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陜甘寧到解放區的文藝出版

出版是文化生產和文化流通的一個重要的中間環節，對文化工作者的生產和文化產品的受眾有明顯的制約作用。對文化工作者而言，出版方有權挑選出版物的內容、形式、藝術風格，從而對文化工作者產生了制約；對于文化產品的受眾而言，出版方是文化產品的內容提供商。這樣，出版就同時具有了意識形態生產的某種功能。所以，現代以來，各國政府和執政黨都對文化出版高度重視，一般都會有出版審查制度。解放區的出版是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各抗日根據地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他們有明顯的先后繼承關系。同樣，解放區的出版和新中國成立后的出版也有明顯的親緣關系和血統關系。本文將對抗日戰爭時期到解放戰爭時期的文藝出版做一次粗淺的梳理，力圖勾勒這一時期文藝出版的歷史面貌。

在上述的時間段，上述地域的文藝出版可以1942年5月為界，劃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的自由活躍期和后期的規訓成熟期。1942年對于當時的文藝出版意義重大，獨立闡述。

一、自由活躍期

從長征結束、中國共產黨中央到達陜北到1942年，是當地文藝出版的自由時期、活躍時期。紅軍長征到達陜北之前，延安的新文學活動是相當的“荒蕪”。當時的延安，沒有一家公開出版的新文學書刊，僅有的一家名叫“光華書局”的出版社，雖然也偶爾代售一些新文學書刊，但主要是以出版和翻印古籍書刊為主。[1]整個陜甘寧邊區的文藝出版是在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和中國工農紅軍到達陜北，隨后大批向往革命和光明、追求進步的知識分子、作家、藝術家到達陜北之后發生的。

丁玲1936年10月底，從西安抵達陜北。她是第一個到達陜北的文化界知名人士。丁玲到達陜北后受到了黨中央高規格的禮遇：在延安的高層都先后接見了丁玲，并對她的工作、生活作出了妥善的安排。這些都隨著對外的宣傳報道而迅速為全國所知，從此拉開了文化人大批奔赴延安的序幕。在來延安的文化人中，不乏在現代史上赫赫有名的人，計有丁玲、何其芳、艾青、蕭軍、王實味等等。

大批文化人聚首延安，他們按照各自的經歷、工作單位、文化取向、審美趣味等因素，自然形成了不同的圈子。這些圈子中著名的有中國文藝協會、陜甘寧邊區文化界救亡協會、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延安分會、陜甘寧邊區音樂界救亡協會、中華戲劇界抗敵協會邊區分會、西北戰地服務團、戰歌社、邊區詩歌總會。不同的文化圈（有些類似于結社），相互之間相互頡頏，都在不同時期時間長短不一地出版過自己的文藝刊物。他們共同開創了早期陜甘寧邊區文藝出版的活躍時期。當時陜甘寧邊區文藝出版主要刊物有《文藝突擊》《文藝戰線》《中國文化》《大眾習作》《新詩歌》（延安版）《文藝月報》《文藝》《草葉》《谷雨》《前線畫報》《山脈文學》——《山脈詩歌》《歌曲月刊》《詩刊》。因為是戰時，延安物資匱乏，加之這些刊物基本都是文人自己編輯、印刷、發行，這樣由于經費、人員不能得到有效的保障，所以，這些刊物一般的都不夠長壽，有的甚至是曇花一現。這從一個側面說明了，人員編制和經費保障對于一份刊物的重要性——這些因素的有無和多寡直接影響到刊物的生存和質量。一般地看，這一時期的文藝出版，是非常自由，也是非常活躍的。來自政治和政黨的干涉基本沒有，文藝工作者可以根據自己的意志率意而為，自由表達。

二、1942：轉折

中國共產黨管轄地域上的文藝出版的自由活躍狀態在1942年發生了轉折。這一年，毛澤東發表了著名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下稱《講話》）。

