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唐傳奇看唐代社會的夫妻關系

崔德全，2005畢業于四川大學，獲文學碩士學位?，F為安康學院中文系教師，主要從事文學理論與批評教學與研究。

摘要:夫妻關系不僅是考察男女兩性在社會中權利地位的絕佳觀測點，還是社會風俗和個人性別意識的風向標。本文立足于唐傳奇，結合相關史料，從女性性行為的自由與開放、離婚自由以及婦女妒夫之風盛行三個方面考察唐代社會的夫妻關系，并窺探唐代女性的性別意識。

關鍵詞:夫妻關系;性行為;離婚;性別意識

不論是古代還是現代，夫妻關系都是人倫之本，家始于是，國始于是。故建立、規范夫妻關系向來是歷朝歷代關注的焦點，也是社會的統治階層借以維護和鞏固自己在社會上既得權益的較簡單快捷、也是較得力的途徑。

一、唐代社會理想中的夫妻關系

古代以男女比陰陽，陽尊陰卑;故在夫妻關系上為男尊女卑?！熬?、父子、夫婦之義，皆取諸陰陽之道……夫為陽，妻為陰。陰道無所獨行，其始也不得專起，其終也不得分功，有所兼之義?！盵1]又曰“陽倡陰和，男行女隨”、“丈夫雖賤皆為陽，婦人雖貴皆為陰”[2]。正統夫妻關系，以“陰陽”說為其基本依據，以宗法秩序為主要憑準，并以男女有別為存在基礎。唐律關于婚姻制度和夫妻關系的立法完全以禮制為準則，且與先秦以來的法典一脈相承，即嚴格維護一夫一妻婚姻制度，嚴禁男子于一妻之外再娶妻室，并十分尊重嫡妻在婚姻中的權利與地位;同時又實行男子多偶制，保證其置媵妾的權利。律條較前代更為周密、嚴格。首先，對違犯婚姻法的男女尤其是占主動地位的男子制定了明確的懲罰戒律，并革除了暴力內容，改為徒刑;關于一夫一妻制的立法，既顯示了對夫權的有力維護，同時也使在夫權和多偶制度下處于劣勢的原配嫡妻的婚姻權利與家庭地位得到了一定保護。而空前嚴格的區分妻、媵、妾、婢的身份，不僅是區分社會等級貴賤的需要，更是為了避免紛爭、維護家國安寧。其次，儒家文化講究以和為貴，所謂“天人合一”“陰陽互補”者皆是，體現在夫妻關系上，也是如此。盡管存在著男尊女卑等不平等現象，但是從來沒有過男人和女人之間你死我活的性別斗爭?！胺驗槠蘧V”和“三從四德”[3]的終極目標不是為了嚴格區分男尊女卑，而是為了建立自然、和諧、穩定的家國秩序。

這種以陰陽說為基本依據的夫妻關系在大唐開放的國度里，很大程度上只停留在理想原則層面，一旦遭遇復雜的社會現實，就變得不堪一擊了。下文即從女性自由開放的性行為、離婚自由和婦女妒夫之風盛行三個方面考察唐代真實的夫妻關系和生活，并進而探究這種真實的夫妻關系和生活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沖擊和顛覆了既定的理想原則。

二、唐代女性性行為的自由與開放

在風氣開放的大唐國度中，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對婦女終身不事二夫的觀念似乎不甚看重，婦女的身體有著較大的自由。唐代女性禮教觀念淡薄，大都感情自然、熾烈、奔放，她們可以經常走出家門，與陌生男子交往，自由戀愛、自由結合的事情較多。從唐傳奇和史書中可以看到，唐代婦女婚前性行為較多，婚外性行為也較多。

