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有風骨人有風趣

隨身揣個小本本，讀書、看報、聽廣播、觀戲、閑聊里的偶感都記錄在案，這是他創(chuàng)作的源泉與秘訣……筆在他手中猶如雜文家的筆，縱橫捭闔、嬉笑怒罵，以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與思想鋒芒煥發(fā)出逼人的光彩……他的畫寓教于趣、亦莊亦諧、大俗大雅，畫人更畫思想，漫畫之外的他既隨和又風趣，謙和而又慈愛……

華君武，江蘇無錫人，著名漫畫家，有“漫畫大師”與“漫畫中的齊白石”之稱。1915年4月出生于浙江杭州。歷任魯迅藝術(shù)學院研究員、教員，《東北日報》記者，人民日報社美術(shù)組組長、文藝部主任，文化部藝術(shù)局負責人，毛主席紀念堂工程美術(shù)組組長，全國文聯(lián)書記處書記，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顧問，《漫畫世界》主編等職;出任過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秘書長、副主席。

在當代中國漫畫界，華君武是最具藝術(shù)魅力、吸引讀者最多、影響最大的漫畫家。在革命戰(zhàn)爭年代，華君武的漫畫是刺向敵人的匕首和投槍;在社會主義建設(shè)年代，他的漫畫好似名醫(yī)手中的銀針，在笑聲中匡正時弊，治療社會的疑難雜癥;在全面建設(shè)小康社會的今天，他的漫畫同樣不失為警鐘，諷一勸百，過濾生活，解剖社會。可以這樣說，他的漫畫是時代的一面哈哈鏡，通過漫畫這種特殊的形式映照出世事萬象與生活百態(tài)……

嬉笑怒罵皆成畫

華君武的漫畫筆墨簡約精練，風格質(zhì)樸而雋永，體味世態(tài)人情深刻而醇厚，筆下的人物形象逼真，力透紙背，往往使人忍俊不禁，因為他的漫畫顯示了鮮明的中國藝術(shù)特色。

華君武的作品影響最大的是政治諷刺畫，而最具生命力的是他的內(nèi)部諷刺畫。“我畫內(nèi)部諷刺畫是從1953年開始的。所謂‘內(nèi)部’，是從敵我之分而來的，也就是‘人民內(nèi)部的諷刺畫’。”華君武生前說自己畫內(nèi)部諷刺畫大都是有感而作，只有感觸深才能畫得深，人云亦云的畫不能打動人。他的內(nèi)部諷刺畫陸續(xù)在《新觀察》、《漫畫》及《光明日報》等報刊上發(fā)表。畫了一段時間，華君武感到一種壓力，主要來自“左”的方面。尤其是1957年“反右”斗爭以后，畫內(nèi)部諷刺畫已被很多人，包括作者和編輯視為畏途。一位部隊的文藝負責人曾公開對華君武說:“你畫這些干什么!”也有人對他說:“現(xiàn)在有許多可歌頌的事，你能不能畫些歌頌性的漫畫呢?”華君武不便說不能畫，但他確實認為歌頌漫畫比諷刺漫畫更難畫，“那種皮笑肉不笑的‘歌頌’，實在稱不上是真正的謳歌”。于是，他暫停了一段時間為那些報刊供稿。

后來，有位同志問起這事:“你的那些漫畫很有意思，怎么最近見不到你的畫了?”華君武把想法如實告訴了他。大概是這位同志和光明日報社的穆欣講了這事，穆欣親自找上門來要華君武繼續(xù)供稿。這時，華君武開玩笑說:“你敢登，我就敢畫!”穆欣笑著回答:“你敢畫，我就敢登!”沒想到，這兩句話后來在“文革”中被批成了“反黨大陰謀”。華君武說:“要說壓力，無形的壓力還是有的，但我仍繼續(xù)畫。之所以這樣‘膽大包天’，是因為我從來不認為漫畫諷刺是針對社會主義制度的。我所諷刺的舊思想、舊習氣，來自舊社會，諷刺它是為了改掉它，使我們的社會主義制度更加完美。”

