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杰弗里·利奇(Geoffrey Leech)1983年提出的“禮貌原則”受到了語用學界的廣泛關注。后來利奇在此基礎上,又提出了“最高禮貌策略”(GSP)。本文運用利奇最新的禮貌原則分析了先秦勸諫散文的代表作《燭之武退秦師》,其中三段帶有勸諫性質的對話都表現出“最高禮貌策略”的適用性。
關鍵詞:禮貌策略;先秦勸諫散文;《燭之武退秦師》
一、前言
自1983年利奇為了彌補格萊斯會話含義理論的不足,提出“禮貌原則”后,影響甚大,但也受到了不少質疑。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珍妮·托瑪斯(Jenny Thomas)和顧曰國。珍妮·托瑪斯從形式的角度,提出“準則(Maxim)”一詞太容易引起誤解,似乎暗示著道德上的規則,而非語用上的限制。[1]“如果我們為語言使用中的每一個規律性都制定一條規則,那么不僅會有無窮無盡的規則,而且語用理論將會因為允許認知中的任何反例而無法起到限制的作用。”[2]顧曰國從內容的角度,認為漢語中的“禮貌”主要是從道德出發的,因此更適合用利奇的理論作為框架。但利奇的禮貌原則立足于西方文化,與漢文化是有一定出入的,在此基礎上,他提出了“顧曰國禮貌五準則”。
二、最高禮貌策略(GSP)
利奇在綜合各種觀點的基礎上,于2005年對其禮貌原則作了一定程度的修正,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單一的策略,一共包含了十條限制(Constraint),他稱之為“最高禮貌策略”(Grand Strategy of Politeness(or GSP)):為了表示禮貌,說話人表達或暗示的意義,是對他者(主要是聽話人)給予的較高評價,對于說話人自己給予的較低評價。[3]通過運用GSP,說話人的目的是為了保證避免由于追求各自的目的而引起的不一致。
最高禮貌策略(GSP)基本解決了形式上的矛盾和規范問題。其核心思想為東西禮貌原則并沒有本質上的區別:東方是集體主義文化,西方是個人主義與平等主義文化,但這并非是絕對的,而是各有側重而已。因此,利奇最新的禮貌原則具有廣泛適用的概括性,能較為客觀地概括出制約人類社會的禮貌限制。
三、文本分析
本文將運用利奇的GSP最高禮貌策略來闡釋先秦勸諫散文的代表作《燭之武退秦師》。“勸諫是一種目的性極強的言語行為。禮貌作為一種語用現象,通常被理解為說話人為了實現某一目的而采取的策略。”[4]通過禮貌原則對勸諫進行分析,反映出說話人在勸諫的過程中,大量使用了禮貌原則中的會話策略,而這些策略的成功運用又直接促成了勸諫的順利達成。在這篇僅五百余字的散文中,第一、二、三段對話都帶有勸諫的性質,而最后一段對話只是解釋不出兵的原因,暫不討論。
“佚之狐言于鄭伯曰:‘國危矣,若使燭之武見秦君,師必退。’公從之。”[5]在秦晉圍鄭的關鍵時刻,佚之狐作為鄭國大夫,以鄭國國君的利益為重,主動提出挽救鄭國的建議,體現了GSP的第一條限制:重視他人的需求。提供、邀請與承諾本質上都是“慷慨的”,即主動滿足他人(主要是聽話人)的需求。其中既包括物質的,比如請客吃飯,也包括非物質的,比如建議、許諾等。
“辭曰:‘臣之壯也,猶不如人;今老矣,無能為也已。’公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過也。然鄭亡,子亦有不利焉!’許之。”鄭伯為解鄭國燃眉之急,不得不親自勸燭之武出山。然而,燭之武卻以自己壯年尚不如人,年老了更是無能為力為借口,委婉地拒絕了鄭伯的請求。燭之武自謙性的推辭,體現了GSP第四條限制:輕視自己的品質。為了表示謙虛,說話人一般不會選擇自我夸耀而是自我貶損。燭之武特意增加了對壯年時的自謙,顯然暗含對當時不公平待遇的埋怨。這種“無端的”自我貶損有時又被看做是一種“沽名釣譽”(fishing for compliments)。
鄭伯面對燭之武自謙的婉拒,首先承認了自己未能及早地重用燭之武之過失。一方面通過“是寡人之過也”,坦誠自己不善察人,體現了GSP的第五條限制:重視說話人對他人的責任,即向燭之武表示歉意。另一方面,“今急而求子”間接地表達了鄭伯對燭之武才能的欣賞,體現了GSP第三條限制:重視他人的品質。國將滅亡之際,鄭伯急迫地來請求燭之武,必然是堅信燭之武能夠扭轉乾坤。事實上,贊譽與謙虛是兩條成對的限制,這一點在漢文化中表現得尤為明顯,燭之武的謙虛與鄭伯的贊譽是必然的結合。
最后鄭伯點明了鄭國的滅亡也會導致燭之武的不利局面,實乃一損俱損。這既體現了GSP的第一條限制:重視他人的需求,即燭之武的需求,又體現了GSP的第八條限制,輕視自己的意見,即委婉地提出自己的意見。通過以對方利益為出發點,以退為進,欲擒故縱,從而成功說服聽話人,達到曲線救國的目的。
“見秦伯曰:‘秦、晉圍鄭,鄭既知亡矣。’”燭之武面對這么艱巨的勸諫使命,并沒有一開始就展開龐大的游說,而是在見秦伯的第一句話就承認了鄭國的危險處境,并坦言“鄭既知亡矣”,與秦伯首先在意見上保持了一致。這體現了GPS第七條限制:重視他人的意見。在回復他人的意見或評價時,同意是優先選擇的回答,強化性的回答更是會加強一致的禮貌效果。
