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企海外興建“商貿中心”

由央企誠通集團擔當先鋒，牽頭在海外建設商貿中心，以引導規范中俄乃至中外民間貿易的“三合法問題”，不失為一條可行的途徑。不過，政治與商業因素的混雜也令企業有著自己的隱憂

從莫斯科驅車25公里，在莫斯科州紅城區大環路第69公里處出口下路，就到了Putilkovo鎮。今年上半年，唐明毅幾次來到這個掩映于森林里的美麗俄羅斯小鎮。唐的身份是中國誠通控股集團有限公司的總法律顧問。

作為一名中國央企高管，唐明毅幾次來此的目的為誠通集團收購一家名為格林伍德的俄羅斯公司，該公司持有小鎮上格林伍德商業園區的全部股權，園區里的主要資產是莫斯科國際貿易中心，一組外立面是高檔墻磚的歐式風格建筑群。誠通希望將莫斯科國際貿易中心打造為中國在東歐地區“規模最大、檔次最高、功能最全”的商品交易平臺。

今年6月22日，誠通集團投資3.5億美元(含裝修等款項)正式控股格林伍德股份公司。9月16日，誠通國際獲得國家工商總局的注冊批文，成為誠通集團為運作境外資產而專門成立的子公司，現有員工100名左右，注冊資本6億元。

根據誠通的描述，未來莫斯科國際貿易中心，一期規劃就包括15棟獨立建筑及29項配套設施，建筑總面積13.26萬平方米，來自中國的服裝、面料、裘皮、家居等輕工和機電產品將在這里合法銷售。

業內清楚，莫斯科國貿中心不僅僅是誠通一個單純的海外投資項目，在長期困擾中俄雙方的在俄華商“三合法問題”背景下，作為央企的誠通還擔負著推動中俄民間貿易轉型的使命。

所謂“三合法問題”，就是在俄華商人員、經營、貨物的不合法現象。誠通集團副總裁王斌告訴《商務周刊》，“三合法問題”已經影響到中國人在當地國的形象。

為解決海外華商的“三合法問題”，近年來中國政府一直試圖尋找理想的解決路徑。采訪中記者也獲悉，國家商務部即將推出“市場走出去”戰略。按照王斌的理解，“市場走出去”就是由中國企業在境外建立商貿市場，讓外國人在合法的場所認識高質量的中國產品，并以經營場所的合法化帶動人員、貨物的合法化。

不過“市場走出去”戰略需要由企業來推動，正如商務部部長陳德銘所說，“我要有腿呀，得有企業來替我做腿”。而央企自然就成為“走出去”的“腿”。

灰色空間

在外國做貿易，人身和財產安全能得到保護是基本要求，但海外華商較少享有。2008年9月，“出于對俄羅斯中國總商會的尊敬”，俄羅斯總檢察院請總商會會長蔡桂茹到現場觀看他們銷毀“灰色清關”而來的非法貨物。熊熊大火燒掉了價值30億美元的中國貨物，蔡心里“很復雜、不好受”。

這位昔日的中國內貿部綜合計劃司副司長職業生涯的一半時間都在俄羅斯度過，工作的主要內容之一就是維護在俄華商利益，可以說，蔡桂茹目睹了“灰色清關”興起的過程。

前蘇聯解體之后，俄羅斯并未獲得預期的繁榮，生活必需的日用輕工產品仍處于短缺狀態。很快，大量來自中國的輕工產品瞄準了這一商機開始涌入俄羅斯，但它們往往被俄羅斯低效率的海關卡在通關環節。為鼓勵進口、簡化海關手續，俄羅斯海關委員會允許“清關”公司代辦進口業務，以“包機包稅”、“包車包稅”或“包柜包稅”的形式提供運輸和清關捆綁在一起的“一站式”服務。而“清關”公司履行通關手續、收取稅款，但不提供任何進出口單據，并且只為進口商品中的一小部分貨物繳納足額關稅，其余部分則通過向海關官員行賄來通關，這就是所謂的“灰色清關”。

實質上的違法通關下，輸往俄羅斯的絕大多數中國輕工商品淪為身份不明的“走私貨”。而在俄華商往往持旅游簽證赴俄，三個月過后就成了“黑人”。王斌告訴《商務周刊》:“甚至有人到了俄羅斯后就沒出過那個市場。”此外，中國商人在俄羅斯也往往以自然人身份進行經營活動以逃稅，掙了錢有時通過地下錢莊匯回國內。

