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傳奇中女性形象研究的現狀與出路

摘要:一系列生動活潑的女性形象是唐傳奇文學成就的一個重要標志，人們對這些女性形象的研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也存在著不小的偏頗。以既有的理念取代歷史的真實，造成了人們對這些女性形象虛假、浮泛的認識。本文在指出該研究領域存在的問題的同時，也試圖探索解決問題的出路或方法。

關鍵詞:唐傳奇;女性形象;男女有別;權力;三重動態模式

“傳奇”一詞，含義很廣。此處是指，文言短篇小說的一種，始于唐代。唐傳奇，“蓋源出于志怪”[1]，但其文學性又遠遠高于志怪。唐傳奇的文學性體現在如下幾個方面:文辭華艷;講述故事委婉曲折、引人入勝;刻畫人物形象生動逼真、栩栩如生。尤其是唐傳奇中的女性形象，她們在相對寬松的環境里，展現了飽滿的原始生命力，煥發出青春樸素的健康美;她們對愛情的執著追求，對美好生活的熱切渴望，更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人們對這些女性形象展開了廣泛而深入的研究，但這些研究往往失之偏頗。本文在對該領域的研究做一個總體概覽的基礎上，指出當前的研究成果及其存在的問題，并試圖探尋走出迷途、解決問題的道路或方法。

一、當前該領域的研究現狀

從唐傳奇產生至今，人們大概從以下幾個方面對唐傳奇中的女性形象展開了研究。第一，從宏觀上考察婦女們的生活境遇，分析她們的身份地位以及相應的權利義務;第二，對女性形象進行分類，分析她們的性格特征以及她們的貞節、愛情與價值觀念;第三，用女權主義理論解析這些婦女形象。無可諱言，上述研究均取得了令人驚嘆的成果，但也存在著不小的偏頗。貫穿上述研究的基本指導思想，是陳東原先生在其《中國婦女生活史》中作出的判斷:“我們有史以來的女性只是被摧殘的女性;我們婦女生活的歷史，只是一部被摧殘的女性的歷史。”[2]與之類似的觀點還有，“中國宗法社會……何嘗有女子的地位?女子雖為家族社會中不可或少之成員，但因家族社會以男性為中心之故，女子只處于奴役地位，而降為男子之附屬品?！盵3]愚嘗不自量，竊以為以前的研究者，都不同程度地走進了一個誤區。以上述論斷為出發點，在對唐傳奇中眾多女性的生活狀態、命運遭遇進行全面細致地分析之后，得出的結論大致為:這是由中國古代腐朽黑暗的宗法家族制度與男尊女卑的傳統觀念造成的。然而，這個結論已然存在于上述論斷之中。

如果說唐代社會的“權力”系統操縱了唐代婦女生活的話，那么我們也在無形中不自覺地被操縱了?！拔逅摹币詠?，我們一直抱著對歷史的偏見不放，我們所持有的“真理”是由近百年來社會權力中心占上風的話語模式決定的。語言是一種知識，而知識理所當然的是一種話語，因而相對于全部知識，當它處于基礎的位置上時，世界上的各種事物只有通過它才能被認知。我們現在所擁有的關于中國古代(唐代理所當然地包括在內)女性的知識就是通過那個“真理”獲得的，通過它，我們才認識了唐代婦女。研究者們在沒有考察女性真實生活和自我意識的虛假氛圍里，理所當然地認為，她們需要解放，需要走出家庭;她們身上背負著父權、夫權、神權的壓迫，受著森嚴的封建宗法思想、傳統道德觀念與不平等性別體系的嚴密管制與束縛，沒有健全的人格，沒有人身自由。其實，這種觀點，既批判了舊的意識形態，又建構了一種新的話語體系，它是一項“非歷史”的發明，是三種意識(“五四”新文化運動、共產主義革命和西方女權主義學說)形態和政治傳統罕見合流的結果。