“若亡鄭而有益于君,敢以煩執事。越國以鄙遠,君知其難也。焉用亡鄭以陪鄰?鄰之厚,君之薄也。”緊接著,燭之武巧妙得出了亡鄭并非有益于秦的結論,體現了GPS第八條限制:輕視自己的意見,即委婉地提出自己的觀點。在表述中,燭之武表現得有理有據有節,措辭非常委婉而謹慎。首先,“敢以煩執事”中的“執事”,“君知其難也”中的“君”皆為敬語,充分表達了對秦伯秦國國君地位的尊敬。其次,“煩”與“知”兩個動詞更是體現出對秦伯的理解力與判斷力的尊重,從而使聽話人秦伯對說話人燭之武有一種較高的忍耐度與接受度。再次,燭之武并未直接點明敵對方是晉國,而用一個“鄰”字代替。站在秦伯的角度,巧妙地說明了此消彼長的關系,間接證明了自己的觀點,亡鄭利晉不利秦。
“若舍鄭以為東道主,行李之往來,共其乏困,君亦無所害。”燭之武用一個“若”字,試探性地提出自己的需求——“舍鄭”,同時也可以滿足秦伯的需求,讓鄭國成為秦國東方道路上的接待,為來往的使者“共其乏困”,秦國“亦無所害”。這同時體現了GSP的第一、二條限制:重視他人的需求,輕視自己的需求。在語言行為中,前者是承擔性言語功能,一般是直接的,甚至是蠻橫的;后者是指示性言語功能,一般是間接的,給出聽話人拒絕的選擇,并且有意識地減弱說話人對聽話人的強制性。燭之武有意識地把自己救鄭的需求,掩藏在滿足秦國日后往來東方的需求下,并強化這對秦國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與之前滅鄭利晉不利秦的局面進行強烈對比,更添說服力。
“且君嘗為晉君賜矣;許君焦、瑕,朝濟而夕設版焉,君之所知也。夫晉,何厭之有?既東封鄭,又欲肆其西封,若不闕秦,將焉取之?闕秦以利晉,唯君圖之。”最后,燭之武運用秦晉兩國的歷史關系,提出晉國素有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傳統,且晉國的強大必然以犧牲秦國利益為前提,滅掉東邊的鄭國后,下一步必然就是侵犯西邊的秦國了,間接地否定了秦伯原初想要滅鄭的想法。遵從了GPS第一條和第七條限制:重視他人的需求與意見。同意對方的意見固然是優于不同意,但不同意作為一非優先選擇,卻比拖延、猶豫等表達更優先。一般來說,說話人更傾向于弱化性地表達異議,比如部分地、間接性地否定。在這里,燭之武是用秦國國家利益的需求間接地否定秦伯想要滅鄭的意見。
同時燭之武也委婉地提出自己的意見:亡鄭不僅不利于鄭,同樣也不利于秦。遵從了GPS第二條和第八條限制:輕視自己的需求與意見。這段話全部站在秦伯的立場,只字未提自己的需求。最后“唯君圖之”一句,更是減弱了自己觀點的強制性,極大地維護了秦伯的面子與尊嚴。燭之武最終成功地完成了勸諫任務,達到了雙方利益上的統一和觀點上的一致。
四、結語
綜上所述,短小精練的《燭之武退秦師》卻涵蓋了GSP的絕大部分內容。事實上,先秦的眾多勸諫散文中,都蘊涵著GSP策略,由此可證明中西禮貌原則其實是殊途同歸的,并沒有實質性的區別。比如《觸龍說趙太后》中,觸龍先以一個老人和父母的身份與太后達成一致,再以一句“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情深意切地說服了趙太后,體現了重視他人的意見、需求和情感的限制。再如《晏子諫齊景公施仁政》中,晏子先贊揚了景公愛護弱小的品質,再從中申發出“圣王之道”的諫言,體現了重視他人品質的限制。
“諫”字在我國古代就是直言相告的意思,比如《說文·言部》:“諫,證也”;《廣韻·諫韻》:“諫,直言以悟人也”。隨著封建專制制度與“家天下”的建立,勸諫的形式逐漸確定為地位低的人向地位高的人批評指正。然而忠言逆耳,何況觸碰人主之逆鱗,勸諫的結果,成即為燭之武、晏子,流芳百世;敗則同比干、伍子胥,命喪黃泉。因此,如何能成功游說君主又不殃及自身就成了一個耐人思考的問題。然而,我國自古以來的勸諫傳統皆為諫士們自己學習摸索出來,并以一個個故事散見于各家歷史性文學著作中,并沒有上升到理論的高度,也沒有提出有關勸諫的原則、技巧、方法等,更不用說言語行為理論層面了。這實為我國語言理論的一大遺憾。
注釋:
[1] Thomas Jenny,Meaning in Interaction:an Introduction to Pragmatics,Longman1995.
[2] Gino Eelen,A Critique of Politeness Theory,Manchester,St.Jerome Publishing2002.
[3] Geoffrey Leech,Politeness:Is There an East-West Divide?《外國語》2005年第6期。
[4] 冉永平:《禮貌的語用研究》,《外國語言文學研究》2001年第2期。
[5] 王力:《古代漢語》,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20—21頁。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