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從對《紅樓夢》中一句話里顏色詞的翻譯提出質疑開始,說明英漢兩種語言的顏色詞在表意上存在一定的差異,指出譯者應該在借助詞典等工具書的同時,通過對語篇進行分析,并結合具體的語境,準確理解顏色詞的外延及內涵意義,從而對其作出正確的翻譯。
關鍵詞:顏色詞;語篇分析;語境;外延意義;內涵意義
曾經讀到過這樣一個句子:“He is a good teacher who makes no mistakes.”大多數人看到這句話,都會將其翻譯為“他是個從不犯錯的優秀的老師”。但試想一下,有不犯錯的老師嗎?其實這是英語里面一種常用的表達,正確的譯文應是“再優秀的老師也會犯錯”。這個句子不僅向我們介紹了一種特殊句型的翻譯技巧,也道出了句子本身所蘊含的意義。英語里的這句話,與漢語中“人非圣賢,孰能無過”的古訓相呼應。老師如此,人人皆如此,即便是專家教授也難免會有犯錯的時候。所以,我們在閱讀時就不可盡信書,不可盲從于大家名人,而是要帶著批判的眼光,持著懷疑的態度學習。
前不久,筆者讀到了對《紅樓夢》中這句話的翻譯:“蜜合色的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線的坎肩兒,蔥黃綾子棉裙”。其譯文是:“She wore a mauve jacket and a rose and purple vest lined with brown and gray squirrel skin and a satin skirt of onion-yellow.”[1]對此,筆者有兩個疑問,其一是“brown and gray squirrel skin”,其二是“onion-yellow”。
按照商務印書館2004年出版的《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第六版)的釋義,brown有“棕色的;褐色的”之意,但并無“金色”之意;gray可解釋為“灰色的”“灰白的”或“蒼白的”,但并無“銀色”之意。整個短語“brown and gray squirrel skin”若還原為漢語,意思是“棕色和灰色的松鼠毛皮”,而非“金銀線”。事實上,“金色的”和“銀色的”兩個詞在英語中分別有“golden”和“silver”與之對應,因此,筆者認為,譯作“golden and silver thread”更為合適。
再來看“onion-yellow”。同樣,在《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第六版)中,onion的意思是“洋蔥”,而很明顯,曹雪芹所說的“蔥”是指青蔥或大蔥,也就是說,漢語的“蔥”和英語的“onion”的所指并不一致。洋蔥表皮為紅色或褐色,里層為白色,對譯入語讀者,尤其是不懂漢語的譯入語讀者來說,要理解onion-yellow是什么顏色就很困難了。因此,這樣翻譯實際上就得“讓譯本讀者”更多地“付出認知努力”[2]。為了減少甚至避免讀者付出不必要的認知努力,此處有兩個辦法。其一,曹雪芹所說的“蔥”是指spring onion(英式英語)或green onion(美式英語),因此“蔥黃”可譯為“yellowish color of spring onion”或“yellowish color of green onion”。但將這樣的短語放入整個句子似乎又稍顯長了一些,因此筆者認為采取第二種譯法更為妥當,即譯為“tender yellow”。這是因為按照常識,大蔥最里面的蔥芽兒多為黃色,而蔥芽兒又是最嫩的部分,所以“蔥黃”即“嫩黃色”,翻譯為“tender yellow”足以使讀者準確理解棉裙的顏色。
以上所舉的例子討論的是顏色詞語的翻譯。實際上,色彩無所不在,因此它必然“與日常生活的許多認知域存在著外在表象聯系或內在特征的關聯”[3],而文學創作中大量使用顏色詞就是最為典型的例證。恰當地使用顏色詞,不僅能使作品更為生動,而且可以準確傳達作者的思想感情,甚至還能進一步豐富作品的內涵。作者如此,譯者也是如此。如果作者選用的是正確的顏色詞,而譯者卻誤譯了,其結果將是譯入語讀者理解上的偏差,或不必要“認知努力”的增加,甚至可能完全誤解作者的本意。正因如此,雖然譯者對各種表示顏色的詞語習以為常,但決不可掉以輕心,而是要準確把握其意義,尤其是英漢兩種語言中意義有偏差的顏色詞。
“英漢顏色詞均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基本顏色詞,即本來就是用來表達事物顏色的詞語;另一類是實物顏色詞,即用實物所具有的色彩屬性來代表特定顏色的詞語。”[4]多數情況下,英漢基本顏色詞的所指是可以對應起來的,這里就不再贅述。正如劉重德教授所言,“人互相之間存在著大同”,擁有“共同的大自然、世界和宇宙”[5],英漢兩個民族也使用一些相同的實物詞來表示同一顏色概念,例如,英語有“snow-white”,漢語有“雪白”;英語有“jade-green”,漢語有“碧綠”;英語有“blood-red”,漢語有“血紅”等等。但是,“各民族大同中還存在小異”[6],由于生活環境和風俗習慣的不同,英漢兩種語言的實物顏色詞又各有特色,如表示淡黃色,漢語用“米色”,因為稻米是中國人的主食,而英國人則用“butter-yellow”,因為黃油是他們餐桌上常見的食物。英國人過去多以航海捕魚為生,因此會用“salmon”“lobster”來表示紅色,中國人因為對這些海洋生物較為陌生,也就沒有用這類實物詞表示顏色的習慣。[7]
