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先生從其生命不在場的研究視域出發,為我們勾勒了這樣一幅“真孔子”的形象:
孔子不是圣,只是人,一個出身卑賤,卻以古代貴族(真君子)為立身標準的人;……一個四處游說,替統治者操心,拼命勸他們改邪歸正的人;一個古道熱腸,夢想恢復周公之治,安定天下百姓的人。他很棲皇,也很無奈,唇焦口燥,顛沛流離,像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喪家狗——我讀(論語)》,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P2)
李零先生勾勒的“真孔子”,只是一個“像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一般“四處游說”而“顛沛流離”的“人”。該書出版后,旋即引起較大的爭論。表面上看,爭論是由“喪家狗”(“流浪狗”)這個頗為刺目的用詞引起的,其實寓于爭論背后的乃是更為復雜的文化話題。針對爭論中的一些話題,李零先生在致劉蘇里先生的一封信中寫道:
我用“喪家狗”作書名,不是罵孔子,不是比自己,只是為了說明孔子的真實遭遇,知識分子常有的遭遇,我很同情他的遭遇。他有精神,有理想,誰都不否認,問題是精神無所托,理想無所遇。這是事實陳述,不是為了給孔子抹黑。
在上面的故事中,“喪家狗”是和“圣人”相對而言。這有很深的寓意。孔子寧認“喪家狗”,不認“圣人”,是他清醒的地方。
大家可以想一想,從大方向上想一想,哪個說法更貼切。
我把這個故事翻出來,目的不是為了挑起爭論。而是為了理解孔子。……我的目的,是要徹底破除歷代崇圣、美圣的說法,還孔子以本來面目。這有什么不對嗎?
一個歷史學家,不管為了什么目的,難道可以用信仰、感情代替歷史真實嗎?
我的觀點很明確,也很簡單。孔子是個可愛可憐的“喪家狗”,不是本來意義上的“圣人”。我是拿他當“人”來理解,不是當“圣”來崇拜。要罵盡管罵,不用拐彎抹角。
我沒有崇圣的心情。對我來說,“圣人”才是罵孔子。我和很多人的文化立場不同,他們的反應很正常。(《去圣乃得真孔子——(論語)縱橫讀》,三聯書店2008年,P137-138。下引此書,只注頁碼)
在我看來,李零先生用“喪家狗”作書名誠然不是有意罵孔子,不過“喪家狗”顯然并不是用于喻指孔子真實遭遇的最恰切的用詞;“喪家狗”誠然是和“圣人”相對而言的,不過孔子寧認“喪家狗”而不認“圣人”顯然無法用“是他清醒的地方”就可解釋得清楚的;孔子在現實處境中誠然“理想無所遇”,不過他顯然并非“精神無所托”;孔子的生命氣象誠然是可愛的,不過他顯然不會給人造成“可憐”的印象(因為就人生境界來說我們還沒有資格可憐他);一位歷史學家誠然不能夠“用信仰、感情代替歷史真實”(即使不研究歷史的人也知道面對歷史人物時起碼要尊重史實),不過他顯然無法排除“信仰、感情”而僅僅靠“歷史真實”還原歷史;歷史研究誠然不能不做“事實陳述”(事實判斷),不過那舍棄了價值判斷的“事實陳述”顯然并不是真正的歷史研究(我們在述說歷史人物時總在或隱或顯地寓托著我們的價值評判);歷史上種種生命不在場的“偽敬”和“偽圣”誠然是需要破除的,不過我們顯然不能因此就否認那種生命在場的“真敬”和“真圣”;孔子誠然不能當“圣”來崇拜,不過我們顯然并不能就此否認他所提示的那一人生當有的真切而虛靈的圣境。
對嚴肅的學術討論來說,“罵”自然是不必要的,也是不應該的;況且李零先生是一位學富五車且秉具學術獨立精神因而令我敬重的長者,我更不敢有半點兒的怠慢之情。如果在討論過程中我因著自身的學養有限而不慎說出一些不妥當的話,我首先真心誠意地向李先生表示歉意并懇請李先生指正。
在我看來,我們討論的焦點其實并不在于如何考索孔子究竟是“圣”還是“人”,而在于是否能以一種生命在場的態度領悟如下兩個問題:一是領悟“人”與“圣人”在孔子那里的人文意趣;二是領悟以弘揚“圣人”之道(仁道)自任的孔子在現實中的真實處境以及由此而展現出來的生命氣象。
《論語》記載:
子曰:“人而不仁,如札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八佾》)
