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我上小學一年級不久,老師發給同學一份需要拿回家讓家長填寫的表格。里面有一項是“成分”,家人說“當然填貧農了”。可從小看動畫片吃冰淇淋長大的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為什么填“貧農”。當時,班上幾乎所有的同學都填“貧農”,我也就坦然接受了。后來,讀書生涯讓自己多少了解了“成分”這個特色名詞曾經在中國歷史上的重要作用,我也一度認為“成分”的影響已經在經濟發展的高歌猛進中悄然隱去,畢竟我沒有親身經歷過那個時代。
日前拿到林賢治先生主編的一本書,名日《烙印》,是當年的一批“黑五類”的回憶錄。寫的正是在非常年代里,身份、成分的劃分對個體的戕害。如果不是讀這本書,“黑五類”究竟是哪五類,我是說不上來的。林賢治先生指出“黑五類”只是俗稱,正式說法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更是聞所未聞了。于是不禁聯想起自己對“成分”的認識。其實,在當代中國普通人的生活中,“成分”的影響并沒有完全褪去,在政治生活中甚至意義不小。而曾經的“階級成分”轉變為了另一種身份的區分,總之我們仍然生活在一個通過劃分不同身份來確定秩序的社會中。甚至隨著經濟的不斷發展,這種身份的鴻溝日益加深。當我生活在此間并漸漸麻木之時,讀到書中那些鮮活的被成分拖累的故事,生出的又豈止是感慨。如果這些人還一直記得,我們又怎么敢遺忘?
身份:從道德區分到政治區分
人類聚集而居,就不能不有身份的區別。這一點,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所謂秩序的構建,本質上就是對不同的人給予不同的身份認定。這樣做,不僅是因為人類天然就有著道德、能力、性別等的區分,而且也是人類社會得以存在與發展的必然基礎。在這個意義上說,人與人之間有著身份的區別,并不違反人類生來在法律、社會地位上的平等,反而是一種再普通不過的事情。
所以。從孔子的“必也正名乎”,到十年浩劫中的“唯血統論”;從儒家經學語境中的“君子與小人”,到非常年代里的“根正苗紅與黑五類”,其實都是一種對身份的確認和區分。但是,這兩者之間的差別又何止天壤?從古典世界到現代世界,人類社會對人與人之間身份的確認標準已經發生了變化;而在極權主義社會中,這種區分更是聳人聽聞。
在古典世界里,以儒家經學為例,儒家構建社會秩序最主要的符號是道德。儒家的德性,并不是現代倫理意義上的“道德品質”,而是更高、更深刻,是對整個天下的正義與否、城邦的治亂與否、個體的善惡與否的高度概括。對個體而言,道德必然有著高低之分,從而有著君子與小人這兩種身份的區分,而君子則應風行草偃,感化小人。子日“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正是如此;對城邦而言,有道德的城邦如商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就可以風化天下,無道德的城邦,孔子則說“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對天下而言,則天下興亡的中樞,只在于天下還有沒有天理良心,有沒有道德正義。
所以,古典世界用道德來確定人與人的身份,并輔之以政治制度和社會教養方式,就構建了一個秩序井然的社會。這個社會雖然等級森嚴,但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通過儒家學術來實現流動的,如科舉制。演至現代世界,大革命的爆發和民族主義的興起,確立和劃分身份的標準逐漸變化。人們逐漸被歸于想象的共同體,也就是民族,并形成民族國家。同時,在一個以憲政為基礎的國家中,身份是通過法律,也就是契約來確立的。