華君武的漫畫有著鮮明的藝術(shù)特色，絕不是浮游在生活的表面上，制造廉價的笑料。同樣是諷刺，內(nèi)部諷刺跟對敵人的諷刺自然有根本的不同。華君武對敵斗爭的諷刺畫，總是要引起人們對敵人最大的痛恨、輕蔑和警惕，如著名的《磨好刀再殺》、《在反革命的后臺》等。在內(nèi)部的諷刺畫中，畫家卻是同他所創(chuàng)造的人物、同他的讀者共享著喜怒哀樂。這時，他謔而不虐，刺，不是要把人置于死地，而是為了喚起注意，以求改正。正如他所說，漫畫不是鎮(zhèn)靜劑，而應(yīng)是發(fā)汗劑，讓病人出一身汗。

雖然華君武的漫畫受到讀者的廣泛歡迎，但因當時黨內(nèi)風波迭起，政治運動接連不斷，“左”的思潮逐步升溫，他的諷刺畫很容易被人戴上“丑化社會主義”“暴露社會主義的黑暗”的政治大帽子。于是，“文革”的浩劫一來，華君武“在美術(shù)界首當其沖”，一夜之間成為“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許多漫畫作品成了“大毒草”。華君武在這場風暴中大吃苦頭，開始接連遭“批判”，蹲了3年“牛棚”，喂了4年豬。這期間，華君武不但沒有停下手中的筆，還適時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揭露極“左”思潮的漫畫《杜甫檢討》、《只顧掌舵，不顧看風》等，咒罵他們挖空心思“上綱上線”，“故意把水攪渾”。

后來，愈演愈烈，全國美協(xié)“革命群眾”公開揪斗華君武，《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公開發(fā)表“批判”華君武的文章。迫于形勢壓力，1969年1月11日《光明日報》發(fā)表了一篇題為《剖析華君武的“內(nèi)部諷刺漫畫”的反黨實質(zhì)》的文章以“搪塞”。

漫畫家手里的“刀子”，對于人民來說，對于承擔著因襲重負的人民來說，是醫(yī)生手里的手術(shù)刀，確實是寒光閃閃、鋒利無比，但這一切一下去，不是致你于非命，而是幫助你切掉腫瘤，割除病灶。醫(yī)生也會板著面孔說:“不許動!”這“不許動”是為了讓你不要驚慌，承受手術(shù)，而不是叫你束手就擒，對你謀財害命。華君武的諷刺漫畫是夠厲害的了，但對人民來說，他卻有一副菩薩心腸。不是么?彌漫在他諷刺漫畫中的幽默感，就足以使人感到他的一片赤誠了。可是，他沒想到卻被栽上了一種“丑化人民”的“莫須有”。

“文革”后的一天，《光明日報》的一位領(lǐng)導遇到華君武，笑瞇瞇地向他約漫畫稿。華君武也笑瞇瞇地說:“你們登了一整版批判我‘黑畫’的文章，還沒有給我平反呢?”后來，華君武舊事重提時這樣說:“如今，許多報刊經(jīng)常發(fā)表一些針砭不正之風、批判不文明行為的漫畫，這很好，這變化符合黨和國家、人民一致的利益。《光明日報》在當時能發(fā)表我的那些漫畫，應(yīng)該說是有膽量的，我的那一段創(chuàng)作經(jīng)歷是值得懷念的。”

漫漫藝術(shù)求索路

華君武原籍雖是江蘇無錫，但他的童年是在美麗的西子湖畔度過的。華君武說:“我雖然生長在號稱中國‘天堂’的蘇杭，但‘天堂’并未帶給我快樂。”因為，貧窮一直纏繞著他的家庭。不過，杭州的青山秀水孕育了他的藝術(shù)細胞，他愛上了圖畫。1930年，華君武就讀于浙江省立第一中學。大約是這一年，當時的男女學生在打防疫針時都很害怕，扮出各種各樣的鬼臉怪相，出于好玩，他信手畫了幾筆，結(jié)果在校刊上登了出來，引起了很大反響。這是他的第一幅漫畫作品。

這時的華君武不知天高地厚，看到《浙江日報》、《東南日報》上發(fā)表的漫畫也動了心，躍躍欲試，立即畫了漫畫向報社投稿。但是出師不利，報紙沒有刊用。于是再畫再投稿，前前后后，累計超過200幅。創(chuàng)紀錄的“廢品率”使他從失敗中悟出一點道理，那200多幅漫畫是摹仿別人的漫畫照貓畫虎畫出來的，要得到編輯先生的青睞就得來點新招。后來，他經(jīng)過揣摩創(chuàng)作了一幅“乘船采蓮女郎”的漫畫，果然發(fā)表了，還得到1塊大洋稿費。

