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意境的自然美探討極多,而唐詩意境的自然美與興的關系幾乎沒有探討,可是從興的詩學角度探索唐詩自然美的產生則是根本性的。下面以李白這方面的詩學理論與詩歌進行具體分析,來揭示唐詩意境的自然美與興的關系。
李白不僅是天才詩人,而且是美學家。在詩文創(chuàng)作上李白提出了一些非常重要的美學思想,這些思想也與盛唐詩歌的審美特征相聯(lián)系的。唐詩的美首先是一種自然的美。李白的詩歌更是如此。清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中稱:“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李白《月下獨酌》四首之一)是“脫口而出,純乎天籟”[1]。《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明鐘惺說此詩“忽然妙境,目中口出,凌泊不得,所以不用意得之者?!边@種“純乎天籟”是由于“不用意而得之”。正如李德裕在《文章論》中所言“文之為物,自然靈氣,惚恍而來,不思而至。沀軸得之,澹而無味。琢刻藻繪,彌不足貴”[2]。這種“不思而至”之所以高于“有意為文”,關鍵在于“自然”勝于“人工”。那么李白詩歌的自然美是如何形成的呢?
一、自然美與創(chuàng)作前“興”的感發(fā)有關
當詩人受到外在的情景觸發(fā)時,內心的靈性受到抑制、張揚或異化的傾向時,就會郁勃著深厚的情懷,這種有感而發(fā)的生命情懷是油然而生的。正如王昌齡《詩格》所言:“自古文章起于無作,興于自然,感激而成。”蘇軾在《南行前集敘》中說:“……山川之秀美,風俗之樸陋,賢人君子之遺跡,與凡耳目之所接者,雜然有觸于中,而發(fā)于詠嘆。”又說:“夫昔之為文者,非能為之為工,乃不能不為之為工也。山川之有云霧,草木之有花實,充滿勃郁而見于外?!弊诱八酝馕锔杏|于心,自然郁勃而發(fā)就是“興”的感發(fā)特點。劉勰也說:“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边@樣,“自然感興,寓意抒情的藝術作品,必然是回味無窮,韻致深遠的,從這一角度說,‘興’是藝術境界產生的前提,無‘興’不能產生出天然自成、意境超邁的作品”[3]。李白“清水出芙蓉”的渾然天成之作,處處由“興”而起,“興”在詩中也常提及,如“興來灑筆會稽山”、“興因廬山發(fā)”等,這種“興”屬于自然的審美沖動以及由此產生的強烈情思。
二、自然美與自然外物的選擇與詩性組織機制有關
當詩人受到外界的感發(fā),激起詩情,這種情感激活了詩人的詩性思維。于是詩人選擇和情思具有異質同構關系的外物。這些外物在李白的詩中往往是自然外物,甚至是具有自然生命的外物。王昌齡在《詩格》中說“詩有天然物色,以五彩比之而不及。由是之,假物不如真色,假色不如天然。如此之列,皆為高手”??梢娮鳛槭⑻圃娬摷业膶徝廊の叮麄儾粌H注重“興于自然”,同時也強調借物也要“天然”要“真色”,反對“以織喻文”。以具有自然生命與天然物色的外物融入詩思,使自然外物的生命呈現(xiàn)與人的情思契合,這樣的詩歌自然更有天然之趣。
這種自然之趣李白是通過詩性組織機制來實現(xiàn)的,即通過意境與物境兩個層次及其關系來實現(xiàn)的:一、詩中的形象是意境中之“象”;二、詩中的形象是物境中之“象”。意境中之“象”與物境中之“象”,雖是同一個“象”,但兩者的性質不同,意境中的“象”是飽含情思的意象,物境中之“象”是客觀的物象,兩者之間具有象征的關系,也就是說這兩個“象”是異質同構的關系。正如王國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但是沒有物境中之“象”就不能形成景語,也就不能形成意境。自然,物境中之“象”自然是詩人選擇營造的,但是此“象”是處在自然之境中,給人以自然天成的韻味。由此,自然之境中之象,自然也就是自然物象。如:
綠水明秋日,南湖采白蘋;荷花嬌欲語,愁殺蕩舟人。
——李白《綠水曲》
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
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