身份尷尬的在俄華商一般保持在7萬—12萬人，最多時曾高達20萬人。將近20年的時間里，身背“三合法問題”的他們輾轉于莫斯科切爾基佐夫斯基、南門等幾個大市場販賣中國商品。最初多是銷售假冒偽劣商品，近年來隨著俄羅斯消費者購買力的躍升，“大市場”上的中國商品已不存在多少質量問題，但從圓珠筆到裘皮大衣，仍然缺少質檢證和通關文件。

在商品稀缺時期。俄羅斯能夠接納“大市場”里華商的“灰色貿易”，但隨著經濟形勢好轉，俄羅斯人的消費場所逐漸從這些“大市場”走進正規商場，俄羅斯政府也開始對灰色清關說“不”了。

1998—2003年間，華商因無法提供皮夾克等貨物的通關證明和自己的合法證件，在俄羅斯稅、警、內務等多個部門的上百次查抄“大市場”中，成為損失最大的商人群體。2008年9月，俄羅斯發動了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打擊“灰色清關”行動，當年9月11日晚，俄羅斯相關部門突擊檢查了世界最大的日用輕工產品批發地切爾基佐夫斯基大市場，價值30多億美元的中國鞋子、衣服等貨物被查扣后銷毀。

2009年6月29日，俄羅斯聯邦政府再次突查切爾基佐夫斯基大市場并決定無限期關閉，上百名華商被拘捕。“灰色清關”、“大市場”貿易形式受到了根本沖擊。雖經中國政府、俄羅斯中國總商會等多方協商，人員和95%的貨物陸續被要回，但由于被扣時間較長，很多貨物錯過了最佳銷售時機。市場關閉還給國內生產企業、貿易公司等關聯方造成不小損失。

遭此致命打擊，在俄7萬多華商銳減90%。目前，僅有6000多華商在俄慘淡經營，并且仍然流離于莫斯科剩下的各個“大市場”。

中方雖多有不滿，但難以對答俄方面提出的疑問——為何別國商人就受損不多?為何老是中國商人走“灰色清關”?

蔡桂茹曾在一次會議中做了總結:在俄華商中的90%左右在“大市場”中經營，多是農民，文化素質不高。中國國際商會駐俄羅斯首席代表王春榮也曾在一次演講中表示，有的在俄華商甚至不會寫自己的名字。

可以想見，低素質的在俄華商一方面難以應對俄羅斯復雜的報關程序;另一方面，超額的利潤和“白色清關”的額外文化門檻也讓他們更愿意選擇省事、方便的“灰色清關”，并愿意承受高風險的非法身份。但隨著俄羅斯制度環境的逐漸完善，“灰色清關”不會再有多少生存空間了。中國政府也希望找到一個合適的路徑，解決這一影響中俄貿易關系的老問題。

誠通來了

今年5月的一天，王斌率誠通集團盡職調查小組前往莫斯科薩達伍德市場、西林市場、艾米拉市場、斯拉夫世界市場等7個商品批發市場調研。他告訴仍在此間做生意的中國商人，誠通集團要建一座國貿中心，它提供勞動配額、法律、財務等一站式服務，而且是白色“清關”。

“早就該有這個地方了。”一位華商告訴王斌，“我也希望堂堂正正做個商人，但是以前我不知道誰能提供這么一個市場。”

事實上，2000年左右中國政府已經開始與俄方接觸，希望雙方合作解決在俄華商的“三合法問題”。現實路徑就是給在俄華商提供“安全、合法、持續、規范”的經營場所，經營場所的合法化同時加強貨物流通中各個環節的管理，漸次化解貨物、人員的不合法狀態。這也是俄方認可的方式，俄羅斯方面多次表示愿意“配合”。

2001年9月，時任國務院總理朱镕基訪問俄羅斯期間，正式提出建設“莫斯科中國貿易中心”項目。該項目計劃投資3億美元，在莫斯科市東北區植物園地鐵站附近興建一座集會議、展覽、購物等功能為一體、總面積20萬平方米的商務中心，預期2013年投入運營。

當時由于中國石油天然氣集團公司在俄能源項目眾多，原外經貿部讓中石油牽頭制定了貿易中心項目的建設方案:中石油控股70%，聯合中國糧油食品(集團)有限公司、中國長城工業總公司及中國精密機械進出口總公司共同出資成立中國華銘國際投資有限公司，作為運營主體。

這是當時中俄之間最大的經貿合作項目，原國務院副總理吳儀、俄羅斯聯邦政府第一副總理亞歷山大·茹科夫等兩國政要均出席了2007年6月13日貿易中心的奠基儀式。遺憾的是，這棟建筑風格預設為“中國式亭臺樓閣”的多功能貿易中心，由于缺乏相關運營經驗等原因未能如期投入運營。

