終延續，且在時代更迭中保持著進步的勢頭。每一次社會發展，都要歷經數代人甚至數十代人吸收消化才能真正納入民族性格中?！懊褡宀皇侨祟愐婚_始就有的，也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而是人們在長期生產、生活的歷史中逐漸形成的穩定的共同體，是一定歷史時期的產物?！盵5]民族形成過程之不易，本身就能體現人的力量之強盛。古訓云“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后世有“人定兮勝天”(宋·劉過《龍洲集·襄央歌》)無不在說明只有人才能克服現實困難，尋得出路，拯救自身。“等靠要”神靈賜福不是我們民族思想發展的常態。民族的傳統教育告誡人要憑借自身努力取得成功。從來就沒有救世主，也沒有神仙皇帝。陷于水深火熱中的民族，正是依靠自己，推翻了頭上壓制的重重大山。從骨子里，我們民族對神靈就不是完全敬畏的。

電影以單調沉穩的鼓點音響，“我爹”所視的漫天血色，風撫過高粱地畫面作結。如前文述，隱喻古老的民族從歷史中來，正穩步向著希望走去。作為一部較早獲得國際電影節大獎的優秀影片，《紅高粱》向外國人開啟了一道認識中華民族的通路。信息高度發達的現代社會，電影在國際交流中承載的民族交往角色依然沒變。有道是民族的才是世界的，這一直為中國電影力圖在世界級殿堂獲得重大成就指引著方向。

注釋:

[1][5] 林耀華:《民族學通論》，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修訂本)1997年版，第106頁、第103頁。

[2] 中華民族，百度百科(http://baike.baidu.com/view/9440.htm)。

[3] 何懷宏:《倫理學是什么》，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0-12頁。

[4] 鐘敬文:《民俗學概論》，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62頁。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