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失語者發(fā)聲,讓無力者前行

摘要:鄭小瓊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著多重向度和多種維度。為失語者發(fā)聲，讓無力者前行，這是鄭小瓊詩歌的寫作姿態(tài)及其精神旨歸;細膩中透出遼闊、豐富中體現深刻、尖銳中滿懷悲憫，則是其詩歌蘊藉的本質特征。她的詩歌猶如一面時代的鏡子，照出了當下的、中國的、底層群體的生存風貌與精神內核。作為生活于底層現場的詩人，她的詩歌能夠從自身的生命體驗中書寫出底層勞動者的生存狀態(tài)及其內心痛苦，并以此彰顯出其中蘊涵的溫暖與擔當。

關鍵詞:鄭小瓊;詩歌;寫作姿態(tài);精神旨歸

關于鄭小瓊，可界定的稱謂方式很多。或曰底層打工詩人，或曰民間草根詩人，抑或曰80后新銳詩人，不一而足。但在我看來，什么稱謂倒無關緊要，緊要的是，隱匿于這些稱謂背后的詩歌文本。事實上，鄭小瓊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著多重向度和多種維度:既包羅大量關注當下生存和現場經驗的時代性敘述，又涵括不少潛入過往記憶和歷史想象的個人化書寫——無論何種角度，“鄭小瓊的詩句中總蘊含著地下巖漿般的爆發(fā)力……讓我們看清生活的真實本質……讓我們全方位體味到詩歌的音、色、形、意之美”[1]。

這么多年來，鄭小瓊一直漂泊于異鄉(xiāng)的路上，寫著關于“他們”這群人生活的詩歌，“有眼淚，有希望，也有喜悅”[2]。她的詩歌并非一種主題先行式的寫作，而是以現實感受為基石的、順從內心感覺召喚的自然情感流露。為失語者發(fā)聲，讓無力者前行，這是鄭小瓊詩歌寫作的真實姿態(tài)和主要精神;細膩中透出遼闊、豐富中體現深刻、尖銳中滿懷悲憫，則是其詩歌蘊藉的本質特征。正如她摘得第11屆莊重文文學獎時的獲獎評語所言:“鄭小瓊的寫作有浩大、森嚴的氣象……她通過對自身經驗的忠直剖析，有力地表達了這個時代寬闊、復雜的經驗，承擔生活的苦，披陳正直的良心。她痛徹心扉的書寫，對漂泊無依的靈魂深懷悲憫，她的作品因而具有讓失語者發(fā)聲、讓無力者前行的莊嚴力量。”[3]——就此而論，鄭小瓊的詩歌確乎達到了一位優(yōu)秀詩人應有的高度與氣度。

我們首先不妨從她的詩歌《他們》談起:

他們的目光瑣碎而微小，小如漸弱的爐火

他們的陰郁與愁苦，還有一小點，一小點希望

在火光中被照亮，舒展，在白色圖紙

或者繪工筆的紅線間，靠近每月薄薄的工資

與一顆日漸疲憊的內心——

我記得他們的臉，渾濁的目光，細微的顫栗

他們起繭的手指，簡單而粗陋的生活

我低聲說:他們是我，我是他們

我們的憂傷，疼痛，希望都是緘默而隱忍的

我們的傾訴，內心，愛情都流淚，

都有著鐵一樣的沉默與孤苦，或者疼痛

我說著，在廣闊的人群中，我們都是一致的

有著愛，恨，有著呼吸，有著高貴的心靈

有著堅硬的孤獨與憐憫!

——鄭小瓊《他們》

“他們”是誰?“他們是我”，他們是“有著高貴的心靈，有著堅硬的孤獨與憐憫”的“廣闊的人群”。你可以稱他們?yōu)榇蚬ぷ校蛘叽蚬っ茫麄兊哪抗狻艾嵥槎⑿　保睢昂唵味致保瑑刃摹岸加兄F一樣的沉默與孤苦，或者疼痛”。是的，沉默。總之，他們就是一個生活在社會底層的部落。何謂底層?“底層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缺乏話語權，這表現為沒有能力自我表述或者表述不能進入社會的文化公共空間，表述處于自生自滅的狀態(tài)，參與不了社會話語的競逐，沒有發(fā)聲的位置或管道，也就是所謂‘沉默的大多數’。”[4]因此，“在表述的意義上，需要集中關注的是無法發(fā)出聲音的底層，是沉默的底層。他們最需要被表述”[5]。在評論家們看來，身處底層的“他們”是一個沒有能力發(fā)出自己聲音的階層。盡管“他們”陰郁、愁苦、憂傷、內心疲憊，卻“沒有誰，還會在這個時代仰望天空/也沒有誰，會注意機臺女工的月經/那股潮水在體內涌動，她顫抖的肩膀下/無聲的疼痛，被切割機切斷，搗碎/她的無奈，驚慌的眼神，悄悄的嘆息/都被工業(yè)時代淹沒，工業(yè)孕育的一切/必將吞沒她的整個，將她的身體，靈魂/思想，夢想剪裁，組合，成為貨架上/等待出售的件件散發(fā)光澤的商品(《午夜女工》)。“他們”無聲的疼痛鮮有人關注，而是被切割機切斷、搗碎，以至被工業(yè)時代淹沒。“他們”的身體、靈魂和思想也成了貨架上等待出售的商品，以致漸漸麻木，進而放棄“曾經有過的叫喊與反抗”。