——李白《春思》
這兩首詩中的形象,首先,是意境中之“象”,是人化的意象。第一首詩中的主體意象是“荷花”,“荷花嬌欲語”并不給人嬌艷的欣美之感,因為“荷花”是處在秋日采蓮女思夫的氛圍中。青春的艷麗、秋日的蕭瑟、青春的易逝、秋思、孤寂等等復雜的情感通過“荷花嬌欲語”一句寫得溫婉而凄艷,寫花不寫人,用“愁殺”映出人的心理情態(tài)。秋日荷花的生命形態(tài)與采蓮女的情思相契合。第二首詩中的燕草、桑枝也是其主體意象,燕北地寒,春風吹晚,草生遲;秦地柔桑低綠的時候,燕草才生,猶如其夫剛萌歸思的時候,女子則思君已久,猶秦桑已低綠了。燕草與秦桑的生長正如夫、妻的思戀一樣生長。其次,形象是物境中之“象”,是自然環(huán)境中的自然物象。“荷花”是自然環(huán)境中的荷花,是采蓮人在秋日高照、綠水澹澹的南湖蕩舟采蘋遇到的荷花。燕草和秦桑是征夫、思婦所在地自然環(huán)境中的自然物象。自然物境中的荷花、燕草和秦桑本身呈現(xiàn)的生命形態(tài)與主體的情思相契合,易于感發(fā)主體的生命情懷。
因此詩歌中形象的兩個層次性就是構成詩歌渾然天成境界的具體方法與途徑,也就是詩人由感物起“興”到情景契合的“興”的藝術境界形成的過程。當然,第二個層次中的自然環(huán)境是詩人心靈中的自然環(huán)境,他之所以要“模仿”自然就是要達到自然天成的效果;與主體情思契合的主體意象的自然生命呈現(xiàn),同樣是自然美的藝術體現(xiàn)。李白詩歌中如月亮、水、云等天然物色的外物,也同樣造成這種自然美的效果。
因此,李白詩歌的自然美的產生不僅選擇自然外物,常常是具有生命的自然外物;而且通過意境與物境兩個層級,使主體情思與自然外物產生同構關系。這種詩性思維就是興的詩學方法的運用。
三、自然美與主體性靈及其呈現(xiàn)狀態(tài)有關
詩歌的自然美,不僅與詩歌創(chuàng)作前的外在感發(fā)和詩性思維的組織有關,同時也與詩人主體心靈狀態(tài)有關。人們認為李白很天真,這是因為李白具有一顆赤子之心。老子曰:“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赤子又是德與道最全的狀態(tài),“赤子之心是真誠、善良、純潔、寧靜和自由之心,它是本然的沒有受到污染和異化,有了這顆心靈,在這個世界上,他就會成為真人”[5]。
正因為李白具有這份赤子之心,所以,他最喜歡親近大自然,大自然不僅是純潔、自然的所在,成為他心靈的安息之所,而且大自然的靈氣也滋潤著他的心靈,體悟著生命的生機活力。并且大自然鮮活的物象成了他思想情感的寄寓物[6]。這樣他能“將天地自然育成的精華,從自己心中和盤托出,而不會被社會、道德、理性等迷惑,從此意義上來說,有赤子之心的作家和藝術家其實也就是天地宇宙的感悟者和代言人,他可傳達出天地道心的內在秘密”[5]。
李白在《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放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詩中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這正表明了李白對詩歌自然美的自覺追求。“清水出芙蓉”的美,也就是追求清新自然的審美理想,反對六朝以來錯彩鏤金的綺艷之美。如《古風》其一:“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圣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雖然反對六朝以來的綺麗之作,但對二謝等六朝詩人的清新自然的作品稱贊不已。如:“他日相思一夢君,應得‘池塘生春草’”(《送舍弟》)。謝靈運“池塘生春草”的名句被李白引用,是因為其屬于天籟之作,“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寫出了大自然生生不已的勃勃生機。李白用在這里,借助謝公“池塘生春草”的生命形態(tài)與詩人的“相思”之情相契合,表現(xiàn)了思念像春草芊芊滋長的情狀,春天清新自然的氣息與纏綿的氛圍在心底滋生。“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fā)”(《宣城謝眺樓餞別校書叔云》)、“詩傳謝眺清”(《送殷淑》),謝眺詩歌的清新秀發(fā),自然是李白所心儀的。這一點與杜甫“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辭麗句必為鄰”(《戲為六絕句》)中的“清辭麗句”的審美追求是一致的。
