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社著名詩人胡蘊(yùn)(1868—1938),昆山蓬閬人,字介生,號石予,別署萱百、胡布衣、半蘭等,終生從事教學(xué),桃李滿天下,葉圣陶、鄭逸梅等都是他的高徒。他多才多藝,作詩神速,有“七步八叉”的美譽(yù),擅長畫梅,善于書法,這些已有多人撰文。他以號行世,世稱“胡石予”。這里擬專門介紹他的《近游圖》和《倚閭圖》,兩件畫作寄托著胡石予的一片赤誠之心。
胡石予是個(gè)老來子,石予出生時(shí),父親已經(jīng)45歲,母親也已39歲。1884年,石予17歲時(shí)父親就棄世而去,從此一對孤兒寡母相依為命。為了支撐門戶,石予就在蓬閬鎮(zhèn)上開館授徒,當(dāng)起了私塾先生。年輕稚嫩的石予一邊教書,一邊刻苦自學(xué),次年應(yīng)考秀才,縣試、府試及院試均名列前茅,進(jìn)學(xué)成為縣學(xué)生員。19歲,赴江寧參加秋闈,可是鄉(xiāng)試不第,從此不再應(yīng)試,終生教書,教學(xué)之暇以詩書自娛。
民國元年(1912年),石予45歲,母親已經(jīng)83歲高齡。當(dāng)時(shí)石予在吳中草橋中學(xué)執(zhí)教,每月必回蓬閬一次,探望母親。石予愛好祖國的名山大川,更愛深蘊(yùn)歷史文化的人文景觀。可是,有年邁的母親在堂,他牢記“父母在,不遠(yuǎn)游”的古訓(xùn),現(xiàn)在父親不在,只有老母在,更不能遠(yuǎn)游。1912年秋,他決意將自己的情思化作圖畫作為寄托,寫了一篇《近游圖序》,請南社友人描畫《近游圖》,序言說:“余性喜游覽,奈卒卒無暇,足跡所至,乃局千里。顧聞人述佳山水,輒心向往之。不得已,請友人繪圖寄意……繼自今,風(fēng)之朝,雨之夕,燈之右,榻之畔,披圖即是,神游無定,森奇景于幾席,縮長房之萬里,近莫近于是矣。”這篇序言深深觸動了石予的一批朋友,南社社友、廣東順德蔡哲夫與安徽歙縣黃賓虹各繪了一幅《近游圖》,還有林琴南也畫了一幅。接著,石予廣泛征求南社社友的題詠。民國三年(1914年),正好柳亞子作了《分湖舊隱圖》,請南社社友撰序、寫跋、題寫詩詞,石予題了4首七絕,詩中附言,也乞亞子為《近游圖》一題墨寶。幾年下來,除柳亞子之外,陸續(xù)收到了高天梅、高吹萬、劉澤湘、沈昌眉、林百舉、陶小牧、萬以增、張揮孫、周人菊、譚天鳳、王大覺、姚石子等數(shù)十位南社社友的詩詞和文章,匯編成一本厚厚的冊頁,石予珍藏如同拱璧。
胡石予蓬閬老家本有一個(gè)堂皇的磚刻門樓,可是經(jīng)過兵亂之后,門額磚刻只剩下半個(gè)“蘭”字,因此石予取有居室名“半蘭舊廬”,發(fā)表文章取筆名“半蘭”。每當(dāng)月末,石予休假之日,老母總是倚著那半蘭舊廬,盼兒心切,常令兒子熱淚盈眶。繼《近游圖》之后,石予又請蔡守夫人、同隸南社的女畫家張傾城,畫了一幅《門閭倚望圖》,簡稱《倚閭圖》,再次請友朋題詠。
民國九年(1920年)胡母已經(jīng)91歲高齡,石予更加盡心盡力照料親娘,他專門為自己取了一個(gè)別號“萱百”。古人以父喻椿,以母喻萱,稱母親為萱堂。萱百,祈求上蒼能夠讓老母長命百歲的意思。