無論是基本顏色詞還是實物顏色詞,其本義,即外延意義(denotation)是固定的,在詞典當中一般都能查到。但是我們知道,一個詞語的意義(sense/meaning)還包括內涵意義(connotation)。由于內涵意義是“主觀的、情感的”,并包含了“各種變量成分”[8],而詞典又不可能涉及所有這些不斷變化的內涵意義,因此,要準確、恰當地翻譯某些顏色詞,并不僅僅是照搬詞典釋義那么簡單。很多時候,譯者都需要根據具體的語篇和語境來選擇詞語。
同一個詞語在不同的語篇中往往會有不同的意義,這是因為一方面,“上下文對詞義起限定作用,有時要求對詞義做變通”[9];另一方面,作者在不同的語篇中要表達的主旨和思想感情必然各不相同,自然會影響到詞語的意義。所以,譯者在翻譯之前,必須對語篇進行分析,這樣才能正確理解作者的意圖和感情,為“選擇譯文措辭提供理論上的依據”[10]。對于顏色詞的翻譯當然也不例外。
崔護的《題都城南莊》,我們都耳熟能詳: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現在我們來看看前兩句的三個翻譯版本。
譯文一:last year on this morning
I walked through the village
in one courtyard
I saw the face of a woman
And the peach blossoms
A pale red reflecting pale red
譯文二:Yesterday, on this day, within this gate,
Herface and th’ peach-blow reflected
each other’s glow.
譯文三:On this day last year what a party were we!
Pink cheeks and pink peach-blossoms
smiled upon me.[11]
在此我們著重關注三個譯本中顏色詞的選用。因為詞語的選擇要以上下文為依據,所以我們首先對詩歌進行分析。該詩的前兩句和后兩句形成了對比。前兩句中,詩人在去年的這個時候看到了面容姣好的女子,她的美貌與盛開的桃花交相輝映,于是詩人為能與這樣的女子邂逅而感到高興,同時心生愛慕之情。而后兩句中,桃花依舊在春風中搖曳生姿,佳人卻不知身在何處,因此詩人難免心生惆悵與失落。現在來看一看譯文。譯文一選擇的是“pale red”來表示“紅”,明顯與原詩前兩句的基調不相符。盡管后兩句有惆悵和失落的感情,但前兩句詩人是欲抑先揚,有意烘托愉悅的氣氛,和今年的情景、今年的心境形成鮮明對比,從而突出今年的感受。但譯文在前兩句就用了帶有否定意義的“pale”一詞,給人一種盡管邂逅了佳人但心情卻有些暗淡的感覺,這樣就無法和后兩句形成對比了。譯文二中根本沒有譯出“紅”字,筆者認為這樣處理當然不恰當。詩人在其作品中用到“紅”字,不僅是在描述桃花的顏色,而且是在說明女子的美貌,同時還想要體現自己喜悅的心情。忽略這個顏色詞,使譯文缺少了原詩色彩鮮明的畫面感,也沒能體現詩人愉悅的感受。譯文三用的是“pink”一詞,正符合詩人當時的心情。“pink”是淡淡的紅色,朦朧而不突兀,就像詩人對女子的感情,是傾慕,而非直白的表達。因此,從顏色詞的選擇來看,筆者認為譯文三最佳。
下面再來看看英語詩歌的翻譯。英國著名詩人雪萊(P. B. Shelley)的《西風頌》是其代表作,很多人都是因為這首詩知道雪萊其人的。詩歌里有這樣一句:“Yellow, and black, and pale, and hectic red”。同樣,先看看整首詩的創作背景和目的。當時,英國發生了一場血腥的大屠殺:曼徹斯特工人為爭取生活權利舉行示威游行,英國政府派騎兵鎮壓,致使多名工人被殺,并有幾百人受傷。聽聞此消息后,雪萊十分憤怒,寫下了多首詩歌,以抗議當局的暴行,《西風頌》就是其中一篇。該詩以西風比喻革命的力量,以枯死的樹葉比喻反動的舊勢力,表達了詩人對革命的稱頌。這樣一個對語篇的大致分析,能使譯者準確把握原詩的基調,從而對詞語作出正確選擇。既然已經知道枯葉象征的是反動勢力,那么在翻譯“Yellow, and black, and pale, and hectic red”一句時,就可以考慮選用有消極含義的顏色詞。著名詩人穆旦將此句譯為“黃的,黑的,灰的,紅得像患肺癆”[12],而以筆者之愚見,“黃的,黑的,灰的”只是客觀描繪了樹葉的顏色,沒有詩人對枯葉所象征的舊勢力的鄙視,譯為“泛黃的,發黑的,蒼白的,紅得像患了肺癆”是否更能激起讀者的共鳴呢?