1932年，華君武在上海大同大學附中讀書，經(jīng)常給當時的幽默雜志《論語》投稿。此后，他的漫畫不斷出現(xiàn)在上海的多種報刊上，他的名字開始引人注目。其實，華君武在少年時曾想報考杭州國立藝專學習，因家境不好，家人認為畫畫不能謀生而極力反對，于是斷了此念。由于某種原因，他中途輟學，到上海銀行當職員，只在業(yè)余創(chuàng)作漫畫。

在銀行，繁重的勞動把他業(yè)余的創(chuàng)作夢打得粉碎。每天工作下來，心里窩火，讀書、搞漫畫創(chuàng)作只能在星期天。想到社會上充斥的失業(yè)大軍，他默然忍受下來。但是他忍受不了的是銀行經(jīng)理對待小職員的態(tài)度:傲慢無禮、驕橫跋扈。“這個豬玀!”他暗自咒罵，為了發(fā)泄胸中的不平之氣，畫了一幅經(jīng)理的形象是豬頭人身的漫畫。很快，報上發(fā)表了，也許經(jīng)理看到了以為不是針對自己的，也許并沒有看到，總之，銀行里職員的處境依然如故。后來，為了一件小事，血氣方剛的華君武和經(jīng)理面對面地爭吵起來，一剎那間他把桌子拍得好響，大搖大擺地走出了銀行大門……

在那個時代，國難一天深似一天，國民黨反動派的腐敗、日本帝國主義的入侵，使具有愛國心的青年人痛心疾首，抗日戰(zhàn)爭的風暴迫使許多有志氣和有理想的文藝青年到十分艱苦的延安抗日根據(jù)地去。華君武說，斯諾的《西行漫記》對他產(chǎn)生了決定性的影響，書中全是第一手的見聞，不由得人不信，延安的一切如天堂般地令他神往。于是，1938年他瞞著母親，懷揣友人沉甸甸的介紹信，取道香港，只身啟程。這一走，水路、旱路竟跋涉了3個月。路經(jīng)廣州、長沙、漢口、重慶、成都、寶雞、西安五省七市，把輪船、火輪、火車、汽車乃至“黃魚車”乘了個遍。沿途有國民黨特務(wù)的盤查，還有親友勸歸，歷盡險阻，最后被八路軍西安辦事處送達陜北公學，后又被保送到魯迅藝術(shù)學院美術(shù)系。當他終于踏上延安土地的時候，竟興奮得倒地大喊。

在魯藝，他孜孜不倦地畫著漫畫。沒有地方發(fā)表，墻報就成了他惟一的園地。后來，《解放日報》創(chuàng)刊，他就給報紙畫。當時物質(zhì)條件極其艱苦，出一幅畫要費很大周折，先要把畫稿蒙在木板上刻出來，然后才能上報，每次給報社送稿，都要跑上一二十里路程。

在魯藝，華君武與蔡若虹、張諤舉辦過3人漫畫展，轟動一時，毛澤東同志也去看了。1942年，華君武聆聽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此后經(jīng)歷了一個在實踐中逐步消化和理解的漫長過程。后來他和舒群、蔡若虹、張諤如約到棗園，毫無拘束地向毛主席當面請教問題，毛主席還留他們吃了飯。此后，他更加專注地琢磨“文藝為什么必須為大眾服務(wù)”的問題。毛主席號召大家多熟悉人民的生活，他就學《新兒女英雄傳》的作者孔厥，搜集來自百姓的漫畫語言，慢慢體味主席關(guān)于文學藝術(shù)要有中國氣派，要讓老百姓喜聞樂見的思想，他的創(chuàng)作越來越能被人民接受。“群眾是否看得懂”，成了創(chuàng)作的前提。這時期，他的畫風有所轉(zhuǎn)變，開始探索漫畫藝術(shù)的民族化、大眾化，在長期的藝術(shù)實踐中從傳統(tǒng)的中國畫、民間繪畫和文學藝術(shù)等各個領(lǐng)域里汲取營養(yǎng)，豐富自己的創(chuàng)作，使自己的作品有了地道的中國民族風格和自己的個性。