《離魂記》中王倩娘在無婚約的情況下，隨王宙奔蜀，同居五年。[4]《任氏傳》中任氏與鄭子相見于長安大街上，彼此屬意中情，當夜同宿于任氏之宅。[5]《霍小玉傳》中小玉與李益相見時，“兩好相映，才貌相兼”，當夜小玉薦枕席于李益。其后二人“婉孌相得，若翡翠之在云路”[6]，如此二歲，日夜相從。《鶯鶯傳》中鶯鶯在拒絕張生之求愛并大數張生之后，心有不忍，于是命紅娘斂衾攜枕至張生處，主動侍巾櫛于張生。以上例子可以看出女性婚前性行為之自由。《李章武傳》中章武于“市北街見一婦人，甚美。遂賃舍于美人之家。主人姓王，此則其子婦也，乃悅而私焉。居月余日，所計用直三萬余，子婦所供費倍之。既而兩心克諧，情好彌切”[7]。《飛煙傳》中武公業之愛妾飛煙曾窺見隔壁趙郎，甚中意焉，竭轍而與之合，后事敗露，武公業“縛之大柱，鞭楚血流”，飛煙但云:“生得相親，死亦何恨。”[8]以上可以看出婚外性行為之自由。

唐史對男女性事之自由、大膽亦不避諱。武則天置面首事，世人皆知。又《舊唐書·楊恭仁傳》云:(楊師道)子豫之，“尚巢剌王女壽春縣主。居母喪，與永嘉公主淫亂”[9]。又《舊唐書·張亮傳》云:(張)亮“棄其本妻，更娶李氏。李素有淫行，驕妒特甚，亮寵憚之。后至相州，有鄴縣小兒，以賣筆為業，善歌舞，李見而悅之，遂與私通。假言亮先與其母野合所生，收為亮子，名曰慎幾。亮前婦子慎微，每以養慎幾致諫，亮不從。李尤好左道，所至巫覡盈門，又干預政事”[10]。其例甚多，余者不煩。

性行為的自由和開放，在某種程度上說，不是婦女們的自覺意識，而是一種女性自然本性的坦露，是女性健康、活潑生命力的外現;或者，唐代婦女們沒有意識到她們性行為的自由開放，會給社會的宗法秩序和倫理觀念帶來一定的混亂與動蕩，但這樣的結果卻已經很明顯了。

三、離婚

離婚，意味著夫妻關系的終結，是社會中最能體現婚姻制度和男女關系的關鍵點。《唐律·戶婚》對離婚有三種規定。1.男女雙方自愿離異，即“和離”，“夫妻不相安諧而和離者”是，“夫妻不相安諧，謂彼此情不相得”[11]?！霸谧诜ㄉ鐣铮瑓f議離婚以兩愿為前提雖非易事，但能夠以法律的形式明文規定，夫妻二人“不相安諧”即可離異，卻是前代罕見。2.仲裁離婚。指由夫方提出的強制離婚，即所謂“出妻”?！蹲h》曰:“七出者，依令:‘一無子，二淫泆，三不事舅姑，四口舌，五盜竊，六妒忌，七惡疾’”[12]。妻子若犯了其中一條，丈夫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將她趕出夫家，不必經官府審判，只要作成文書，由雙方父母和見證人署名，即可解除婚約。3.強制離婚，即“義絕”，包括夫對妻族、妻對夫族的毆殺罪、奸非罪和謀害罪。凡夫妻任何一方犯義絕者，一經發現，官府即強制夫妻二人離異;不肯離異者將受到處罰。

禮曰“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13]。事實上并非全是如此，這個觀念也并不符合唐人的一般看法。唐律并沒有鄙視離婚或再嫁的婦女，男人對妻子的改嫁也并無多大異議。夫妻離婚后，有些男人還幫助前妻再適他人;此外，男人娶離婚之婦者亦不少?！读恪分辛銥辇埮畟鲿?，龍女得脫不幸婚姻，后因緣巧合，龍女化身良家女嫁與柳毅，柳毅并未對龍女再嫁表示鄙薄、輕視之情，相反，卻與龍女“從此以往，永奉歡好”[14]?！耳L鶯傳》中鶯鶯遭張生“始亂終棄”后歲余，委身于人，張亦有所娶。張“適經(鶯鶯)所居，乃因其夫言于崔，求以外兄見。夫語之，而崔終不為出。鶯鶯之夫似未對鶯鶯之再嫁表示異議，也未對張生表示憤恨”[15]。再觀唐代帝王公主中再嫁或三嫁的人數[16]和比例，便可略曉其中消息。