抗戰爆發后，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以民間力量為主體的抗日軍隊進行了堅苦卓絕的斗爭，同時，也使民間進入了政治領袖的視野。毛澤東認為“在中國，只要一提武裝斗爭，實際上即是農民戰爭。”[2]他們是革命戰爭的主力軍”[2]“無產階級只有和貧農中農結成堅固的聯盟，才能領導革命達到勝利，否則是不可能的”[2]于是，對群眾的宣傳教育，動員，以贏得人民的支持，使其成為穩定的抗日兵源及抗日根據地的可靠同盟就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情。這就意味著當時那種以知識分子語言和思維為特點的脫離群眾的宣傳和創作傾向，就必須為抗日而改變了——反對黨八股以改變文風。這樣我們才能理解在“風沙撲面虎狼成群”、日寇步步緊逼的上世紀40年代初期，黨的政治軍事領袖居然會有閑情逸致想到文學，會提倡“新鮮活潑的為中國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的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不過，最初主動實踐政治領袖的主張的情況并不理想。宣傳工作中的學生腔和歐化傾向是如此嚴重，以至于必須由政治領袖親自來對這一問題統一認識，這就是《講話》。

毛澤東對于文化問題的思考是從戰略角度出發的，同時也是從實用的角度出發的，這就是，如何調動一切可以動員的積極力量，實現革命在各個階段的目標，完成革命的任務。在當時，這一目標就是，救亡圖存。還是在1936年的時候，他就說“中國蘇維埃成立已經很久，已做了許多偉大的事情，但在文藝創作方面，我們干得很少。今天這個文藝協會的成立，是近十年來蘇維埃運動的創舉。過去我們是有許多同志愛好文藝，但我們沒有組織起來，沒有專門計劃的研究，進行工農大眾的文藝創作，就是說過去我們都是干武的。現在我們不但要干武的，我們也要干文的，我們要文武雙全……在促成停止內戰、一致抗日的運動中，文藝協會都有很重大的任務。發揚蘇維埃的工農大眾文藝，發揚民族革命戰爭的抗日文藝，這是你們偉大、光榮的任務。”[3]1942年，在《講話》發表前夕，他還批評過那些在內容和形式方面脫離群眾的工作傾向，“早幾年，在延安城墻上，曾經看見過這樣一個標語：“工人農民聯合起來爭取抗日勝利。”這個標語的意思并不壞，可是那工人的‘工’字第二筆不是寫的一直，而是轉了兩個彎子，寫成了“—ㄣ—”字。人字呢？在右邊一筆加了三撇，寫成了“‘人彡’”字。這位同志是古代文人學士的學生是無疑的了，可是他卻要寫在抗日時期延安這地方的墻壁上，就有些莫名其妙了。大概他的意思也是發誓不要老百姓看，否則就很難得到解釋。共產黨員如果真想做宣傳，就要看對象，就要想一想自己的文章、演說、談話、寫字是給什么人看、給什么人聽的，否則就等于下決心不要人看，不要人聽。許多人常常以為自己寫的講的人家都看得很懂，聽得很懂，其實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因為他寫的和講的是黨八股，人家哪里會懂呢？‘對牛彈琴’這句話，含有譏笑對象的意思。如果我們除去這個意思，放進尊重對象的意思去，那就只剩下譏笑彈琴者這個意思了。為什么不看對象亂彈一頓呢？何況這是黨八股，簡直是老鴉聲調，卻偏要向人民群眾哇哇地叫。射箭要看靶子，彈琴要看聽眾，寫文章做演說倒可以不看讀者不看聽眾嗎？我們和無論什么人做朋友，如果不懂得彼此的心，不知道彼此心里面想些什么東西，能夠做成知心朋友嗎？”[4]

盡管《講話》不是專門針對文藝出版工作而發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當年延安文藝界的出版的自由活躍狀態也是《講話》發生的誘因之一。

