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樹

家住臨街的四樓，窗外是高速公路的出口，對面是一棟棟高樓，視線都被緊緊地擋住了，除了來來往往的車流，我和想看的風景咫尺天涯。抬眼是空曠的天，俯瞰是如蟻的車，放眼又盡是毫無表情的墻，于是很少向外看了。這一日，陽光和煦，我和女兒沐著陽光去河邊看看風景。

已經是四月末了，我住的這個小城依舊是乍暖還寒。我們信步來到華藏濱河公園。濱河公園，有名尚未有實，僅有一泓水環一長柳樹的草甸，四周白楊和柳混生的林子里散落著幾個簡易帳篷。如同很多不成熟的旅游景點一樣，帳篷的上方飄著花花綠綠的小彩旗。我經常想這篷立得、這旗飄得不合我心，與我想要看見的景致有些遠了。

近處的莊浪河仍舊是枯水期，蜿蜿蜒蜒地流著細細的幾縷水，像是有些不大情愿的疲憊，又像是飽經滄桑的老人們皺紋里流淌著的濁淚。草甸上的柳和四周的柳一樣，依然是光禿禿的衰桿敗葉，如同我這幾日來早的中年人的心情。

隨著女兒的驚呼，我也驚奇地發現，竟有淡淡的、淺綠的煙云籠在柳樹上面，像籠了一層薄紗。真有“青青一樹煙”的味啊。仔細探尋，竟是柳枝要萌出新蕾了，深褐中泛點微黃，若剛要出殼的小鴨兒。柳枝是報春的信者。看來，我們的春天來了!

柳就是春天的燕子。賀知章膾炙人口的《詠柳》云: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柳樹最美麗的時候，當是最俏麗的二月，千條萬條碧絲掛在天空下，嫵媚多姿，搖搖曳曳。“漏泄春光是柳條”。看來杜老先生不光是憂國憂民愁天下了，也是個自然界的鐘情者了。否則，怎一個用一個“泄”字，就讓“春到柳先翠”感覺來得這樣熨帖呢?我欣喜之外，也有些悵然，小時候奶奶愛說“五九六九，隔河觀柳”的農諺，說的也是柳綠時節。其實若要我居住的這個小城也垂落千條萬條的綠絲絳來，恐怕也快五月上旬了。我不得不抱怨造化的不公了。

華藏寺，是個高原上的小縣城，城名取城內藏傳佛教寺院華藏寺寺名。因為縣城遷址不久，只有二十年的歷史。四季的界限有些模糊，外表輪廓略顯得粗獷。多大雪，多風沙，過于寒冷等細節，在外人的眼中繪上了大大咧咧、粗粗拉拉的線條。街道兩旁栽植了很多松樹，或許，松樹的喜陰耐旱耐寒和高大挺拔硬朗更能代表高原小城的性格吧。其實，若心稍微細致些，信步任何一個河堤溪畔，你見得最多的還是柳。或許，柳文弱的外表容易讓人忽略了它原本具有的韌勁和耐性等等諸如此類的品格吧，就像外表纖弱的女人，實際的耐力是超過了外表雄強的男人。所以，有時眼睛會給人錯覺的。但我心里更喜歡植的是柳，因為北方多風多沙多了些粗獷，少雨少水少了些細致，我覺得柳樹，更符合我們的粗中有細的心思和向往溫潤和諧的味道。

我總覺得柳與別的樹很不一樣，樹干有高有矮，有粗有細，枝條很繁茂，很柔韌。有的爭著長，跟著太陽，像勁挺的壯士，一片豪情;有的含胸俯首，似有夫子之謙遜;有的裊婷婀娜，如女子長袖曼舞;有的長發飄逸，若有隱士的仙風道骨。那上了年歲的柳，更如一個沉默的智者，帶你去沉思。柳樹的美可以用輕、靜、溫和來形容，美麗得恰如其分。風和日麗時，她柔軟的枝條婆婆娑娑、搖搖曳曳，似翩翩起舞的婀娜少女，若蓮步款款的大宋仕女，更如伯牙彈給子期的高山流水，讓人浮想連綿，又讓人寧靜泊然，在行云流水中慢慢思考生命，感悟生活。有雨有風時，她堅韌的枝條左拂右撥，情緒激昂噴涌，猶如嵇康的絕調《廣陵散》，給人絕望般的吶喊和撼人的力量。