但是,在“黑五類”們生活的那個時代,社會秩序的確定和個體身份的確認,既不是通過道德,也不是通過法律,而是通過“成分”、“血統”,二者其實都描述了一個詞:出身。一方面,出身決定了一個人的成分,不論他到底做過什么事情,只要他的父輩被貼上了反動標簽,那么作為后代的他們根本無從選擇。大舜殺掉鯀又任命其子大禹來治水的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另一方面,如何來認定一個人的成分?既不是根據道德,也不是根據法律,而是被意識形態所控制。所謂“黑五類”,就是“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右派分子”的子女,在“文革”中一度發展為“黑七類”(資本家和黑幫)。其實,這些“類”都是在一次接一次的政治運動中,先后被打入另冊的。如果說在土地改革時期,成分的劃分多少還有土地來做標準,那么此后的劃分成分,不如說是劃分敵友。從而通過一次次的劃分,將意識形態純粹化、信仰化,最大程度地凈化了統治力量。常常有論者指責十年浩劫的根源在傳統文化,實屬誤解。這種劃分成分的方式其實是一種極權主義的現代病。
如果說,我們更容易從一種理論來理解“成分”對一種社會秩序的構建作用,那么《烙印》則提供了這種全新秩序構建的活生生的實例。書中的回憶者,都是因為父輩的成分問題而導致命運蹭蹬。他們的父輩先后被打入另冊,而他們則被排除在一個正常人所應該具有的生活之外,入團入黨等政治生活自然不必說,連升學、工作、結婚等日常生活都受到排擠。自古以來,人為錢財所累,為聲名所累,為情色所累,現在終于有了為成分所累,也算是一大發明了吧。
命運:他們的記憶
《烙印》的編者林賢治先生多年以來一直致力于國朝歷史的反思,他的精神也反映在這本書中。書的序言寫于2004年,在序言中,林賢治先生自稱“去年春節”開始著手這本書的編輯工作。也就是說,這本書從2003年開始編輯,2004年就組稿完畢,卻直到2010年才得以問世。這樣長的周期,個中緣由不難理解。過去曾有一種說法,“敦煌在中國,但敦煌學不在中國”。其實,這個句式可以套用的又豈止一個敦煌?同樣在序言中,林賢治先生表達了編輯這本書的緣由:“歷史首先意味著還原真實,但是,清除了個人記憶,惟以制度文物和公共事件構成的歷史肯定是殘缺不全的,不真實的。”(P3)所以,從歷史的角度來看,這些口述史、回憶錄第一次集中提供了那些“黑五類”的鮮活人生,這當然有很高的歷史意義。
不僅如此,在這本書津津樂道于“歷史”的時候,我還是會想到我幼年時填寫的那個“貧農”,而那時候已經改革開放若干年了。也就是說,這種以“成分”來確定秩序的方式直到今天還沒有終結。也許人們不再關心誰出身是否為“貧農”,但要從事政治這一被古希臘哲人認為是人類最應當從事的有意義的活動,卻仍需加入組織接受政審;也許人們不再如當年認為“卑賤者最聰明”,但“笑貧不笑娼”、“贏者通吃”、“馬太效應”等現實,是否也提示著人與人之間早已出現了另一種鴻溝;也許網絡極大地改善了輿論環境,但信息時代的來臨卻讓《1984》的恐怖主義似乎提前到來。總之,古典世界中根據道德來構建社會秩序和現代世界中根據契約來構建社會秩序都仍然是鏡花水月。而“黑五類”的命運或許已經轉移到被新的“出身”、“血統”等新“成分”所戕害的現代人身上。
歷史意義毋庸多言,在這些宏大意義之外。我感到的還有刺骨的絕望。也許這也是編者編輯《烙印》的初衷之一吧。正如我在文章開頭寫到,我對“成分”的印象并不深刻。而從《烙印》書中所編選的文章來看,有一批人比如孫郁、趙園等人,或者因為保持了理想主義而不懈努力,或者因為機緣巧合趕上了高考和出國,或者因為平反后父輩的聲望猶存,他們總算是做出了成績,盡管他們的心靈已經傷痕累累。但是,其實有大多數人因為被銘刻的身份而不得不被命運選擇,從此隨波逐流,喪失掉了本該擁有的一切。
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但不幸的家庭也有相似的不幸。
翻看書中編選的回憶,主角們當時大都是初中生。他們在那些歲月的心路歷程是高度一致的:渴望進步——父輩被貼標簽——不理解——理解——反抗或麻木——絕望,一言以蔽之,走向絕望。他們的差異,無非就是下放勞動的地方不同、時間不同、強度不同而已。即使在改革開放之后,他們不僅再也無法重新來過,而且長期貼在身上的“成分”已經深刻地影響了他們的身心健康。正如這本書的書名,那是他們永遠的“烙印”。
烙印,就意味著他們至今沒有忘記。
如果當事人都沒有忘記,我們是否敢于銘記?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
(本文編輯 王 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