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論語·衛靈公》)
對人來說,“禮”與“樂”誠然是重要的,不過二者一旦外在于“仁”,它們也就失去其應有的意義了;“生”誠然是人所顧念的,不過它的終極意義畢竟在于“仁”。當一個配得上人的稱謂的人被置于“生”與“仁”不可兼得的兩難處境下而必須有所抉擇時,他理應“殺身以成仁”,而不應“求生以害仁”。顯然,孔子賦予了“人”以“仁”這一毫不含糊的價值導向,并主張個體在“成仁”的過程中不斷地成其為人。在孔子看來,只有那些果斷而從容地走在這條“成仁”之道上的“志士仁人”,才有可能成為“天地之性最貴”的“人”(許慎《說文解字》卷八釋“人”:“天地之性最貴者也”)。
孔子并不是從實然的意趣上來談人的,而是始終將人置于一種應然的價值準矱下來予以稱說。進而言之,孔子所稱說的人,自當是秉有“仁”的價值導向因而有可能成為“天地之性最貴”的“人”。對這樣的“人”中的杰出代表,孔子是不吝以“大”相許的。《論語》記載,孔子以“大”稱嘆堯:
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論語·泰伯》)
這里的“大”,顯然是“偉大”的意思。在孔子心目中,堯是第一個配得上以“大”相許的先賢,他也因此成為第一個值得儒者追慕與效法的范本。除了堯,孔子至為稱嘆的“大人”還有舜、禹、泰伯、文王等。《論語》記載,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論語·泰伯》)
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論語·泰伯》)
(子曰:)“(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論語·泰伯》)
孔子稱嘆他們,不僅僅因其功之豐或才之美,更因其德之至以及由這“至德”所體現的性之貴。這些被后儒尊為“圣”的人物在孔子看來尚不是他所祈慕的那種虛靈而至為完滿的“圣人”,不過他們無疑已是近于“圣人”的“君子”(“大人”)了。孔子說:“圣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論語·述而》)孔子借著對這些堪稱范本的人物的稱嘆,為后儒誨示了一種旨在把自身陶養成“君子”(“大人”)的成德之教或為己之學,并就此為后儒明證了那一在自身的生命踐履中當下顯現著的真切而虛靈的人生圣境。就此而言,李零先生說孔子“精神無所托”其實是有待商討的。
孔子誠然曾說過“若圣與仁,則吾豈敢”(《論語·述而》)之類的話,不過,這只能表明孔子祈慕中的“圣人”乃是人的生命趣向中的一個切而虛靈的目標。
它作為現實世界中的人即使傾注全部身心也終究難以企及的極致之境,恰恰構成了人之為人所當有的一種不可替代的終極導向,督責著現實世界中的人在向之趨赴的過程中不斷地提升自己、完善自己,同時提醒著現實世界中的人無論在任何時候都不得把這一極致之境畸變為某種偶像崇拜意味上的實體化信仰。
李零先生所警惕的,正是偶像崇拜意味上的實體化信仰以及由此可能造成的對孔子的“圣化”與“神化”。他在《去圣乃得真孔子》中寫道:
孔子不是圣人,不是古人所說本來意義上的圣人。他老人家活著,不是圣,只是人,死了,才變成圣人,一摞摞高帽往頭上扣,圣得嚇人。后人說的圣人和孔子說的圣人,根本不是一回事。
歷史上的孔子有兩個,一個是《論語》中的,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一個是孔廟中的。泥塑木胎,供人燒香磕頭。前者是真孔子,后者是假孔子,哪個更可愛?(P114)
被意識形態“圣化”而終竟被抬進孔廟里“供人燒香磕頭”的“假孔子”,李零先生認為不可愛,我也覺得很討厭。我與李零先生的分歧并不在這里,說到底,分歧依然在于如何領悟“圣人”的人文意趣。李零先生的看法是:
先秦古書,無論《論語》,無論《墨子》,無論《老子》,還是其他書,所謂“圣人”,既不是神,也不是普通人,而是聰明絕頂、道德高尚,有權有勢,可以安民濟眾,治理天下的古昔圣賢,特別是指堯、舜、禹。……在《論語》中,孔子說得很明確,圣人,他是見不著的。他怎么會說自已是圣人?(P135)