“不到延安，沒有黨的教育、毛主席的教育，也就沒有華君武的今天，這是老話，但還是非說不可。”這是老人的真心告白。

在魯藝，他碰到過這么一件尷尬事。一次，著名音樂家冼星海在延安首次演出《黃河大合唱》，由于當時許多歌唱家都已分赴前線及根據(jù)地。華君武當時在魯藝，冼星海就要求他參加“湊份子”。可是華君武并不知道樂隊指揮的第一個動作只是讓大家準備，第二個動作雙手一揚才開始齊唱。當開幕后，冼星海手一動，站在前排正中的華君武突然高唱“喔嗨唷……”，“大合唱”變成了“小獨唱”。于是，立刻把幕放下來，等到幕再拉開時，華君武已被“排除”在外了。事情不能完全怪罪他，因為最后一次排練時，華君武因事并未參加。有人說，也許就是這么一個“尷尬事”讓他失去了一個當歌唱家的機會。也許，冥冥中已篤定他是一位漫畫家。

華君武說:“漫畫是用笑來戰(zhàn)斗的。”在如火如荼的解放戰(zhàn)爭中，他畫了大量揭露美蔣的時事漫畫。反動派對他的漫畫很惱火，曾把他列入暗殺的名單。然而，這并沒有令他停下手中的畫筆。

20世紀60年代以后，他的漫畫題材大變，致力于人民內(nèi)部諷刺漫畫。這個轉(zhuǎn)變同樣“危險”。畫人民內(nèi)部諷刺題材的漫畫，不是不容易畫，而是分寸不容易掌握。畫得尖銳，揭得痛切，受不了;畫得平庸，又不覺得痛，漠然視之，畫與不畫劃上了等號。更何況，社會上總少不了有一批諱疾忌醫(yī)的人。為了一幅漫畫聚訟紛紜的事就發(fā)生過。1956年，一些漫畫家合作了一大幅《萬象更新圖》，那還是歌頌性的，幾百名作家的漫畫頭像，配合上他們創(chuàng)作、生活的種種漫畫化的場面，全是旨在鼓勁的，可就有人出來訴苦:“我長的是那副模樣么?這不是丑化我么?”作家尚且如此，歌頌性的漫畫尚且如此，那批評性的諷刺漫畫的“不那么容易”實在是不難理解了。

10年“文革”的陰霾散盡，天宇清朗之后，被折騰得“垂垂老矣”的華君武自然同所有遭受無妄之災(zāi)的老同志一樣，重新工作，再登畫壇。也真是“本性難改”，他仍然重操人民內(nèi)部諷刺漫畫的“舊業(yè)”。有人問他:“罪還沒受夠?”“受夠了。”“那怎么還干這一行?換一換行業(yè)不行嗎?”他笑了，臉上洋溢著漫畫家特有的那種幽默:“換什么行業(yè)呢?種田嗎?做工嗎?唱大凈、扮小生嗎?都不行。無路可走，還是走老路吧!”聽的人也笑了，這個綿里藏針的華君武呵!

“文革”后，華君武的內(nèi)部諷刺畫也掙脫了思想鐐銬，在更為廣闊的生活領(lǐng)域中搜取題材，與人民的生活斗爭貼得更為緊密。

小本子大素材

華君武的漫畫是含蓄雋永的，又是“火辣辣”的。“難得幽默”，這是華君武的一方圖章。他善于在無情的嘲笑中揭露某些人和事之可鄙、可惡與可笑，又善于在善意的幽默中，在詼諧、戲謔、嘲諷、滑稽中展示深刻的思想，闡釋人生的哲理，讓人莞爾，令人展頤，留下無盡的回味。