事實上，正是由于沒有站在真實的歷史層面，切身體驗婦女們的實際生活，沒有從女性自身的視角來考察她們所處的世界，把當前的理念當作已然發生過的歷史事實，才導致了上述分析的混淆。很顯然，這是有問題的。我們所利用的真理不過是一個話語體系的建構，而非實際發生過的現實。我們的思想、意識被它完全操縱了，以至于根本沒有覺察到它本身的謬誤。

二、反思該研究領域的現存問題并尋求出路

筆者一直在思考另一個問題:唐代婦女，乃至整個中國古代婦女的生活處境真的那么堪憂嗎?她們的生存空間真的那么狹窄嗎?她們身上的“三座大山”真的有那么沉重嗎?如果真是這樣，那么在兩千多年的時間里，社會性別體系為何運轉得如此順暢，為何沒有遭到她們“群起而攻之”的反抗?相反，一些有才華的婦女還通過自身的實踐，以身作則，撰寫女教書籍，在思想上強化傳統道德觀念和男尊女卑的社會性別體系?難道她們在這個社會里獲得了什么好處，她們在其中生活得很滿足或很好?固有社會性別體系的合理性究竟在哪里?這個體制在確保男尊女卑的前提下，又給予婦女一些權益?在限制她們身心自由的同時，又給了她們一些寬闊的活動空間?這個問題很少被提起，更很少被回答。究竟該以一種什么樣的態度看待唐代婦女?筆者認為，在回答這些問題之前，只有“停止視‘儒家學說’為抽象的信條或靜態的控制機制時，婦女們復雜矛盾的生存狀態才能夠得到解釋”[4]。

一貫以為，宗法制度是一個壓迫人、吃人的禮教。其實，對于唐代婦女來說，宗法制度是一把雙刃劍，它所造成的權力關系具有兩面性。宗法制度本質上固然是為了維護封建社會的統治秩序和男尊女卑的性別關系，保障男性在社會中的主導地位。因此，它必然會采取各種方式來剝奪婦女的自由、權利，壓抑婦女的個性。生活在封建社會里的婦女們，確實處于被剝削、被壓迫的地位，生活圈子狹小，沒有和男人一樣多的人身自由和權利。[5]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更無法否定的是，固有“權力”系統在約束、壓迫婦女的同時，還對婦女表示出了高度的尊重，給她們留下了較大的自由與權利。同時，宗法制度自身的矛盾和模糊的界限又給婦女們留下了寬闊的生存空間及可供重新闡釋和實踐的廣闊余地。

在中國古代儒家禮法中，女性在家庭里有著多重身份，她們的身份與社會性別一樣受到重視。她既是父母的女兒，又是兒女的母親;既是一個男人的妻子或媵妾，又是一個大家族的固定成員;既是兒媳，又是婆婆;既是丈夫的內助，又是整個大家族的管家婆。女性便是這些多重身份的交織與重疊。并且，每一重身份的變動，都勢必會牽動其他家族成員身份屬性的變化，也會引起女性自身生活環境與權利地位的極大變更。有時女性社會身份的變化還會成為社會關注的中心。對絕大多數唐代婦女來說，婚姻為她們的社會身份帶來的變動最大。在唐代夫妻生活中我們看到，服從與壓迫遠不是男女婚姻的唯一關系。愛情、仇恨、苦澀、不滿和嫉妒都被列為婚姻里常見的要素。男女結婚之后，二人之間產生的濃厚憐惜與體貼，妻子對丈夫的嫉妒與壓制，丈夫對妻子的懼怕;母親對兒女的教導，為他們的婚姻大事作主[6];兒女對母親的孝敬與尊重，在婚姻大事上自我作主等等，都是唐代婦女婚姻、家族生活的應有內容。