詩人艾青曾說:“在這苦難被我們所熟悉，幸福被我們所陌生的時代，好像只有把苦難喊叫出來是最幸福的事，因為我們知道，啞巴是比我們更苦的。”[6]作為一位生活于勞動現場的詩人，鄭小瓊當然能深切體驗到和她一樣身處底層的“他們”身心的疼痛。因此，當面對“沉默的大多數”疼痛的時候，她心甘情愿地并且能夠從自身的生命體驗中書寫出底層勞動者的生存狀態(tài)及其內心痛苦，盡管她不是“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英雄，她的聲音也沒有響徹云霄般宏大，但她的姿態(tài)值得我們尊重。這種姿態(tài)，首先是“為失語者發(fā)聲”。較之其他知識分子，鄭小瓊的“發(fā)聲”因了自己的在場，便顯得更加真實、深刻而又令人感動。正因如此，批評家謝有順才說:“讀她的詩歌時，我常常想起加繆在《鼠疫》中關于里厄醫(yī)生所說的那段話:‘根據他正直的良心，他有意識地站在受害者一邊。他希望跟大家，跟他同城的人們，在他們唯一的共同信念的基礎上站在一起，也就是說，愛在一起，吃苦在一起，放逐在一起。因此，他分擔了他們的一切憂思，而且他們的境遇也就是他的境遇。’——從精神意義上說，鄭小瓊‘跟他同城的人們’，也有‘愛在一起， 吃苦在一起，放逐在一起’的經歷， 她也把‘他們的境遇’和自己個人的境遇放在一起打量和思考，因此，她也分擔了很多底層人的‘憂思’。這也是她身上最值得珍視的寫作品質。”[7]這種分擔，在鄭小瓊的詩歌中占據了較大篇幅和分量:

我不止一次寫到她們，北妹、打工者

她們在五金廠的機臺、電子廠的拉線，以及

神色曖昧不清的酒店、發(fā)廊——

她們的戀愛因為奔波迅速的撤退，剩下

渺小，陳舊的孤獨，在傾聽，詢問

她們的鄉(xiāng)愁、疼痛、回憶，讓南方的陽光

熔化，她們有過的期待消隱，她們不斷

把曾經夢想擰進現實中，她們無奈中回去，

更多的她們還會因為沒有選擇而重新來臨

——《她們》

“她們”抑或“他們”，均是鄭小瓊詩歌關注的對象。在她筆下，無論是“她們”的孤苦，還是“他們”的憂傷，都讓她的內心充滿了疼痛。獲得人民文學獎“新浪潮”散文獎后，站在領獎臺上的鄭小瓊，談到斷指和她的寫作時曾這樣說:“當我從報紙上看到在珠三角每年有超過4萬根的斷指之痛時，我一直在計算著，這些斷指如果擺成一條直線，它們將會有多長，而這條線還在不斷地、快速地加長之中。此刻，我想得更多的是這些瘦弱的文字有什么用?它們不能接起任何一根斷指。但是，我仍不斷告訴自己，我必須寫下來，把自己的感受寫下來，這些感受不僅僅是我的，也是我的工友們的。我們既然對現實不能改變什么，但是我們已經見證了什么，我想，我必須把它們記錄下來。”于是，她用文字不斷地見證和記錄著“他們”或“她們”的命運與遭際:“穿過加班，微薄的工資，職業(yè)的疾病/她在機臺，卡座，工地上老去/她的背后，一座座高樓林立的城市/又把他們遺棄”(《厭倦》);“在貧窮中折磨的靈魂，游蕩著的靈魂/微亮而脆弱的自尊，這些暗淡的人/在人世間飽受的貧困，疾病/他們的孤獨，慕日樣的心情/他們的饑餓，不幸……/他們膽怯而渙散的一生，他們像草的命運/飽含著歲月的辛酸與黑暗”(《火》)。