隨著中俄貿易進一步發展，“灰色清關”等問題越來越困擾雙方。2009年10月13日，訪華的俄羅斯總理普京在人民大會堂對中國總理溫家寶說:“我們兩國政治關系無可挑剔，但總有‘灰色清關’，總有假冒偽劣，我們的經貿關系就不足以支撐我們的政治關系。沒有堅實的經貿合作為基礎和支撐，慢慢的我們兩國關系可能就會朝著相反的方向發展。”

中國總理的神情相當凝重。當時蔡桂茹與商務部部長陳德銘坐在一起，陳德銘往蔡桂茹的記錄本上寫了一段話:(國貿中心項目)應該快點操作，應該快點讓它成功，它對促進解決這個問題非常重要。

國貿中心項目最早是由中商企業集團旗下的歐洲商業開發投資管理中心操作，該中心是目前中國在俄羅斯莫斯科落地投資最大的商貿企業，主業為商業零售和保稅倉儲物流，也是俄羅斯中國總商會會長單位。

去年的“6·29事件”后，蔡桂茹即四處搜尋合適的交易平臺，當年7月鎖定了國貿中心項目。歐洲中心希望讓合法的中國商人將來通過中國境內出口基地出口貨物至俄羅斯的保稅倉庫，在合法的國貿中心向俄羅斯消費者展示、批發、零售高質量的中國品牌，而國貿中心一體化的服務最好能促進中國企業在俄投資力度。

持此愿景，2009年8月，歐洲中心啟動了收購格林伍德的工作，隨后的大半年時間里，歐洲中心與格林伍德股份公司的股權出讓方分別聘請律師和會計師事務所，對國貿中心項目進行法律和財務盡職調查，同時展開交易談判。

但中商集團是一家體量不大的商貿類央企，自身資金不足以承擔協議金額，而且當時尚欠有巨額債務。如果不能履行與賣方簽署的買賣協議，9月6日前解決不了收購資金來源，歐洲中心只能放棄國貿中心項目。

但顯然，蔡桂茹不希望將要成功的項目泡湯，而普京訪華給中國提出的希望讓蔡桂茹力拼這個項目的成功。今年3月，蔡桂茹回國尋求幫助。中商集團也向國資委發出了支持歐洲中心收購國貿中心項目的請求。考慮到資產經營為誠通集團的主業，國資委副主任孟建民到北京南四環總部基地找到誠通集團董事長馬正武協商，希望誠通提供融資擔保，讓歐洲中心能順利從中國的銀行籌措收購資金，誠通集團開始參與其中。

百天會戰

替歐洲中心提供融資擔保必須進行盡職調查。4月9日唐明毅帶領工作人員赴俄摸底賣方和莫斯科國際貿易中心。他沒想到的是，4月18日，他回國向誠通集團提交《關于莫斯科國貿中心項目的考察報告》時，歐洲中心又起波瀾。

蔡桂茹希望歐洲中心劃轉到誠通集團，由誠通集團出面并購國際貿易中心項目。這得經過出資人的同意，國資委的態度很明確:可以將歐洲中心無償劃轉并入誠通集團。

誠通集團的主營業務雖然有“貿易”，國內也建有23個生產資料交易市場，但基本上是不出國門的企業。突然到俄羅斯投資3.5億美元建一個國際貿易中心，這引起了企業部分人員的擔憂，認為誠通在國外投資是個新手，不宜冒險。

但企業高層認為這對誠通集團實施“走出去”戰略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機遇，王斌即是其中之一。為了打消集團人員的疑慮并回答他們的提問，兩天半時間內王斌跑了四個部委，跟同事周末加班，兩天連軸工作40個小時后拿出一份工作報告。

王斌手指微敲書桌、表情嚴肅地對《商務周刊》說:“基于我們前期的調研和我掌握的情況，我認為在項目推進的過程中，國務院有關部委會給予支持。”商務部明言，雙方政府在政策層面共同推動解決“三合法問題”;外交部的說法是，不管你出去遇到了什么外交困難，外交部全權協調;財政部也表態，完全贊同商務部“市場走出去”的戰略，會給予必要的支持。

“既然這樣，我們這樣的央企就應該站出來行使國企的社會責任。”不過王斌也承認，“這個項目也是賺錢的。我們預計是6—8年可以收回投資。”

社會責任加不算長的投資回收預期最終說服了大家。4月26日，誠通集團董事會做出決定:收購國貿中心項目。第二天的總裁會議上，誠通集團成立了項目盡職調查、政策公關、運作實施三個工作組。

4月28日，工作組即趕赴俄羅斯工作;5月份，《關于格林伍德項目的市場調研報告》等工作成果紛紛出爐。政策公關組則開始向發改委、外匯管理局等部委申辦境外投資的相關批文。在這些部門的支持下，以往費時甚久的審批在一個半月內基本全部通過。