原則上說，妻子不能單方面拋棄丈夫或擅自解除婚約;而在現實生活中，“妻棄夫”者卻也不少?！短綇V記》“楊志堅”條:“顏真卿為撫州刺史，邑人有楊志堅者嗜學而居貧，鄉人未之知也。其妻以資給不充，索書求離?！闭媲渑性?“妻可笞二十，任自改嫁。楊志堅秀才，餉粟帛，仍署隨軍?！弊詈螅八倪h聞之，無不悅服。自是江表婦人，無敢棄其夫者”[17]。在把楊志堅的妻子打了二十杖之后，顏真卿還是判楊志堅夫妻二人離異，任其妻改嫁他人。由此案判決結果所引發的社會效應來看，此前江表婦人棄其夫者當不在少數。又《太平廣記》卷三五六“朱峴女”云:一夜叉愛戀賈人朱峴之女，竊以為妻，后朱峴女得逃還家，夜叉曰:“何為有異志而棄我乎?使我終不得近子矣，從此別去?！盵18]妻有異志，不愿與異類為伍，遂離其夫而去，終不復見。

唐律中關于離婚的律條對婦女的束縛顯然比對男子嚴格得多，但總體看來，并不特別嚴苛，對犯“七出”的婦女也有一定的保護。但即使是這些略顯寬松的律條，也沒有得到唐代婦女的嚴格執行。在離婚問題上，她們不再僅僅是被動的接受者，而且她們還可以主動離棄其丈夫。這就顛覆了正統禮法在離婚問題上的規定，同時使得唐代的夫妻關系呈現出一種不同于儒家倫理規范的新面貌。

四、妒夫之風大盛

如前所述，儒家理想的夫妻關系應該是男尊女卑，夫唱婦隨，以“三從”為基本原則和標準模式。而在唐代，這種標準的夫妻關系似乎已經在相當程度上瓦解了，甚至顛倒了，“牝雞司晨”現象和妒婦的大量涌現便是最鮮明的體現?！皨D當怕者三，初娶之時，端居若菩薩，豈有人不怕菩薩耶;既長生男女，如養兒大蟲，豈有人不怕大蟲耶;年老面皺，如鳩盤荼鬼，豈有人不怕鬼耶?以此怕婦，亦何怪焉?！盵19]任環之語頗可為這類現象作一注腳。

“牝雞司晨”或嫉妒在儒家倫理中本來是不被允許的，并被作為“出妻”的七條理由之一明文寫入禮法之中。然唐上承西魏、北周、隋朝之舊俗，情形頗與之不同:“父母嫁女，則教之以妒，姑姊逢迎，必相勸以忌。持制夫為婦德，以能妒為女工。”[20]上自皇后、妃嬪、后宮佳麗，下至士大夫妻女，都有關于妒婦的記載。武則天被冊為皇后之后“得志，遂牽制帝，專威福，帝不能堪”[21]。韋庶人亦甚妒:“時韋庶人頗襲武后之風，中宗漸畏之。內宴，玄唱《回波詞》，有優人詞曰:‘回波爾時栲栳，怕婦也是大好。外邊只有裴談，內里無過李老。’韋后意色自得，以束帛賜之?！盵22]楊貴妃亦妒:“太真妃嘗因妒忌，有語侵上。上怒甚，令高力士以輜車載送還其家?！盵23]“大歷以前，士大夫之妻多妒悍者?！盵24]《太平廣記》卷二七二“任環妻”條云:“唐初，兵部尚書任環敕賜宮女二，女皆國色。妻妒，爛二女頭發禿盡。太宗聞之，令上宮赍金壺瓶酒賜之，云:‘飲之立死。環三品，合置姬媵。爾后不妒，不須飲之;若妒即飲?！习蓦酚櫾?‘妾與環結發夫妻，俱出微賤，更相輔翼，遂致榮官。環今多內嬖，誠不如死?！祜嫳M。然非鴆也，既睡醒，帝謂環曰:‘其性如此，朕亦當畏之。’因招二女，令別宅安置。”[25]后人謂太宗所賜是醋，妒忌亦謂之“吃醋”，蓋源于此。

