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jīng)長期苦悶:看到古籍整理的標點、注釋和翻譯,一些論著在引用古書時,經(jīng)常誤解,以致謬誤百出,卻不知如何去根治。
歸納其致誤之由,不外下列六點:
一、因繁體字而誤。如“適”誤為“遍”的簡化字,“寧”誤為“寧”的簡化字,“愿”(樸實、善良)誤為“願”的簡化字,等等。
二、不明古代制度。如袁枚文,今人標點為“八人者素拳勇,直前擊去。輿夫蟒服珊瑚冠,肩公而行”。八人是八位總兵,穿蟒服,戴珊瑚冠,一般輿夫并無此等官服。“擊去”之“去”是使動用法,即八位總兵拳擊原來的輿夫,使之離去。標點者誤此“去”為“一巴掌打過去”的“去”,以致如此斷旬。
三、不明出處。如把袁文標點為:“守當夕,戒惟敬。”此由不知《禮記·內(nèi)則》:“妻不在,妾御莫敢當夕。”
四、不明文法。如“角巾散服,徜徉山水,若忘其為國老者。然鑾輿南巡,公三逢盛典”,不知“然”是比擬之詞,即“那樣”或“似的”。如《大學》:“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
五、不明字義。如“某以宰相子出守郡,慮其氣盛,故逆折之,使知朝廷儀,適將謙謹以有成也。”此由不知“儀適”為一詞,《后漢書·竇融傳》:“融先遣從事問會見儀適。”注:“猶言儀注。”即禮節(jié)。
六、不明文意。如“其行事坦坦,而肅章奏,文集成輒削稿”,應(yīng)點為“其行事坦坦而肅,章奏文集,成輒削稿”。
針對上述六點,可以肯定的是,根子就在于從小未讀過應(yīng)讀的古書。
現(xiàn)在,讀了汪少華教授的新著《古詩文詞義訓釋十四講》,我非常興奮。因為他的具體做法,就是告訴我們:要整理古籍,要在論著中引用古書,要在辭書編纂時正確釋義,要在語文教學中解釋準確,必須堅持“守正”原則。
對“守正”,汪教授認為,(一)不輕易否定舊注成說,而應(yīng)究其所以然;(二)舊注有歧說時梳理考辨,審斷從善;(三)糾正現(xiàn)代辭書與今人新解的偏誤,并闡述致誤的原因。
李建國先生對“守正”提出:(一)不為利祿而弄虛作假、欺世盜名;(二)不曲學阿世、枉道從人;(三)不斷借鑒新理念、新方法和新成果。(見汪著序二)
我完全贊同他們的意見,最可喜的是汪教授這本新著完全體現(xiàn)了“守正”精神。從事訓詁工作的人,只有具備了這種“守正”精神,才能從汪教授這本新著中學習他如何運用傳統(tǒng)而科學的訓詁方法,不斷實踐,解決種種疑難問題。
這些年來,學風非常浮躁,原因在于以學術(shù)殉利祿。這種觀念不變,你是無法卒讀此書的。我希望有心人能從頭細讀此書,看作者如何發(fā)現(xiàn)問題,又如何解決問題。好在此書所舉諸例,都是一般文史工作者所習見的,很多是以訛傳訛,習非成是,或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試看汪教授他真是細針密縷地做功夫,在力求完備的資料后,進行多方面多角度的論證,最后得出無懈可擊的結(jié)論。我讀此書時,就像從前讀高郵王氏父子的《讀書雜志》、《經(jīng)義述聞》、《經(jīng)傳釋詞》諸書,時或覺得豁然貫通,更多時發(fā)出會心微笑。希望有更多的有心人和我共享此種樂趣。
不過,最后我還是一句老話:要達到汪教授此書的希望,只有四個字:好學深思。
汪教授能解決這么多問題,首先是好學。從他論析問題時的旁征博引,可以看出他的根柢多么深,而知識面又多么廣。“孔明”的“孔”,我一向就是解為“很、甚”的;“差強人意”的“差”,和副詞“頗”,都有“稍、略”與“很、甚”之別,我過去只有模糊感覺。“羊狠狼貪”的“狠”、“歲亦無恙”的“亦”、伍子胥的“坐行”等,都使我受益良多。
此書是汪教授的“博士后研究工作報告”,書名原題《訓詁方法與實踐》,正式出版時才改為《古詩文詞義訓釋十四講》。這可以看出此書特點在強調(diào)“實踐”。傳統(tǒng)訓詁學原本重在實踐,即以今言釋古語,使讀者能順利地讀懂古書。而現(xiàn)代訓詁學則運用現(xiàn)代先進的理念、方法,去總結(jié)訓詁實踐中的理論,從而指導新的實踐。落腳點都在“實踐”。然而實踐不是盲目的,所以,必須重視方法的訓練。汪教授此書在方法論上可以給讀者無量的啟發(fā)。讀者能在此基礎(chǔ)上不斷好學深思,那么,我開頭提的六點致誤之由,都是可以解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