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施叔青筆下的男性形象

摘要:施叔青的小說一向以展現“女人眼中的女性世界”著稱，她小說中的女性形象眾多、豐富多彩。相比較而言，施叔青筆下的男性形象并不是很多，但是從生活在底層的庸庸碌碌的小市民，到生活在上層社會紙醉金迷的成功男士，同樣也創造了一個涵蓋社會各階層的男性世界。本文試圖從施叔青各個階段創作的不同男性人物形象出發，來探究她是如何表現異性的生存狀態及自身創作思想上的變化。

關鍵詞:施叔青;男性形象;創作思想

施叔青一向被認為擅長刻畫女性形象，從上世紀60年代臺灣小城鎮鹿港的少女，到70年代的留美女大學生，再到80年代香港上流社會的婦女，她所塑造的女性形象形形色色、千姿百態。但同時施叔青也沒有忽視那些與女性命運發生直接聯系的男性世界，她以特有的敏感和細膩突破了女性狹隘的創作視野，透過男女情愛的復雜糾葛，從人性的角度挖掘出男性自身的虛弱、自私等性格弱點，成功地塑造了眾多生動的男性形象，表現了作家對于男性群體既批判又不乏悲憫的創作態度，并從中透露出對現代社會的清醒認識和對現代人生存境遇的深層思考。

施叔青的小說創作，與她自身的人生經歷和生活環境有著密切的聯系。她出生于臺灣西部靠海的鹿港，曾經在美留學兩年，后來和丈夫遷居香港，在香港生活了17年。經歷臺灣、美國、香港的三種不同文化的熏陶，經過“一連串的遷徙、錯位、價值轉換的都市化過程”[1]的影響，施叔青的創作素材有了深厚的積累，而她的小說，也表現出早期、中期、近期的三個不同特色。

一、臺灣鹿港時期

在上世紀60年代中西文化碰撞中，西方現代主義神秘、夢魘般的色彩與施叔青生命感的體認相吻合，在情感上產生了強烈的共鳴，激活了作家夢魘似的童年記憶，開始了對故鄉鹿港的敘述。施叔青自稱這段時期創作的小說主要是“深挖隱秘、幽暗的心靈糾葛，是少女對人世間的驚詫與夢魔”[2]，白先勇在為施叔青的小說集《約伯的末裔》作序時曾指出她早期的小說“經常彌漫著一種卡夫卡式的夢魔氣氛”，“性與死亡是她早期小說的兩大主題”[3]。

與施叔青這個時期小說所表現的詭異、怪誕、夢魘主題相一致，她作品中的男性形象也都表現出一種扭曲、變形、衰頹的色彩。施叔青的處女作《壁虎》，彌漫著夢魘般的氣息，刻畫了一個“我”迷戀的沉緬于情欲和肉欲的大哥的形象，是“睡熟的軀殼”“扭曲了的臉”“緊閉尸灰的嘴唇”[4]。通過這種扭曲、變形、夸張的手法述說了死亡和性對人的顛覆，表達少女對充滿情欲誘惑的成人世界的抗拒。

《倒放的天梯》中塑造了一個膽小怯懦的油漆匠潘地霖的形象，他是一個少言寡語的小人物，被工友們打擊，為了表明自己也可以是個“英雄”，便去漆其他人都不敢攀登的空中吊橋，在被懸在空中三天后，最終承受不住壓力和恐懼而精神分裂。潘地霖代表了現實生活中無數被扭曲、無法把握自己命運的小人物，他們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像“天梯”一樣在現實的深淵上搖晃，卻找不到安全和穩定。小說結尾這樣寫道:“終究，我不過是個被人用線牽動的傀儡，擺蕩在深淵之上”[5]。透露出作家對這些無法掌控自己命運的小人物的一種深層悲憫。

