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人的一生而言,童年生活的烙印,好似在白紙上作就的一幅畫,它不會因為歲月的飛逝而墨褪色減,相反,卻因經過長久的珍藏、積淀,進而變得歷久彌新,經絡分明。
——題記
四四方方的一座小院,安然坐落于古鐘樓的腳下,在小院的東北角,一株經年大槐樹,婷婷舒展著濃綠而巨大的樹冠,為小院遮擋出了一角的陰涼。花開時節,槐花幽幽的清香隨風微微浮動,漾滿了小院的角角落落。傍依著古鐘樓的那座小院,曾經是我童年的樂園,而童年時代的快樂與憂傷,亦如那縷縷花香,時而濃,時而淡。
兒時依稀的記憶里,父親在很遠的礦區工作,也許是因為工作繁忙,他幾乎很少回家,只有母親獨自帶著上中學的兩個哥哥,以及年幼的我和弟弟在小城里平靜地生活。母親是一家食雜商店的負責人,每天工作繁重,除了站柜臺售貨,還得負責商店貨源的補給,常常拉了又長又重的架子車,從幾公里外的大商店里拉回滿滿一車貨物來,以保證店里各類商品的充足供應。
那段日子,母親異常辛勞,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緊緊張張地準備好一天的飯菜,對睡眼蒙朧的我們一番叮囑之后,母親匆匆出了門,常常忙到傍晚才回來。兩個哥哥照顧我和弟弟吃過早飯,也趕去上學,緊鎖著大門的小院里,就剩下我們兩個小不點和一只喚名黑子的大狼狗“相依為命”。黑子體形威猛健壯,長相俊美而且頗通人性,是我倆不折不扣的死黨。
接下來一整天的時光,悠閑而寂寥。弟弟羅圈著兩條小胖腿,小跟屁蟲似的緊緊跟在我身后。翻箱倒柜找出我倆的家當——兩個鐵制的小提子、小漏斗和幾個瓶瓶罐罐,我和弟弟就蹲在槐樹的濃蔭下,在清清淡淡的花香里,開始了打油買醋的小游戲。再沒什么像樣的玩具,母親收拾回來的那些個小玩意兒就成了寶貝,我倆不厭其煩地把玩著。玩累了,就懶懶地圍坐在黑子身邊,撫摸著它烏黑油亮的長毛,抱住它的大腦袋,嘀嘀咕咕地說著一些只有我們自己明白,抑或連自己也不甚明白的瞎話。黑子則低了大腦袋,拱拱我的腰,伸長舌頭舔去弟弟腮邊的口水,算做了對我們的應答。
陽光攜著花香鋪滿了小小的院落,清甜的花香總會吸引來蝴蝶從天而降,翩翩舞動在我們的頭頂上方。在我剛剛想伸手去抓的那一瞬間,它們卻像看穿了我的“居心叵測”,撲閃著翅膀,在我們的“虎視眈眈”里,款款地飛出了墻外。
偶爾,有悠揚的鐘聲在小院上空響起,聽到鐘聲,我和弟弟緊忙從地上爬起,牽著小手,踮起腳尖,盡力昂了頭向上探看,然而,高高的院墻卻毫不留情地阻擋住了我倆的熱望,目力所及之處,只是藍天白云下,古鐘樓的一檐翹角而已。半響,幽幽收回希翼的目光,依然擁了“黑子”坐在樹下,散漫了心緒和眼神,瞅著枝葉婆娑間那斑斑駁駁的光影,不甚察覺地移動。間或豎起耳朵聽聽墻外的嘈雜,想象著外面的熱鬧,耐心等待著母親和哥哥熟悉的腳步聲。
下午哥哥放學,我們最開心,因為哥哥可以帶我們出去放放風。總是還沒等及哥哥放下書包,便牽了哥哥的手,迫不及待地出了大門。拐兩個彎,走不遠幾步,就看見高高聳峙的古鐘樓了。絢爛的晚霞鋪滿了整個天空,在霞光的輝映下,巍巍古鐘樓更加的雄偉壯美。群燕啁啾,在古鐘樓旁回旋飛舞,間或倏忽穿檐而過,仿似一群黑色的小小精靈。
費力地邁著小短腿,當我們氣喘面赤地爬上樓頂時,感覺好新奇,視野是那么的開闊。天空湛藍而高遠,遠處,黛青色的山巒綿延逶迤,碩圓、彤紅的夕陽正在緩緩向西墜下了身影。大自然絕妙的動態美與靜態美生動和諧地交融在一起,像似一幅唯美的圖畫。在頂樓轉一大圈,用小手拍拍剛剛能夠得著的大銅鐘,銅鐘錚錚作響,清脆之聲繞耳不絕。弟弟拍著小胖手,沒鼻子沒眼地呵呵直樂,而我小小的心里,則因充盈了太多的歡喜,以至于那份感覺長久地駐留在了我內心深處。直到許多年以后,成了每每在夢中反復出現的情景。
閑散而美好的時光,兩年之后就結束了。六歲的我要準備上學。沒有了我在家做伴,母親決定將弟弟送去父親身邊。