幽默是一種美感，是機智、聰慧的化身。沒有幽默，就沒有漫畫。只有熟悉生活，在生活中不斷體驗、分析，才能捕捉社會現(xiàn)實中那些乖張可笑、荒誕不經(jīng)和不合情理的現(xiàn)象。開會時，他揣摩與會者不同的神態(tài);在火車上，他從旅客的服裝、談吐中去猜度他的職業(yè)、性格;上醫(yī)院，牙科醫(yī)生臉上的口罩、耳鼻喉科醫(yī)生頭上的反光鏡，都逃不過他的眼睛，甚至會從氧氣瓶上聯(lián)想到炸彈……華君武隨身總帶著一個記事本，不論走到哪里，想到什么，哪怕一句話，他馬上抓住，把它記錄下來。這個記事本是他漫畫素材的小倉庫，一有空他就把它們細細揣摩，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有的只一句話，有的僅兩個字，有的則是一段有趣的對話，還有一些未成型的草圖。等到有朝一日用得著的時候，他就移花接木，把幽默和諷刺結(jié)合起來，畫出一幅幅很有意思、很有回味的漫畫。他說:“我這個人年紀大了，記性不好，容易忘事，所以只能用小本本來記的‘笨方法’。”

人們對于華君武都有一種親切感，感到華君武離我們很近，近到可以走進自己的心里。他的漫畫真可謂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筆下所無。看他的漫畫常常有一種自己的心思被他幽默地道破的欣喜感覺。有一次，他在上海開會，在旅館里聽到一個人在打長途電話，在電話里講了一些具體的日常瑣事，大多是無足輕重的話語，還講了許多廢話。華君武當即畫了一幅漫畫，題目是《公費出錢的長途電話》:一個穿著背心褲衩的人，一邊悠然自得地在沙發(fā)上摳著腳丫子，一邊打著長途電話，真是惟妙惟肖，入木三分，妙趣橫生。華君武說:“這件事的本身就十分典型，因此，我只是稍微作了些藝術(shù)的夸張。”華君武不僅以自己獨特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豐富了幽默美學、發(fā)展幽默文化，而且以幽默藝術(shù)家應(yīng)有的歷史使命感，賦予幽默藝術(shù)以社會人生的深度，提高了幽默藝術(shù)的品位。

諷刺與幽默是漫畫的靈魂。為了尋找漫畫的靈魂，華君武是煞費苦心。為創(chuàng)作漫畫《自動樓梯》，他曾幾易其稿。起先，他畫了一把扶梯，一個人正在拼命向上爬。可他對此不滿意，覺得這樣諷刺干部向上爬的現(xiàn)象，豈不只是個思想品德的問題嗎?不行，得改。于是，他又畫了一群人在爭先恐后地搶攀一把梯子。自然，這樣的改動比原來更有說服力些。但它又不符合當前干部隊伍中的主要精神狀態(tài)。難啊!他畫不下了，只得擱下畫筆。一次，他在北京車站看到了只能上不能下的自動電梯，心里豁然開了竅:這樣畫，立意不就更含蓄、更深刻了嗎?于是，一幅深刻提示干部安排中的只能上、不能下的現(xiàn)象的作品很快勾勒出來，漫畫揭示出這現(xiàn)象不只是個人的問題，而是某些不成文的干部制度造成的，因而有些愿下來的干部也下不來。終于找到漫畫的靈魂了，他樂不可支。

華君武常常是這樣的。他認真地觀察生活，從細微處去發(fā)現(xiàn)問題，去搜集創(chuàng)作的素材。誰也不會相信，他的十幾幅漫畫《客觀原因之一、二、三》竟然是他清晨在大院里鍛煉身體時，從一個孩子拍不著球，卻怪球不好得到啟發(fā)，并舉一反三創(chuàng)作而成的。華君武說:“魯迅講過，創(chuàng)作不能看到一點就寫。漫畫也是這樣，生活中的有些現(xiàn)象一時觸動你，但必須細細思考，要有自己的見解，然后將自己的正確思想滲透進畫幅中去。”的確，漫畫沒有作者自己的思想，只能是看圖識字，或者是蹩腳的插圖，一幅漫畫要讓人有所震動，就必須先讓自己震動。可以說，一個優(yōu)秀的漫畫家，不僅是時代風氣的發(fā)言人，也是人情世態(tài)的洞察者。