《近游圖》、《倚閭圖》兩本厚厚的冊頁,不僅滿溢著愛子對慈母的一片孝心,而且融合了南社社友的種種情思。這兩幅丹青觸動了眾多文人墨客的神經(jīng),紛紛為之寫序、作記、吟詩、填詞、作曲。石予的兩幅圖,猶如一個(gè)平臺,南社社友在此各抒己見,甚至借題發(fā)揮。
對《近游圖》,江蘇淮安的周人菊、浙江嘉興的譚天鳳等人,都說石予胸中有丘壑。上海青浦萬以增在他的《胡石予近游圖序》中說,石予忙碌無暇,作圖臥游,堪稱善游。高燮的《題胡石予近游圖》(見《高燮集》504頁),那是36句的排律,在感嘆世道艱難之后,說到石予,“珍重名山好著述,英雄自古多潛藏”。在高燮看來,當(dāng)時(shí)的世道,還是潛藏下來多多著述為好。湖南醴陵的劉澤湘,贊同石予的避世之舉,“天下名山大川一一張四壁,萬怪千奇五光十色何悠悠。于焉薄富貴,輕王侯,消塊壘,遣春秋。但覺此中塵垢凈,坐看紙上煙云浮。”(見《南社三劉遺集》25頁)柳亞子則感嘆自身沉浮于世,未得自由,羨慕石予的閑適悠游。
對《倚閭圖》,南社的仁者、智者也各有所見。柳亞子于1920年的《題胡石予倚閭圖》中有句云:“五十三翁母九一,人間此福最難消”,感嘆胡石予好福氣。上海金山的高燮、湖南醴陵的傅尊等南社社友都有題贈之作。高燮題了一首五言排律:“事親有真樂,富貴何足數(shù)。胡君賢孝人,五十猶孺慕。母年逾九十,矍鑠能健步。風(fēng)雪衣裳單,游子出門去。負(fù)米百里間,歲時(shí)致反哺。豈無弓旌招,道遠(yuǎn)寧忍赴。白云起咫尺,知是親舍處。嚙指亦偶然,兒歸何急遽。母曰嗟余子,行役何太苦。家貧輕別離,總緣衣食故。兒跪聽母言,愛子情彌露。兒心益以碎,母顏益以豫。謂兒母戀戀,但當(dāng)勤爾務(wù)。兒能善保身,常免母心慮。是母有是兒,孳教相回互。”(見《高燮集》618頁《胡石予屬〈題門閭倚望圖〉》)高燮與石予相善,因而筆下能有這些母慈子孝的情節(jié)。數(shù)十年中,自有高位良座相招,可石予為了母親,不愿赴任。傅屯艮的詩滿含真情,非常感人:“孝可傳家儉可師,半蘭廬舍日遲遲。為圖一慰平生意,九十親娘五十兒。五十年中兒有孫,兒心不改亦親恩。兒行未遠(yuǎn)歸須早,怕見歸遲母倚門。”(見鄭逸梅《南社叢談》531頁)出語曉暢,瑯瑯上口,滿含真情,真正令人過目而成誦。
《近游圖》與《倚閭圖》又是藝術(shù)的集合體。繪畫、書法、詩詞、文章,再加印章,朱墨燦然,薈粹著多種技藝。這里有不同畫派、不同書風(fēng)的交流。還有各種印章,朱墨燦然,賞心而悅目,朱文、白文,浙派、皖派,篆刻藝術(shù)同樣頗耐咀嚼。
歷史的煙云飄然而過,80多年過去,石予這兩集冊頁已經(jīng)散佚。2002年,昆山市的《昆侖堂》第1期(總第2期)雜志刊登過方唯一等人題寫《近游圖》的兩件手跡。看來,保藏收集此類珍品者自有人在。不僅是胡石予,南社中人大半有過此類作圖寄意之興。目前,僅蘇州籍的南社社員,筆者就發(fā)現(xiàn)了99件。但愿此稿能夠成為引玉之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