圣人都是死人,這點很重要。見著不如見不著,有心理學奧妙。見不著多好,讓你使勁想,想也夠不著,于是更想。(P175)
圣人是堯、舜,堯、舜是死人。孔子絕不會自比于堯、舜。
我們稱他為圣人,等于罵他。他不可能這么講。(P176)
需要重申的是,李零先生是一位歷史學家。依他所言,歷史學家“沒有崇圣的心情”,看重的乃是“歷史真實”與“事實陳述”。正是從這種生命不在場的視域出發,李零先生自然會把先秦古書(包括作為諸經之慧眼的《論語》這部書)視為歷史中曾經具體存在過且已經作古的死物;以此視域來考察“圣人”,他也自然會把“圣人”視為歷史中曾經具體存在過且已經作古的“死人”(所謂“圣人都是死人”)。既然“圣人是堯、舜”,自然“堯、舜是死人”;既然“堯、舜是死人”,孔子當年自然不會把自己比作堯、舜。孔子倘若這么來比,就等于把自己比作“死人”;如果后人把孔子稱為“圣人”,就等于罵孔子是“死人”。由此看來,這執著于時間之維的“死”與“活”而對“圣人”所作的分辨,在根底處說只是一種基于“是”與“不是”的事實判斷,而不是發自“該”與“不該”的價值判斷。事實判斷注重的是“史實”,價值判斷注重的是“史義”。“史實”與“史義”對考察歷史人物來說都是必須的,尤其對考察孔子這位儒門先師以及他以“大”相許的堯、舜、禹等前賢和他所祈慕的“圣人”,更不能忽略由“該”與“不該”的價值判斷所涵養的“史義”。如若僅僅拘囿于由“是”與“不是”的事實判斷所支撐的“史實”,就有可能將“圣人”這一只結蒂于“該”與“不該”的價值判斷上的極致之境作出某種實體化的理解,進而將其視為某種實體化的信仰而解構掉。李零先生的“去圣”之舉,正是在我所反省的這一致思路徑下進行的。李零先生寫道:
孔子說的“人”是君子,專指上流社會的人;“民”是百姓,專指下層社會的普通民眾。只有全國人民的大救星,才叫圣人。(P176)
堯、舜是隨便當的嗎?孔子的態度很嚴肅,但孟子贊同,“人皆可以為堯、舜”(《孟子·告子下》,這是把圣人的概念徹底庸俗化。毛澤東說,“六億神州盡舜堯”,人民愛聽)。他這么干,用心良苦,可理解,但概念完全是偽造。(P135)
李零先生在這里首先從社會分層的角度對“人”與“民”作了一種事實判斷意昧上的分辨,然后認為“只有全國人民的大救星,才叫圣人”。這樣一來,他就把“圣人”看成一個僅僅拴系于社會分層意味上的概念。基于此,他認為只有堯、舜這樣的“聰明絕頂、道德高尚,有權有勢,可以安民濟眾,治理天下的古昔圣賢”才配得上當“圣人”。如此說來,堯、舜自然不是“隨便當”的,于是他不滿于孟子對“人皆可以為堯、舜”這一說法的贊同態度,認為“這是把圣人的概念徹底庸俗化”。
孟子之所以贊同“人皆可以為堯、舜”這一說法,顯然并非出自那種“是”與“不是”的事實判斷。即使孟子再“迂遠而闊于事情”(司馬遷:《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他終不至于認為現實中的人都已經是堯、舜了。毋寧說,孟子要表達的意思是,現實中的人都“應該”做堯、舜。這是一種價值上的提醒。在人心失序的境況下,難道孟子提醒人都應該向堯、舜這樣的人中之“大”者看齊以便使自己在效法這些范本的過程中讓自己的心靈盡量善良一些、再善良一些有什么不對么?難道非得讓他說既然現實中的人都已變得狼心狗肺那么大家都去爭做盜跖、桀、紂才對么?價值判斷顯然是在不同于事實判斷的別一種意趣上來追問人的存在意義的,它最終所分出的是境界的高低,而不是地位的貴賤。就境界高低論,時下的人誰又敢說自己超過堯、舜了呢?捫心自問,我們對境界高卓的人中之“大”者就應該去敬慕。由此說來,孟子提醒人們應該去效法堯、舜,不僅沒有“把圣人的概念徹底庸俗化”,而且還借著對這些能體現“圣人”之神韻的范本的敬慕而把人的生命趣向中當有的那一真切而虛靈的人生圣境肯定了下來,同時把在他之前懷著同樣的趣圣之情且通過自身的生命踐履而達于境界高卓的先師肯定下來,最后也把他自己再續“圣人之道”的天職貞立了下來。
在我看來,孟子之所以“這么干”,誠然是“用心良苦”的,不過他述說的“圣人的概念”絕非“偽造”,而且他為人所當行的“圣人之道”所作的大義凜然的申辯,也絕無絲毫的一己之偏私。我們來看《孟子·滕文公下》中的相關記載:
公都子曰:“外人皆稱夫子(孟子——引者注)好辯,敢問何也?”