因為喜歡柳，我查過柳的一些資料:柳樹是最常見的一種樹，屬于落葉喬木或灌木，屬于楊柳科類，品種繁多，據知已有三千多種，遍布世界各地。我國的柳樹品種也達二百五十余種，尤以垂柳、河柳、旱柳、杞柳、黃花柳和長葉柳居多。柳木材輕軟，紋理通直，韌性較強，易供建筑、制作家具及造紙等用;枝條柔韌，可編織柳籃、柳筐等日用工藝用品;柳枝、柳葉可作飼料，亦可入藥。對植物學基本知識掌握得少至又少，我權妄定這兒的柳多屬河柳吧。

就柳樹本身而言，它是一種極普通的植物。然而，在一定意義上，它又是不尋常的。在時間的次序上，它與春天有關，是早春的證明。在我生長的小城，它是初夏捎來的口信;在物態的寓意上，又與愛情有關，與人有關，它是離愁別緒，它是風情萬種的女子。我想，一定沒有哪種樹能和柳一樣，負載了這么多!

看見柳，我不由得想起陶淵明，少有“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而上了年紀，卻辭官歸里，“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過著“陶令日日醉，不知五柳春”的躬耕自資生活，如此安貧樂道與崇尚自然的高潔者嗜菊如命，又以“五柳”自號，想必也是極愛柳的。我喜歡上謝老的畫作，也緣起于對先生“稚柳”之名的喜愛，初見二字，心里立刻有了一種相通的親和感，在此，愛畫的我，借寫柳向謝老表達敬愛之意。喜歡上“家家會點染，戶戶善丹青”楊柳青鎮的年畫，也是先喜歡上它與“桃花塢”一樣詩意的名字的，光聽聽名字想想都是美麗的。我們無法拒絕美，所有美麗的東西都會讓人神往，楊柳青、桃花塢，僅名字就透出清雅與美艷兩種美麗的極致，讓我久久向往。

信手翻閱畫冊，多與柳不期而遇。《清明上河圖》中一片片柳林泛著嫩綠。是大地回春，還是大宋王朝一派清明?學過通史的我，堅定地相信這是一語雙關，弦外有音。清明的春天一定是人們心中永遠的期待。我喜歡齊白石的《風柳》《柳牛圖》中運用凝重精致的線條間雜以飛白筆意表現柳枝的飄逸和靈動，也喜歡李可染《柳塘閑話》以沉郁黑色的基調和極富立體感線條傳達柳的堅韌和力量，當然我更喜歡吳冠中《柳塘雙牛》《殘荷新柳》中呈現的柳的清新和葳蕤。以柳為畫的題材，也是中國文人永遠無法釋懷的情結。大家就是大家，能以恰當的方式表述自己的情懷。我渴望我也能用我的方式，表達對柳另樣的情懷。

人人都說，草木無情。實則草木是有靈性的。《詩經·小采薇》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說的是離愁別緒。也許自此，柳便被人賦予了愛的情緒和愁的滋味。自古有插柳游春、折柳贈別、贈柳示愛的習俗。“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有什么能必柳更生機勃勃呢?“清明不帶柳，紅顏成皓首”，想比柳的確能給人以新生希望。柳不擇地而生，南北均有柳，無論身處何地都能枝繁葉茂。也許“柳”“留”諧音，折柳相留，表達的是無言之大愛。“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此中絕版的情誼，千秋不衰。柳枝婆娑裊娜，萬縷柔絲，被視為綿綿愛情的象征。人本無意，柳卻有情。人與物之間，存在著一種暗合的玄機，自始至終是相依相生的。

讀《詞典史》和唐詩宋詞，關于柳的詩詞比比皆是，但多與離情別緒、鐘情癡愛和憂郁女子有關。凡柳詞，多低沉，多迷情。我感動于其中的一縷情，一絲哀，一份凄美。但我更多的是惆悵，惆悵是一份遙遠的陌生。古詩古詞里的情緣之美麗，是處在通訊發達的今天的人們無法抵達和體會的。一別千里，一別千日，甚至一別永訣之時，無以為贈，只能折柳示情的故事是最迷人的，也是讓人蕩氣回腸的。想起他們折柳相贈的真摯，是那么的樸素和無以倫比的浪漫。我們不得不承認，現代人的詩情畫意，已經被車水馬龍的喧嘩、被電腦電話的快捷代替了。今天的快餐愛情，已經無法有柳情柳意的詩情畫意了。那是絕版的友情，也是經典愛情的絕唱，讓我如此癡迷依戀或絕望，我甚至渴望做一個伊人，在水一方，等候一次折柳相贈的愛情。