為能盡早裝修、招商、運營，5月23日，王斌帶領運營實施組前往莫斯科，就提前交割與賣方談判。因為價格已經由歐洲中心先期協商妥當，此次談判的重點在于時間緊張的情況下要出具有關證明，并且談判內容繁多。

“一開始斗智斗勇，熬到最后就是拼體力。我們曾經連續談了兩天兩夜!”唐明毅說，5月24日到29日，他們的生物鐘就是談判，然后草擬、修改、審核提前交割補充協議條款，再接著談判。最終雙方確定的交割日期為6月22日。

交割的日程也極為緊湊。“因為雙方的股東分布于亞歐兩大洲，平均下時差，交割日真正的工作時間只有兩個小時。”唐明毅告訴《商務周刊》，這兩個小時必須一環緊扣一環，漸次完成的同時必須恰到好處。

6月22日上午，中國誠通控股集團有限公司總會計師徐震和唐明毅等人和賣方人員來到莫斯科市中心一家股份登記公司進行現場交割，30多人將不大的會議室塞得滿滿當當。當唐明毅告訴徐震，股權已經過戶到歐洲中心名下。徐震抓起電話連線北京，剎那間亂哄哄的會議室一片肅靜，聽得懂中文的都聽見了徐震的話，“這邊(北京)可以付款了”。

在北京等候多時的付款團隊向賣方支付了議定價款。經過不間斷的匯款追蹤，賣方于當日下午收到款項，辦理完解除格林伍德全部股份的質押手續后，歐洲中心取得了不存在任何權利負擔的格林伍德全部股份所有權。至此，中國商貿類企業對外投資金額最大的項目落地。

誠通的隱憂

國貿中心項目完成交割后，開始24小時不停歇的裝修，希望能盡快完成裝修，盡早運營開業。

目前，誠通國際領導的團隊正在進行招商推廣。進入9月后，唐明毅收到越來越多的入駐申請。9月16日，記者在唐明毅的辦公桌上看到一封來自廣州市鞋業商會的公函:喜聞誠通集團的莫斯科國際貿易中心近日開始招商，廣州市鞋業商會希望能租賃約9000平方米用于批發零售……

這樣的好結果是最初相關部門沒有預料到的。今年7月的一天，王斌就收購國貿中心項目到商務部和歐洲司副司長凌激交換意見時，凌激這才高興的告訴王斌:“你們已經是商談這個項目的第十撥人馬了。真沒想到你們能干成。”王斌在4月底到商務部咨詢時曾見過凌激，那天凌激給王斌介紹了國貿中心項目的情況以及商務部的“市場走出去”戰略構想，卻沒有說該項目此前的多次失敗史。

商務部國際貿易合作經濟研究院研究員梅新育向《商務周刊》分析，高度分散的在俄華商基本不具備與俄羅斯政府討價還價的能力，而我國的商貿類企業基本局限于國內，誠通這樣的央企確實比較適合充當“先鋒官”。也就是說，讓央企去建設國貿中心、去跟當地國政府交涉，能取得“較為透明、合法、迅速的辦事程序”，不失為一條可行的途徑。

不過王斌認為“做得好，對中國的海外貿易功德無量;但也有做不好的可能性。

功德無量，是因為一旦可以復制，由央企牽頭的“市場走出去”戰略無疑可以切實維護海外華商的利益，并有助改善國家形象;而“做不好”的關鍵問題是商貿類央企管理境外企業的能力還未有驗證。未來的貿易市場管理，對于第一次走出國門的誠通集團來說無疑具有挑戰性。

唐明毅介紹，誠通國際首先要做的是梳理合適的管理架構，爭取無縫對接當前在俄華商的文化水平，提供財務、法律等配套服務，降低人員、貨物合法化的文化素質要求;其次是嚴格審核貨物，“沒看到報關單就不讓進來”;再次，提供住宿等配套服務，向國際化、多元化方向，引入經銷中國商品的他國商人，保持多元比例。

誠通集團也派遣了強力干部入駐莫斯科:唐明毅兼任常務副總經理，今后常駐俄羅斯;王斌則擔任誠通國際的執行董事，代表集團組織協調各級資源。

但王斌還是表示，就怕“一粒老鼠屎壞一鍋粥”的事情發生。俄羅斯中國總商會預計該項目投入運營后，將有2000家商戶入駐，每年至少能拉動80億美元中國出口。如此多的商戶和商品出口量，避免一雙中國鞋子通過“灰色清關”渠道溜進來確實很難。

當然，最終結果如何，梅新育認為，“在很大程度上還取決于東道國的政治經濟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