母親第一次遠行,還帶著年幼的孩子,因此特意托了在縣汽車運輸隊的熟人,乘坐他的東風大卡車先上蘭州,看望過獨自生活工作的大哥,然后再轉道去礦區。
想象著陌生的城市,極度的新鮮與好奇,令我們興奮不已。我穿上自己最喜歡的那件淡粉色小綢紗裙,“綻開”在胸前的潔白的荷花,映襯著我滿臉的歡悅。母親還在南關十字的“迎賓商店”,花五元錢為我買了一雙晶瑩剔透的紫色小涼鞋。那一刻,快樂的我覺得自己像一個美麗驕傲的小公主。
從清早出發,我們坐著大卡車一路穿山越澗,顛顛簸簸,直到天黑透了才到蘭州。擠坐在駕駛室里的我和弟弟,早暈頭暈腦地睡著了,而坐在敞著的后車廂里的母親和哥哥,卻狂吐了一路,蠟黃著臉,就像生了一場大病。
在大哥家里歇了三天,緩過勁兒后,我們就緊趕著上礦區了。然而礦區的路更難走,一輛有窗戶沒玻璃的破舊客車,一路揚著黑煤灰,在坑坑洼洼的煤渣路上,幾乎是在跳躍前行。顛簸了一路,我和弟弟哭了一路。再看我引以為傲的小裙子,早已烏黑不堪。
見到父親時,父親剛剛下礦回來,看見我倆白白的小胖臉哭成了花貓樣,小胳膊小腿上也是白一道黑一道的,父親咧著嘴樂了。可是,看見黑著臉,白著眼珠,白著牙齒的父親和他的一群工友,我和弟弟的哭聲更響了,緊拽著母親的衣襟,不肯撒手。
僅僅三天,看看到處都是黑乎乎的房子,黑乎乎的人,執拗的我不愿吃也不愿喝,哭鬧著催促母親快回家。面對我的倔強,父親的耐心漸無,緊繃了臉,我撅著嘴一聲不吭,一眼不眨地與父親對視著,將放在桌上的專門為我買來的點心和水果罐頭,推扔在了黑乎乎的地面上。
母親原本想多陪伴弟弟一段時間,但又怕餓壞了我,只好忍著心痛帶著我和哥哥離開了。車開動的時候,弟弟撕心裂肺的哭叫聲讓母親淚流洶涌,在窄窄的車廂里,母親站起坐下,坐下又站起,最終還是忍住了回頭。我在淚眼朦朧中緊盯著父親的臉,拼命地想要留住一張能夠讓我記憶的父親的面孔,然而就在剛剛回過頭的一瞬間,我才發現,一切顯然都是徒勞。在我的腦海中,除了那一片觸目驚心的黑和弟弟拼命掙扎扭動的身體,關于父親形象的記憶,依然是一片空白。
回到蘭州,在大哥家呆了幾天,母親帶我們去了五泉山和白塔山公園游玩,還在黃河邊留了影,當畫面被定格的那一瞬間,照片上,母親面色凝重,身后是浩蕩的黃河水。兩個哥哥穿著褲腿寬大的“喇叭褲”,站在母親身邊,清秀的面容上有淡淡的惆悵。我戴著哥哥的蛤蟆太陽鏡,遮住了一雙哭得紅腫的眼睛,懶懶地斜依在母親懷里,神情黯然。
回來沒多久,我就上學了。最初的緊張和新鮮過后,我開始想念弟弟,想有他陪伴的日子,想他做我小小跟屁蟲的模樣,我想象不出,離開了媽媽,他在那個黑乎乎的地方如何生活。想到這些,淡淡的憂愁和感傷在我內心里潛滋暗長。于是,常常在放學后的傍晚,我獨自去古鐘樓頂上,凝神遠眺弟弟所在的方向,用心用力地敲鐘,想那嘹亮的鐘聲能否穿越一切,抵達他的耳旁。也在一個人的時候,抱著黑子的大腦袋,有一句沒一句地告訴他我對弟弟的思念,黑子像是聽懂了,聲聲低吠,眼角也有了淚。
只是當我一年年長大時,黑子也在一天天地老去。弟弟走后的第三年,我與黑子相依相伴的時光也結束了。哥哥將老去的黑子拴在大槐樹上,吊死了它。等我放學回來,已然沒有了黑子熟悉的身影,而濃濃的肉香卻彌漫了整個小院。我忍住眼淚憋著氣,直沖到古鐘樓頂上,死咬住嘴唇任淚雨滂沱。那一刻,在我的淚眼里,絢爛的晚霞血紅一片。
黑子走了,失去了童年玩伴的孤單與憂傷,在我內心深處肆意蔓延,而對弟弟的思念,也漸趨濃重,日盛一日。
再見到父親和弟弟,已是分別五年之后。
在此之前的那段時光,我的生活秩序井然。有媽媽的疼愛和哥哥的悉心呵護,我小小的世界快樂而充實。
只是這五年里,弟弟音信杳無。對弟弟痛徹心肺的牽掛,常常使得母親黯然神傷,悔愧莫及。當思念終成頑疾,讓母親無力承負時,母親帶著我匆匆出發,直奔礦區。
依然是那條黑黢黢的煤渣路,依然是那一輛破舊不堪的車,依然是一路坎坷、煤塵飛揚。幾年時間過去,這一切幾乎沒有多少改變。