綜觀這些早期的作品，可以看出，施叔青作品中的男性形象大多衰頹、卑微，沒有鮮明的性格特征和豐富的生命力，只是批判現實的一個象征符號。施叔青沒有對他們的內心世界深入挖掘，而是多以詭異荒誕的手法來展現人物畸形、扭曲的心靈糾葛。

二、赴美留學時期

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臺灣社會中出現了一股強有力的留學熱潮，施叔青大學畢業后也到美國留學兩年。在赴美留學期間，施叔青步入了婚姻生活，對兩性的關系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加上此時受到美國激進女權思想的影響，女性意識高漲，自身思想上有了很大的轉變，這種轉變可以從此時期其作品中對男性形象的塑造和心理的刻畫上看出來。

施叔青這一時期的一系列作品，注重兩性關系的描寫，集中反映留學生中夫妻之間的對立關系和尖銳的矛盾沖突，并且把沖突的原因歸在男性的性格缺陷上。男性掌控了家里的主導地位，而女性在家庭婚姻關系中則處于被壓迫、被凌辱的弱者地位。施叔青用冷峻犀利的筆鋒，把那些肆無忌憚折磨女性的“丈夫”們的丑陋心靈刻畫得淋漓盡致、丑態畢露，批判了那些制造女性生存悲劇的男性人物和他們所控制的社會價值尺度。

《回首·驀然》中的林杰生，是一個留美的博士，在他道貌岸然的外表下，隱藏了一顆扭曲變態的心，為了得到妻子豐厚的嫁妝，百般折磨她，“她被杰生用力強按回床上，還是抖個不停，墻上有個陰影，在游行，它慢慢擴大，搖晃著，欺近范水秀。她被置身于這一大片陰影之下，動彈不得”。“末了，杰生停止了在她身上的撕扯摧殘，他一手抓起范水秀的一個肩膀，朝她臉上重重地吐了口口水。‘我恨你，我恨女人——恨天底下所有女人。’”[6]這種變態的心理和行為與他博士的稱謂大相徑庭，這是因為童年生活的貧困和不幸給他的心靈造成了極大的創傷，所以，成年以后，強烈的報復欲望導致了他人性的扭曲和心理的變態。被丈夫折磨得身心疲憊的范水秀逃回娘家，希望得到家人的支持與幫助，但是她的父母卻委曲求全，仍要她回到那個讓她恐懼的家里去。施叔青透過夫妻間冷酷無情的婚姻關系、生活中男女不平等的現狀，來探尋女性的生存境遇與人生價值。雖然現代婦女已具有獨立的人格，但是在現實社會中，還是被要求服從，被不公平對待，而男性則始終掌握著優勢，占據著家庭的主導地位。

《后街》塑造了一個極端自私的偽君子蕭的形象。在妻子那里，他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主宰者;在情人那里，他又以受害者身份博取同情，欺騙情人，想讓她永遠留在“后街”。他只關心自己的前途，無視自己妻子和情人的感受。“朱勤碰到了一個絕對自私的男人，為了鞏固他的職位，蕭可以毫無考慮的犧牲朱勤，把她困在后街，一輩子不帶她出來，他是吃定了朱勤。”[7] 這種卑劣的男人把愛情作為生活的一種調劑和補充，并不打算為這種感情承擔哪怕是道義上的責任。但就是這樣的卑劣男人，卻是社會上人人稱贊的“完美丈夫”，這無疑是對現實社會的諷刺。

在這一系列作品中，男主角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有留美博士，也有社會成功人士，他們普遍接受了西方的文化和生活方式，都是強者。但在他們身上又有明顯的人性缺陷，保留了傳統夫權觀念的意識形態，冷酷、虛偽、自私，強行將自己的意愿加注在女性身上，漠視女性的尊嚴和感受。施叔青在對這些造成女性痛苦的自私冷酷男人進行譴責的同時，也對女性生存的困境與尷尬、女性反抗的曲折與艱難，進行了思索和探尋。