隱士林和靖是梅癡鶴迷，我曾經無法真正理解其“梅妻鶴子”的境界，一度當其虛妄。現在，我突然也想擁有柳的氣質——能表達春天的生機和活力，又兼得女子的柔情似水和嫵媚雅致。說來，可能貪了——清代張問陶用冶紅妖筆形容柳樹。看來，享有美麗，包括聲譽是要承擔一些另外的分量的。有時，甚至沖動地想，做為凡人的我，也能否以“一柳居士”相稱呢?或者，有一天能擁有一個僻靜的小院，植四五棵柳?哪怕僅有一棵也好。

其實，柳樹像竹子一樣，是集柔韌和嫵媚于一身的。如果以柳比喻女子，也是恰當不過的。柳枝的柔軟、飄逸，卻很有韌勁，女人的溫順、和美，而吃苦耐勞，二者之間自是有許多相通的。家鄉的柳少婀娜多姿的垂柳，多那種普通的河柳，河柳枝條比較短，也就少了些許的柔弱，缺了些柔，缺了些媚，而多了些粗壯，多了些勁道。那是些很普通的柳樹，樹干粗糙，樹皮滄桑，在陽光風雨中默默生長著。但是所有的枝條執著地向上生長著，不像垂柳那樣柔弱纏綿，甚至低眉順眼。所有的樹冠就像一把把撐開的傘，似乎在力圖要遮風擋雨。它的生命力極強，一條柳枝截成幾段插在土里，幾天便活了，就是把樹冠截去也能從樹樁上長出新的枝葉。樹和人一樣，是有貴賤之分的，是有名分的。但老家的柳，就像是沒走出過山門的女人，是沒名沒分的。小時候，媽媽說，村里的女人就是村莊小河邊上的老柳，隨時隨地就悄悄地活著。那時，我不懂。今天，想起來老家小河邊的那棵棵柳樹，我似乎能看到村莊小河邊上長久地兀立的一棵棵老柳，就像奶奶、媽媽，就象沒有走出過村子的所有女人們，默默無聞地用最柔弱的身、肩、膀、手托撐著最艱難的生活，一天天地變得衰老，變得粗糙。我也常常想起我們村里三十就守寡，又收養了兩個孤兒的王家嬸嬸，她曾經給了我三顆沒了紙皮的水果糖，甜過我童年的一段時光，不知現在老人家好不好。

我不認同自古以柳喻邀寵取媚的奸佞之徒，以柳喻風流韻致的夢中情人，以柳喻易逝年華的人生感慨等等比喻，更不喜歡以弱柳來形容和指代女子，當然也不會以“做高山上的青松，不做河邊柳樹”為訓戒的，覺得這些對柳是多少有一些偏頗和不公道的。做人就如做一棵樹，不一定非得成為棟梁，是一株植物不一定非得開花，非得結果，就如柳，雖然沒有春花秋實，但它依然頑強地認真地能完成它的生命過程，能說它不可愛可敬嗎?其實，若能在天地間做一株柳，有著最低最少的欲求，隨遇而安，隨時隨地自由生存，也由此而過著最單純最自我的生活，也許是另一種大氣和從容吧。“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那么，今天，我們以柳為鑒，好好地活著。我給我的孩子說，天下的女人就如天下的柳一樣，有著柳樣的美麗、柳樣的堅韌和柳樣的情意。我敬愛所有的堅韌而溫婉的女性，也熱愛所有的柳。

我許諾女兒，端陽節一定為女兒做個柳葉編的帽子，擰一個脆響的柳笛，臨著清清的河水，聆聽聲聲鳥鳴，看看那青青的柳枝。實際上，我也是給自己一個承諾——想必，濱河公園的柳，一定是枝葉婆娑，婀娜婷婷了。想必，會有滿城的柳，都以搖曳的風情，用柔軟的內力，抵達人們的心靈，消抵鋼筋水泥的生硬和車流人聲的喧嘩。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