抵達礦區,已是日暮時分。周遭靜謐,遠處山影依稀。
因為思兒心切,母親的腳步急促而紛亂,全然沒有了平日的從容。母親緊拽著我的手,我踉蹌跟隨。
終于到家了,伴著母親急切的呼喚,房門被重重推開。昏暗的燈光下,弟弟獨自一人趴在桌邊,抱著一碗冷坨了的面條在狼吞虎咽。看見我們突然出現在門口,弟弟愣怔在那里,不知所措。伸伸脖子咽下嘴里的面團,弟弟使勁揉了揉眼,看清楚真是我們,弟弟興奮異常,張開雙臂就往母親懷里撲,剛躥兩步,卻又急急停住,滿臉羞澀,怯怯地往后直退。見此情景,母親早已傷心欲絕,撲上前去,緊緊地將弟弟抱在懷中,泣不成聲。而我也暗自心酸,淚流滿面。
趴在母親懷里好久了,弟弟的身體還在因為激動而不停地顫抖。弟弟不時地抬頭瞅瞅我,顯得羞澀而局促。
五年時間,弟弟長高了,也壯實了,還是憨頭憨腦的模樣,只是膚色暗沉,沒了兒時的白凈。板寸短發也灰楚楚的,沒有一絲光澤。
母親只顧摟著弟弟絮叨,時至半夜,才想起父親還未回家。對于父親的徹夜不歸,弟弟習已為常。父親有時是因為工作,更多時候是因為嗜酒。幾年來,沒少經歷恐懼、饑餓和體罰,弟弟早已經習慣了照顧自己,而且還學會了自己做飯吃。弟弟說得輕松平常,母親和我在一旁卻聽得心痛欲碎,唏噓不已。
一夜興奮,一夜未眠,一夜淚漣漣。天色微亮時,弟弟才在母親懷里沉沉睡去,臉頰上淚痕猶在,嘴角卻有一抹淡淡的笑在靜靜綻放。
直到傍晚,我才悠悠醒轉。母親剛剛做好了飯,見弟弟睡得正香,母親不忍叫醒他,就帶著我出門去找父親。轉悠了一大圈,也沒找到,我們只好怏怏而返。
一進家門,母親剛要示意我別吵醒了弟弟,卻看見弟弟正舉著鐵勺站在鍋旁邊。見我們進來,弟弟忙忙放下勺子,用手背抹抹嘴角,滿臉羞赧:飯真……香,太好吃了……就忍不住……都吃了。
聽弟弟這么一說,我們登時愣住。那可是兩把掛面,八個荷包蛋呀,一大鍋飯,他那小肚子……見我們不吱聲,弟弟局促而慌亂:我也會做,我再做給你們吃。很快,馬上。望著一干二凈的鍋底,母親哽咽難言。我摸著弟弟撐得滾圓的肚皮,想哭又想笑,卻不知該說些什么好。
好在弟弟的胃腸功能良好,一頓硬撐,除了晚上吐過兩回之外,倒也再無甚大礙。第二天,看到弟弟歡跳自如,母親原本懸著的心才徹底放松下來。也是那次以后,母親給弟弟起了一個雅號——“鍋凈飽”。只是每每提及此事,母親總免不了淚眼朦朦。
下午時分,父親終于進了家門,見到我們,父親有點意外。看著眼睛通紅、滿身酒氣的父親,母親眉頭緊蹙,怒容滿面,她強自壓抑著心中的怒火。只是父親隨意的一句:有飯嗎?又讓母親按捺不住,跳將起來。眼看爭吵漸熾,我和弟弟手足無措,只能溜之大吉。
坐在后山頂上,薄薄的山風輕撫著我倆通紅的而頰,卻撫不平我們紛亂而無助的心緒。偶爾一兩聲“咩咩”的羊叫聲傳來,更增添了幾許空寂,和我們的愁緒。
直到暮色漸至,我倆才牽著手往家走去。一路上,弟弟依然沉默,我知道弟弟的委屈和擔心,而我惟一能做的,也只是緊緊握著他的手。
回到家,父母背向而坐,屋內亦寂然。我和弟弟對望一眼,悄悄地鉆進被窩,蒙頭假寐。沒過多久,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次日一大早,母親叫醒我們,要準備離開,一聽說走,弟弟眼里驚懼頓生,母親憐愛地拍拍他的頭,說一聲:都走。一時間,弟弟的眼淚奪眶而出,他將頭深深地埋進了母親懷里。
晨霧朦朦中,星星點點的雨絲在若有若無地飄落。母親神色冷漠,父親無言,我亦無語,弟弟眼圈有點紅,瞅瞅父親張了張嘴,又將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送我們上車時,父親摸了摸我和弟弟的頭,我清晰地感覺到父親的手在不住地顫抖,就在父親轉身離去的那一瞬間,我看到父親的眼神空洞而黯淡,神情疲憊無限。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