三、香港大都市時期

施叔青1977年隨丈夫到香港，在那里生活了17年。香港當時是一個極度繁榮的島嶼，都市化高度發展，消費社會的體制已經成型，這些都對施叔青產生了很深刻的影響。這個時期的作品較之以前的創作有了很大的改變:小說的描繪對象轉到都市，主題大多是都市男女的愛情糾葛。

從《愫細怨》開始的一系列小說，《窯變》《票房》《情探》等，展現了繁華大都市中紙醉金迷的欲望追逐和曠男怨女錯亂的感情糾葛。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施叔青這個時期的作品明顯流露出她對男性觀察角度和心態的變化，這可能與她年歲和閱歷的增長有關。她自己分析到:“人活到一定的年紀，成熟了，不斷的成長中，比較可以跳出自我，冷靜的看待人世，層面也就越來越廣，不再局限于小天地。而是學著以一種同情、了解、寬廣的心情來對待人生。”[8]

施叔青力圖從社會對男性本身的壓抑角度深入下去，用寬容的態度對待他們的人生經歷和心理感受，挖掘他們的內心世界。這個時期的作品中出現了形形色色生活際遇各異但都感情苦悶的男性形象。《窯變》中的姚芒、《愫細怨》中的洪俊興、《情探》中的莊水法等，他們大多生活在香港的上層社會，受過高等教育，都是成功人士，卻精神孤獨，得不到感情的慰藉，性格中多了苦悶無奈和矛盾的復雜層面。

《愫細怨》中的洪俊興，二十年前從上海到香港，經過不斷的奮斗，終于闖出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他對情人無限溫柔，但是卻沒有勇氣破壞自己的家庭，在個體感情需求和傳統家庭角色中矛盾、徘徊。洪俊興與愫細是兩個不同社會階層的人，有著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愫細從心底就瞧不起“這個處處比自己差”的男人，只是因為“感情的事容易辦，兩人分開，一年半載就可以把洪俊興從心中移開去，不過要斷絕這種肉欲的吸引，只怕難極了”[9]。通過他們之間單純“欲”的關系的描寫，揭示了人格被物化、情感被物化的香港人的生存狀態和商業化的香港社會。

《情探》里的主人公莊水法，因父母之命娶了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婚姻生活毫無幸福可言，但他又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不能違背傳統倫理去背叛自己的家庭，一直過得很空虛。當他真心愛上自認為純潔動人的古典美人殷玫，竭力要澆灌出這朵在物質化的香港培育出來的愛情之花時，卻受到殘酷的現實打擊:殷玫不過是依賴自己的姿色靠男人過活的放蕩女人。當知道這個事實后，“他呆了臉，毫無表情，坐在那里，他那身新的深藍色西裝似乎舊了些，皺了些”“外面是春雨綿綿，他沒有打傘，在雨中踽踽走著”[10]。施叔青通過對現代社會兩性關系的透視，揭示出在物質環境中，物化的社會中人的生存困境，也可以看出她對筆下人物流露出的寬容和悲憫態度。

對男性形象的分析也是對施叔青女性創作的另一種解讀。通過這三個階段的創作經歷和男性形象的簡單分析，可以看出，施叔青的創作軌跡基本上是從象征的個人化體驗具體到社會現實層面。與此同時，她對人物心靈的挖掘越來越深入，塑造的人物形象也越來越豐滿，通過對這些男性形象的塑造，也體現了施叔青的創作逐步走向成熟的歷程。

注釋:

[1] 白先勇:《香港傳奇——讀施叔青〈香港的故事〉》，華漢文化事業公司1988年版，第140頁。

[2][8] 施叔青:《我的創作道路》，《中山大學學報論叢·港澳研究》1990年第4期。

[3] 白先勇:《驅魔——香港傳奇·序》，施叔青《驅魔——香港傳奇》，作家出版社1989年版。

[4][5][6][7][9][10] 施叔青:《愫細怨》，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第5頁、第50頁、第95頁、第167頁、第237頁、第367頁。

(作者單位:鄭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