更有甚者，李廷璧應舉，“方于蜀中策名。歌篇靡麗，詩韻精能。嘗為舒州軍卒，其妻猜妒。一日鈴閣連宴，三宵不歸，妻達意云，來必刃之”[26];又張季弘“新婦悖惡，制之不可”、“壯勇無敵，眾皆畏懼”，季弘不之信，許諾為母子除之，日暮乃見新婦，“狀貌亦無他異”，談話間“每言一事，引手于季弘所坐石上，以中指劃之，隨手作痕，深可數寸”[27]。此新婦之壯勇令男子汗顏。

妒、悍，是那些婦女們對不平等婚姻制度和夫妻關系無言的反抗與蔑視，同時又是她們在那種社會現實中所采取的保護自身權利與尊嚴的極端形式。在如此眾多妒婦、悍婦行為沖擊下，正統的夫強婦弱、夫唱婦隨的夫妻關系，在一定程度上已經瓦解了，甚至顛倒了。

五 、結語

“三綱五?！北徽J為是儒家倫理道德的核心，而“三從四德”又被稱做是傳統婦女應有的基本品德，它們常以一種完全穩定和諧的理想世界模式描繪了宗法社會中的男女關系。而三綱之“夫為妻綱”、三從之“適人從夫”，更是對理想夫妻關系的集中表達。但是，我們不應將這些倫理綱常看做是一個靜態的制度，而應看做是隨著社會的發展和女性在家庭與社會中身份的變動，“夫為妻綱”本身也是一個開放的、流動的、不斷變化的過程。這既是一個無序的癥候，也是矯正的根基。唐代女性，在對這些倫理綱常表面順從與認可下，用她們自己的行動反叛或顛覆了傳統規范，改造并重塑了“夫為妻綱”和“適人從夫”的特定含義。

注釋:

[1] (漢)董仲舒:《春秋繁露》，上海商務印書館縮印無錫孫氏小淥天藏明嘉趣堂本，第68頁。

[2] 參見(清)陳立《虎通疏證》，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221頁。

[3] 參見(清)阮元等合著《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106頁。

[4][5] 參見張友鶴選注《唐宋傳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13頁、第1頁。

[6][7][14][15] 汪辟疆校錄:《唐人小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78-79頁、第56頁、第62頁、第139頁。

[8] 張友鶴選注:《唐宋傳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176頁。

[9][10] (后晉)劉昫:《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384頁、第2515頁。

[11][12] (唐)長孫無忌:《唐律疏議》，劉俊文點校，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68頁、第267頁。

[13] (宋)范曄:《后漢書·曹世叔妻傳》，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2791頁。

[16] 參見李娜《唐代公主再嫁現象考釋》，《中華文化論壇》2009年第2期。

[17][18][19][22][23][25][26] (宋)李昉:《太平廣記》，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4066頁、第2819頁、第1924頁、第1951頁、第1856頁、第2145頁、第2146頁。

[20] (唐)李百藥:《北齊書//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印書館發行，第263冊，卷28，第225頁。

[21] (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上官儀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035頁。

[24] (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616頁。

[27] (唐)康駢:《劇談錄》，蕭逸校點，《張季弘逢惡新婦//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48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