1991年1月28日，華君武漫畫展在天津塘沽鹽場工人文化宮開幕，鹽場場長向華君武授予“榮譽鹽工”證書。老畫家手捧證書，激動不已:“我吃了76年咸鹽，頭一次把自己的畫送給鹽工們看，更沒想到當了一名鹽工。我感到很光榮!漫畫要為人民服務(wù)，作品能讓群眾喜歡是我最大的光榮!”華君武說，他很珍惜這個來自基層的榮譽，認為這是基層群眾授予為他們服務(wù)的藝術(shù)家的最高榮譽，“我們的藝術(shù)應(yīng)植根于人民群眾之中，我要盡可能多地到基層去，讓工人、農(nóng)民都能看懂我的畫，引起他們的共鳴。”

道是無情恰有情

其實，華君武在藝術(shù)上有著一種特有的幽默，在生活上他同樣有一種天生的幽默感，那種幽默感彌漫在他生活的每個角落。到了耄耋之年，他仍不失風趣，不減對事物的敏銳感覺，甚至在遇到不順心的事情時，也可由此得到緩和、化解，有時也給自己開幾句玩笑。有一次，他在院中散步，不小心跌于沒蓋蓋子的沙井，傷了腿。友人電話慰問時，說:“聽說你掉在井里了?”華君武馬上回了一句:“你不落井下石就好。”

很多人一直把華君武視為師長。有一次，聽到人這么稱呼他，他說:“我為什么要當你的‘師長’?說不定我還想當‘軍長’呢?”話中閃爍著華君武的幽默，幽默中蘊有謙虛。華君武與人交往喜歡稱“同志”，也不喜歡被稱為“先生”，認為那樣疏遠。近來，有人稱他“大師”，他感到肉麻而不舒服。因為彼此是同志，當然要推心置腹，坦誠相待，所以人們對他感到親切和表示尊敬。

華君武沒有上過美術(shù)學校，因而他自稱是“民間藝人”。民間藝人來自民間，和百姓接近，在藝術(shù)上受學院派桎梏少，顯得自由些。他說:“我沒有老師，但又有許多老師，中國的、外國的，甚至孩子的一張畫，只要對我有啟發(fā)，都可以成為老師。”

說起華君武的漫畫成就，不能不提他的賢內(nèi)助宋琦。如果沒有宋琦年復(fù)一年默默地、細心地為他收集資料、整理和保管原作，在衣食起居上無微不至地照料他，無論在順境里還是在逆境中都與他長相守、共甘苦，很難設(shè)想華君武能夠順利地創(chuàng)作和出版他的30多冊漫畫、插圖和論著集。談起自己的夫人，華君武笑了笑，“夫人是天津人。她可是老革命，比我參加革命早好幾個月呢!”當年17歲的宋琦于1938年在西安參加丁玲領(lǐng)導的“西北戰(zhàn)地服務(wù)團”，同年到延安抗大，后來到晉察冀敵后區(qū)工作，還打過游擊，1944年又回到延安魯藝。解放后，先后在《人民日報》、中蘇友好協(xié)會、對外文委工作過。“我們是在延安魯藝禮堂跳舞時認識的，那年陰歷八月十四結(jié)的婚，第二天中秋節(jié)她就下鄉(xiāng)了。”沒有花前月下，沒有山盟海誓，然而他們風雨同舟走過了半個多世紀，歲月比浪漫的故事更能證明愛情的力量。

1976年唐山大地震，華君武遭受喪失次子之痛，當時他正在東北組稿，交通受阻而趕不回來。他的夫人宋琦很久得不到唐山的確切消息，萬分焦慮，不敢往最壞處想，只得極力寬慰自己，說，這孩子一定是一直忙著救助別人，顧不上給家里捎個信來。華君武從沈陽回來，聞知噩耗，非常傷心，但他倆都堅強地挺過來了，精神上不曾被這一沉重打擊所摧垮。“地震如同戰(zhàn)爭，總要死人的。”從華君武這句話里，可看出他的心牽掛的不止是自己的一個兒子，體味的不止是一家人的痛苦。

1987年10月，華君武攜夫人到成都舉辦漫畫展。那次畫展尊重他的意見，一不剪彩，二不放鞭炮，一切繁文縟節(jié)全部免去。不過，許多觀眾請求他簽名留念，他倒是親切、隨和，來者不拒，還打趣說:“可惜我不能簽支票，要不大家發(fā)啦。”飯店用餐之際，華君武簽了幾本畫冊給在座的迎候者。誰知驚動了素不相識的鄰桌，他們飯到中途突然撤走了，原本熱鬧的觥籌交錯沒了，堂中靜下來后，華夫人發(fā)現(xiàn)華老剛剛簽出的一冊已具好名的畫冊被鄰桌人順手牽羊拿走了。有人想去追，華君武笑著阻攔說:“偷書不算賊，這是文明‘一把抓’嘛。”說完，又拿出一冊畫冊，簽名補贈。