家庭內的生活既是如此，家庭之外的情形又是什么樣子的呢?原則上講，古代婦女“無故不得出中門”，平日不得邁出家門一步。但在唐代，情形則與該理想原則大不相同。在唐代強盛的國力和開放的文化環境里，大多數仕宦妻女都表現出了自由活潑的個性，她們已經走出了閨門或家庭，慢慢地突破了宗法制度的規定和男女有別的界限。她們可以出外郊游[7]，參加社會上的重大節日活動，同陌生男子幽會甚至發生性關系[8];她們可以處理家國大政，拓寬自己的管轄領域;她們還可以組建娘子軍，領兵打仗[9]……這樣，“男/女”和“內/外”之間的鮮明界限就被她們的實際生活攪得模糊不清了。她們在儒家社會理想與現實間的鴻溝里，在閨門內外的公私領域中，早已通融出了自己的一片自由活動的天地。

如此說來，生活在唐代的婦女們，其生存狀態一定不像我們以前所描述的那樣令人堪憂。中國傳統的家庭并非純粹的“私人空間”，它除了具有繁衍后代、撫養后代的功能之外，在經濟生產和技術傳承上還是一種組合形式。此外還兼備某種社會公共空間功能:它是其成員精神、信仰的依托，還是社會公正、公平的仲裁。在一個重視家庭的社會中，往往女性的個人素質和家庭出身都會對她的社會地位和生存環境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如果女性出身門第高于夫家，在家庭中往往妻子的實際地位高于丈夫。出身貧賤的女子嫁到大戶人家，也會由此變得比原來階層的男性身份高貴，對此我們不能簡單地以性別排隊。林語堂先生曾講過:“凡較能熟悉中國人民生活者，則尤能確信所謂壓迫婦女乃為西方的一種獨斷的批判，非產生于了解中國生活者之知識。所謂‘被壓迫女性’這一個名詞，決不能適用于中國的母親身份和家庭中至高之主腦?！盵10]事實上，“中國女人不是那么容易受人壓迫的女性。女人雖曾受到許多不利的待遇，蓋如往時婦女不得充任官吏，然她們仍能引用其充分權力以管理一個家”[11]。

三、結語

如果我們把唐傳奇中所描述的婦女們全面而真實的生活展現在現代人面前，綜合運用三重動態模式，即理想化的理念、生活實踐與女性視角三方面，再結合有關史料，將她們置于一個不確定的歷史進程與社會環境之中，盡力描述唐代婦女的真實生活和儒家倫理之間的裂痕，同時盡力再現婦女的自主意識和自我行動給她們的生活帶來的緩慢變化的過程，并以此來解釋社會性別體系的運作和再生產。這樣，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就不再是一群受剝削受壓迫的、沒有任何權利和地位的婦女在做著徹底的反抗或沉默，而是婦女們與強大的儒家性別體系和倫理道德之間，充滿了爭執和通融。這種關系是極其復雜的，不是簡單的上下或尊卑所能涵蓋的。婦女參與了自己生活于其中的社會和歷史進程，而不是這個進程的局外人。她們在追尋并一步步地實現著自身的“理想生活”。哪怕這個世界似乎構筑了她們的弱勢，但她們依然是其中非凡的即興表演者。

注釋:

[1]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55頁。

[2] 陳東原:《中國婦女生活史》，上海書店1984年版，第19頁。

[3] 高達觀:《中國家族社會之演變》，上海書店1989年版，第14頁。

[4] [美]高彥頤:《閨塾師——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李志生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9頁。

[5] 參見陳澔《禮記集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52-164頁。

[6] 參見蔣防《霍小玉傳》，汪辟疆校錄《唐人小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79頁。

[7] 參見沈既濟《任氏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1頁。

[8] 參見張文成《游仙窟》，汪辟疆校錄《唐人小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9-33頁。

[9] 參見(后晉)劉昫《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315頁。

[10][11] 林語堂:《林語堂經典名著之吾國吾民》，金蘭文化出版社1986年版，第131頁、第130頁。

(作者單位:安康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