翻譯時,除了語篇對詞匯有影響,語境的影響同樣很大。就文化語境而言,由于英漢的地理環境、歷史淵源、思維方式、社會發展等各方面存在巨大差異。在進行英漢翻譯時,“源語和目標語以及源語文化和目標語文化之間的文化差異”[13]使得顏色詞的寓意也不盡相同。而作為最常用的詞,顏色詞“往往被譯者譯錯,因為大家覺得某詞已熟悉得不能再熟,無需再去確定其詞義”[14]。因此,面對顏色詞可能設下的許多陷阱,譯者要格外小心,不可望文生義。
例如,“紅”在漢民族文化中往往是喜慶、吉利的象征,很多帶“紅”字的詞語都有此含義。但英語的“red”一詞一般僅僅代表這種顏色本身,所以在翻譯“紅榜”“紅運”這樣的詞語時,不應該簡單譯作“red list”“red luck”,而應該根據詞語所蘊含的文化意義相應地譯作“honour roll”“good luck”[15]。另外,“紅”在漢語中還被用在“紅顏”這樣的詞當中。這里,“紅”的意義又變為了“美貌”。若譯作“a red face”,英語使用者會理解為“一張紅光煥發的臉”,與“紅顏”的意思大相徑庭,所以譯為“a beautiful girl”或“a pretty face”[16]才正確。
又如,美國的紙幣為綠色,因此green可以指代錢財。如果沒有這個背景知識,譯者自己都會被下面這個句子搞得一頭霧水:“In American political elections the candidates that win are usually the ones who have green power backing them.”[17] 而如果了解“green”一詞所處的文化語境,就不難明白而且能作出正確的譯文:“在美國政治競選中獲勝的候選人背后,通常都有雄厚的經濟實力在支持著他們。”
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例如,漢語的“墨”通常與英語的“black”對應,但在“墨綠”一詞中,“墨”是指“深色的”,因此要譯作“dark green”而非“black green”;“青”在“青山”一詞中是指“green”,在“青絲”中則表示“black”;說皮膚“白皙”,不應用“white”,而應用“fair”[18]。英譯漢時也有這樣的情況:“a red battle”不是“紅戰”,而是“血戰”;“a green old age”不是“綠色的晚年”,而是“幸福的晚年”[19]。
色彩普遍存在于我們周圍,而用于表達色彩的詞看似普通,實則寓意豐富,對于中英兩個歷史悠久的國家來說更是如此。因此,對于作為文化交流媒介的譯者來說,掌握這些“小詞”的內涵就絕對不是“小事”。有時候,對于這些“小詞”的誤譯“不僅會讓譯者的一番辛勞付諸東流,而且還會誤導譯文讀者,損害原作者和原著在他們心目中的形象和地位”[20]。筆者由對一個句子的翻譯提出質疑開始,查閱了一些有關顏色詞的資料,得到了以上的啟發和感想,但只能勉強算是窺見了冰山的一角。在顏色詞的浩瀚大海里,我們需要在欣賞壯觀美景的同時,不斷吸收其中的養分為己所用,不辱譯者的神圣使命。
注釋:
[1][4][12] 張培基:《英語聲色詞與翻譯》,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97頁、第61-62頁、第58頁。
[2][10] 曹明倫:《英漢翻譯實踐與評析》,四川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88頁、第137頁。
[3][13] 黃海軍、馬可云:《隱喻認識觀照下的顏色隱喻及翻譯研究》,《中國翻譯》2009第5期。
[5][6] 蔣堅松、陳惠:《實踐劉重德教授的譯詩主張》,《中國外語》2009年第1期。
[7] 參見張培基《英語聲色詞與翻譯》,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79頁。
[8] 孫藝楓、仲偉合:《翻譯研究關鍵詞》,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4年版,第42頁。
[9] 劉士聰:《詞義·語境·譯入語》,《中國翻譯》2008第6期。
[11] 張保紅:《英漢詩歌翻譯與比較研究》,中國地質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7頁。
[14][20] 曹明倫:《談詞義之確定和表達之得體》,《中國翻譯》2009年第4期。
[15][16][[17][18][19] 包惠南:《文化語境與語言翻譯》,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129頁、第133頁、第134頁、第131頁、第135頁。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