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
“堯舜既沒,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壞宮室以為汗池,民無所安息;棄田以為園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說暴行又作,園囿、汗池、沛澤多而禽獸至。及紂之身,天下又大亂。周公相武王誅紂,伐奄三年討其君,驅飛廉于海隅而戮之,滅國者五十,驅虎、豹、犀、象而遠之,天下大悅。……
“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詩》云:‘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則莫我敢承。’無父無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詖行,放淫辭,以承三圣者;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楊墨者,圣人之徒也。”
孟子以“圣人之徒”自認,同時意味著他以弘大“圣人之道”自任。這是仁心自覺的生命所自擔的天職,實無他命。兩個“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寓托了這位“狂士”幾多的浩然之氣與慨然之情!孟子應萬章“何如斯可謂狂矣”之間,他認為“如琴張、曾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謂狂矣”(《孟子·盡心下》)。我認為,孟子才是中國士人中第一個堪以“狂士”相稱的范本,他的“狂”體現為傾其全部身心為日益衰微的“圣人之道”而辯。他的“好辯”,顯然不是他所批評的那種“言不顧行,行不顧言”而“閹然媚于世”的“鄉原”(《孟子·盡心下》)之舉,說到底乃出于為情勢所迫而“不得已”而辯。其實,孟子并非不知道“文質彬彬”(《論語·雍也》)乃君子當行之“中道”,不過,誠如孟子坦言,“中道”之“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孟子·盡心下》)。這居于“其次”的“狂”,乃是孟子性情之真切和心志之所向的自然流露。他的迫不得已而挺身所作的“狂”辯,實際上是他因著痛感于“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的精神頹勢而欲通過“距楊墨”以“正人心,息邪說,距詖行,放淫辭”,同時提醒“世衰道微”下的人們理應再續“圣人之道”。觀孟子言行,他對“圣人”的敬慕是發自真心的,是言行一致的,一句話,是生命在場的。誠如孟子所說:“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孟子-盡心下》)這里的“神”顯然不是“圣”之上或之外的某種境地,它亦如“圣”一樣,毋寧說是孟子懷著企慕與期待之情對“君子”由養其“大”而不斷向之升進的那一虛靈而真切的人生圣境的形容或描摹。就那一企慕與期待中的人生圣境以及人在向之升進的過程中所達致的精神高度而言,孟子自不敢與孔子比齊,更不敢以“圣人”自比,正如孔子未曾與堯、舜比肩,更不曾以“圣人”自居。
孔子不以“圣人”自居,說到底乃是因為“圣”作為人之為人所當不斷向之趨赴的終極而完滿的人生境界,它只顯現于那些人中之“大”者的當下即是的生命踐履中,不過它也從來沒有被歷史中的任何一個人完全實現過。即便是孔子所敬慕的堯、舜等人物,他也沒有以“圣”相許。《論語》記載:
子貢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日:“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諸!”(《論語·雍也》)
在我看來,如果一個人對那些能夠體現趨赴中的人生圣境的范本(譬如堯、舜、禹、孔子等)的敬慕是發自真心的,并能訴諸當下即是的生命踐履,那么這種生命在場的敬慕就能夠引導他在向著那一真切而虛靈的人生圣境不斷升進的過程中,不斷地在自己身上成全一種“充實而有光輝”的“大”氣象。倘若只是停留在口頭上說一番,甚至口頭上說的是一套、背地里做的卻是另一套,那么這種表演化的做法就需要引起警惕了。
其實,任何一種學說隨時隨地都有落于表演化的可能——旦生命不在場,就有可能落于表演化。就我的觀察與研究,正如老子之學一旦落于表演化就會變得“陰”,孔子之學一旦落于表演化就會變得“偽”。無論“陰”化的“老子”還是“偽”化的“孔子”,自然是李零先生和我都不愿意看到的。問題在于,當痛心地看到某些人將孔子之學表演化而使其落于“偽”之際,我們是否就應該因此而將孔子所提示的那一在人的不間斷的生命踐履中真切地呈現著的人生圣境也一同否棄掉呢?
即便在“禮崩樂壞”的春秋末季,以“仁”立教的孔子也從未曾否棄人生圣境之于人的生命存在的終極意義,也從未曾把“圣”(以及“人”、“仁”等)作某種實體化、靜態化的處置。毋寧說,“人”、“仁”、“圣”在孔子那里乃是一個相即不離而相互成全的動態過程,這一動態的過程,就形成了他以其生命踐履所親證的那一“為”仁而“趣”圣的“仁道”。正因為如此,孔子不僅是可愛的,更應該是可敬的(觀孔子一生言行,他鮑不像“喪家狗”那般“可憐”,更不像“堂吉訶德”那般“可笑”);也因為如此,孔子才最終把自己成全為中國文化史上第一位真正配得上“教師”這一稱謂的教師。
“趣”,動詞,“趨向”之謂,意指向著一個應然的價值目標不斷升進的過程。我們倘能帶著一種真切的敬畏之情直面孔子的生命,并能在當下即是的生命踐履中跟隨這位儒門先師一起趣向他所提示的那一虛靈而完滿的人生圣境,那么,我們自然會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與其說“去圣”乃得真孔子,倒不如說“趣圣”乃得真孔子。
(本文編輯 錢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