李白所崇尚的“清真”就是赤子之心在人格與審美上的表現(xiàn)。李白具有一顆“清真”之心才孕育出“清水出芙蓉”的清新自然之作。
赤子是嬰兒,他的舉動是不自覺的,他的行為來自天然,是處于無我的狀態(tài),沒有偽飾的成分。“李白一斗詩百篇”(杜甫《酒中八仙》),沉醉之時,猶如處于不自覺的狀態(tài),任性靈本然地流淌,產生出天籟之作。
在表現(xiàn)上,李白從兩個方面體現(xiàn)了這種追求:一、在形式的運用與表現(xiàn)的用力上,順應自己內心的呼喚,表現(xiàn)自己內心的律動。首先,在形式的運用上,李白是隨著自己情感表達的需要選擇詩體與結構詩篇。殷璠《河岳英靈集》言:“李白性嗜酒,志不拘檢,常林棲數(shù)十載。故其為文章,率皆縱逸,至如《蜀道難》,等篇,可謂奇之又奇,自騷人以還,鮮有此體調也。”[4]由此可知,李白志不拘檢,正所謂“發(fā)想超曠,落筆天縱,章法承接,變化無端,不可以尋常胸臆模測”[7]。這是因為李白“才氣豪邁,全以神運,自不屑束縛于格律對偶,與雕繪者爭長”[8]。但這種自然而發(fā)的語言與章法結構,不事雕琢的天然之美,并不是詩人沒有法度,而是藝術達到了莊子《養(yǎng)生主》上所描繪的“庖丁解牛”那樣“中于道”的地步。也就是說,李白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暗合規(guī)律的,這是創(chuàng)作的最高境界。所以,朱熹在《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中說:“李太白詩,非無法度,乃從容于法度之中?!盵4]其次,在詩歌表現(xiàn)的用力上,李白崇尚順應內質自然天成的表現(xiàn),反對過分用力。如《古風》三十五中所言:“一曲斐然子,雕蟲失天真?!币簿褪钦f:雕琢過甚,就“走向窒塞了蓬勃生機和自然的式微”[9]?!抖脑娖贰芬舱f:“真與不奪,強得易貧?!卞X鐘書先生稱贊李商隱的詩句時說:“而須真情流露,生氣蓬勃,異于雕繪汩性靈、工巧傷氣韻?!盵10]這些都與李白所講的美學思想是一致的。李白就是這樣自由地抒寫,自由地流淌來自心靈深處的詩情畫意,沒有雕琢的痕跡,達到了化境的程度。
所以,王國維說:“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裝束之態(tài)。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盵11]又說:“能寫真境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11]王國維從情與景兩方面都崇尚其“真色”,并認為唯有如此“不失赤子之心”,且“以血書者”,才能“不隔”,才能達到“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的效果[11]。這些正是形成自然美的精髓所在。
總之,盛唐詩歌自然美的產生,不僅與語言的表現(xiàn)有關,還應該上升到對詩歌內在產生機制的探討。興的詩學,是詩歌自然美產生的內在審美機制。李白詩歌的自然美,首先是詩人生命意識的激發(fā),激活了詩人詩性思維,醞釀選擇富于生命意味的自然外物,通過物象與境象二重轉換機制,產生了富于自然美的意境。而且這些自然美的精神結晶是根源于詩人主體性靈及其呈現(xiàn)狀況,它們是詩人赤子之心與錦繡心胸的外化形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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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錢葉春,紅河學院中文系副教授,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