華君武愛好廣泛，曾拉過幾年京胡，在延安時愛打排球、游泳，解放后溜過冰，養(yǎng)過熱帶魚，養(yǎng)過鳥與貓，“十年動亂”時還喂過豬……難怪他的漫畫題材那么廣泛。他認為:漫畫家要當雜家，愛好不妨廣泛一些，中國畫、地方戲、民間玩藝，都可以看看。

當然，漫畫家本人并不可能是完人。并不是說，在諷刺別人的時候，畫家可以隔岸觀火，華君武很坦率地說過，他的一些漫畫中，不但有別人，也往往有他自己的影子在里面，他也會動筆來諷刺自己。記得有一次，他的一幅漫畫中寫了一個錯字，被一個小朋友指了出來，華君武立即認錯，還畫了一幅漫畫:一位小朋友用棍兒在地上教他寫字，他呢，須發(fā)皓白的他，蹴在孩子旁邊，虔誠地接受孩子給他教字。勇于解剖別人，更勇于解剖自己，不以“教師爺”惟我獨尊、惟我獨革自居，敢于把自己擺進去。這就是華君武!

正如有人所言，他是一個和悅達觀的老人，一臉善紋，笑容可掬，隱隱讓人感到一種“君文”而不是“君武”的仙風道骨。晚年，精神矍鑠、步履矯健的華君武每天早上打打太極拳，晚上看些電視節(jié)目，因為曾患老年性青光眼動過手術(shù)而視力不好，看會兒電視就就寢。聽評彈、聽京戲、靜養(yǎng)功、太極拳、逛農(nóng)貿(mào)市場、到郵局給漫友寄信幾乎成了他晚年業(yè)余生活的全部。“小孫女的畫畫得不錯，她給我?guī)砹嗽S多樂趣。與作者和讀者書信交流對我這個老頭子大有好處，使自己學到了不少好東西，也鍛煉了大腦，大腦不能不用，不用就會癡呆。”看來，晚年的他身形板直、精神飽滿、臉色紅潤、疏眉朗目、鶴發(fā)童顏的長壽秘訣就在此，當然更重要的是來自他心理豁達、樂觀坦蕩、幽默風趣。

不過，他在高齡時期不是閉門納福、頤養(yǎng)天年，創(chuàng)作的旺盛不減當年，可謂寶刀不老，仍然煥發(fā)出藝術(shù)的青春。華君武就是這樣一個創(chuàng)作勤奮的漫畫家。盡管曾自謙“離生活遠了，創(chuàng)作處于枯水期”，但他感覺幾天不畫漫畫，那手就癢癢。

談到當前一些漫畫，華君武曾認為，思想不深、藝術(shù)不精、題材雷同，是目前漫畫中的通病，有的漫畫像白開水一樣淡而無味。他對這種漫畫發(fā)展的潛在危機感到憂慮。他說:“改變這種現(xiàn)象，不但要求漫畫作者必須加強政治、文化、藝術(shù)修養(yǎng)，報刊編輯也要嚴格把關(guān)羅!現(xiàn)在有些相聲、滑稽戲，一味賣弄噱頭換取廉價的笑聲，變得貧嘴滑舌，低級趣味，人們越來越不愿看，漫畫如果不加注意，就會步其覆轍呵!”

2010年6月13日上午9時，華君武因心血管病復(fù)發(fā)、心力衰竭而在首都醫(yī)科大學附屬北京友誼醫(yī)院醫(yī)療保健中心病逝。早在2007年1月初，他就曾經(jīng)因病住院。因年事已高，華君武已經(jīng)多次住院。他生前留有交代，喪事一切從簡，不舉行追悼會、告別式。

漫畫大師走了，我們以什么樣的方式紀念他?其實，華君武不只是個漫畫家，透過他的作品，我們可以看到他更是一位真正的藝術(shù)家、思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