“為失語者發(fā)聲”，這可以看作是鄭小瓊詩歌寫作的出發(fā)點，藉此所要表達的，則是“讓無力者前行”。我愿意這樣認為:相對于某些詩人“為文學史寫作”或為傳記、派別、政治意義寫作的姿態(tài)，鄭小瓊唯獨專注于自己的內心，專注于“失語者”和“無力者”的生活體驗及其對這種體驗的非功利性書寫。正是這樣一種專注，使得她在面對詩歌“寫什么”“如何寫”以及“為何寫”等寫作倫理時，表現出難得的澄明和堅韌，并輕而易舉地使得自己的寫作超越性別差異，理所當然地挺進一個屬于精神層面的文學背景。她既愿意“為失語者發(fā)聲”，更想“讓無力者前行”，因而，在書寫了疼痛、憂傷、黑暗之外，她還努力保持著良知和信心，她認為“良知，道德/感恩，在這冷漠泛濫的工業(yè)時代/需要把它們放置于人類的背景中”(《生活》)。這一切，就像她在面對盡管繁重而枯燥的工作時仍然沒有失去信心一樣，全因了她對生活的熱愛與期待，因了擔負起屬于自己那份責任的勇氣和對世界表達感恩的心情以及贊美的冀望。“對于生活，她還/不那么絕望，相反，熱愛著生活的平淡……偉大的上蒼把她/鑄造成一枚鐵釘，人生已是失敗/現在她被固定墻上，這更是不幸/但她從不怨恨，她滿懷寬恕地接受/命運，她知道生比死更勇敢而平靜”(《鐵釘》);同時，她還“對生活充滿了熱愛和感恩，對不幸也不/怨恨，萬物活在這個世界，它們都將/努力地成為它們自身，它們經歷著大海般/疼痛與悲傷，才有遼闊的幸福與喜悅”(《命名》);這種勇氣和冀望，感恩與寬恕，“既是對數量龐大、聲音微弱的無名生活的艱難指認，也是對自我世界和工業(yè)制度的深刻反省。她在與底層現實短兵相接的寫作中，通過自身卑微的經驗及對這種經驗的忠直塑造，分享生活的苦，陳述正直的良心，并在一種痛徹心扉的書寫中，為漂泊無依的靈魂得不到根本的撫慰而深懷悲憫”(謝有順語)。“讓無力者前行”，實則是給他們以力量，讓他們看到前方的光亮和希望，哪怕光亮是微弱的，哪怕希望是渺茫的，但鄭小瓊以其艱難而堅韌的“發(fā)聲”，引領著他們義無反顧地前行。在今天這個“詩變得非常的自私了。他們沉溺于一己的悲歡，滿足于絮叨的私語，或者故作高深，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哲理’。……孤芳自賞已成了一種病癥”[8]的時代，鄭小瓊的寫作姿態(tài)無疑是彌足珍貴的。

從一個普通的底層勞動者成長為一位優(yōu)秀詩人，鄭小瓊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努力和執(zhí)著。也許，她的這段經歷會在她的整個人生旅途中留下永不磨滅的記憶，而她的那些真實感人的詩歌，也必定會隨著歲月的流逝，綻放出更加璀璨的光芒。謝有順認為，“真正的詩歌，不求時代的憐憫，也不投合公眾的趣味，它孤立的存在本身，依然是了解這個時代不可或缺的精神證據……優(yōu)秀的詩人，總是以語言的探索，對抗審美的加速度;以寫作的耐心，使生活中慢的品質不致失傳……”“詩歌的出路在于退守，在于繼續(xù)回到內心，發(fā)現和保存那些個別的、隱秘的感受。詩歌不能讓我們生活得更好，但能讓我們生活得更多。”[9]而鄭小瓊也坦言，“我對詩歌保持著內心的敬畏，這種敬畏讓我看到了詩歌的博大，在一個廣闊開放的世界，我們每個寫作者都只是在找自己的那條路，從任何一條路出發(fā)，都有可能抵達，每一條路上都會有著不同的風景……詩歌對于我來說，就是自由的表達自己想說的話!”[10]由此不難想見，對鄭小瓊而言，未來的詩歌之路雖漫長遙遠，甚至布滿荊棘，卻也一定會伴著美不勝收的佳境。

注釋:

[1] 此為鄭小瓊獲得“2006·中國年度先鋒詩歌獎”的獲獎理由，見《詩選刊》2007年第3期 。

[2] 鄭小瓊:《散落在機臺上的詩》，中國社會出版社2009年版。

[3] 此為鄭小瓊獲得第11屆莊重文文學獎時的獲獎評語，中國作家網(http://www.chinawriter.com.cn/2009-10-26/78474.HtMl)。

[4][5] 南帆等:《底層經驗的文學表述如何可能?》，《上海文學》2005年第11期。

[6] 艾青:《艾青詩論》，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240頁。

[7] 謝有順:《從密室到曠野——中國當代文學的精神轉型》，海峽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210頁。

[8] 謝冕:《回望百年——論中國新詩的歷史經驗》，《詩探索》2005年第三輯。

[9] 謝有順:《文學的常道》，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2-4頁。

[10] 鄭小瓊:《沉默或者說出》，《星星詩刊(上半月刊)》2007年第1期。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