在1941到1942年《講話》發表之間的這一段時間里，延安文藝界（主要是從外部進入陜甘寧邊區的一批作家、藝術家），他們宣稱“還是雜文時代，還要魯迅筆法”，以《解放日報》《谷雨》《抗日文藝》《輕騎兵》等刊物為陣地，發表了一批雜文。這些雜文一經發表就立刻在延安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原因在于，這些雜文，以相對尖銳的筆鋒，針砭了當時革命隊伍中存在的不正之風、官僚主義、封建思想、等級思想等。此后，這些雜文流傳至國統區，被國民黨當局廣泛宣傳，使陜甘寧邊區顯得有些被動。這些雜文，有影響的有：丁玲《三八節有感》；蕭軍《論同志的愛與耐》；艾青《了解作家與尊重作家》；王實味《野百合花》等。因為這些問題是當年延安不同程度存在的，所以人們思想上有了一定的波動和混亂，亟待中央出面統一思想。

1942年，是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武裝最為艱難的年份之一。日寇瘋狂地對各個抗日革命根據地掃蕩，國民黨當局也加強了對陜甘寧邊區的經濟封鎖。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延安文藝界的出版狀況顯然是有些突兀。

《講話》旗幟鮮明地告訴整個文藝界（自然包括出版界了），“無產階級的文學藝術是無產階級整個革命事業的一部分，如同列寧所說，是整個革命機器中的齒輪和螺絲釘。因此，黨的文藝工作，在黨的整個革命工作中的位置，是確定的，擺好了的；是服從黨在一定革命時期內所規定的革命任務的。”

《講話》是“二戰“以來馬克思主義文論中最有體系色彩且影響最大的論作之一”，“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中國化的結果”，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革命文藝運動的歷史經驗總結”，“《講話》發表之后，無論在解放區時期還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具有不可懷疑的權威性”[5]。自然，對于當年的延安文藝出版更是如此。

三、規訓成熟期

規訓的內容之一是對“肇事者”和“肇事單位”的處理。《講話》之后，延安文藝界、出版界進行了整風。那些雜文作者中的丁玲、艾青、何其芳、劉白羽、周立波、舒群等，在進行了多次深刻的自我批評之后，被分散派往其他革命根據地工作；蕭軍，因堅持自己的立場拒絕承認自己犯有錯誤，被下放到延安縣川口區第六鄉劉莊進行生產勞動長達兩年之久；王實味，被宣布為混進革命隊伍的反革命托派分子，開除黨籍隔離審查，并最終被康生下令處決。

延安出版界也隨之進行了整風。丁玲被免去《解放日報》副刊總編的職務并調離《解放日報》；《文學月報》《谷雨》《草葉》等刊物停刊。“繼失去了編輯、出版文學書籍的自由權利后，那些社團也放棄了對編輯、出版文學雜志的控制”，“至此，有文學社團住店的社團話的文學出版方式基本上推出了解放區書報雜志的出版體系”[1]。

在整個1950年代，文藝界有多次規模龐大的批判運動，包括對孫瑜拍攝電影《武訓傳》、蕭也牧的小說《我們夫婦之間》、陸翎的《洼地上的戰役》等，都可以認為是這一規訓的繼承和發展。

規訓的內容之二，是在《講話》的精神指引之下，制定了切實可行、具有可操作性的規范制度。

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在1942年12月宣布“宣傳部應該經常檢查報紙雜志的出版工作，下級的報紙雜志應送上級宣傳部審查，黨的委員會和主要負責人應定期地直接檢查宣傳部的此項工作”[6]。另外，《晉察冀邊區統一出版條例》中也規定“凡文藝書籍、馬恩列斯毛已公開發行之著述，或匯集報紙公開發表之文章，各區黨委可以審查批準其翻印出版，并將書名篇目報告中央局出版局審核”，“各地舉辦定期刊物，須先將刊物之性質、宗旨、內容、主編人員詳報中央局出版局審核，批準后舉辦。刊物之文章內容、各區黨委應審查、批準后出版”，“未經審查批準之書刊與地圖等一律禁止出版”[7]。

規范的建立，是對文藝出版的引導，使之有章可循。同時，規范通過禁止的方式，也提前把可能的對《講話》精神的有意無意的悖離消滅在萌芽狀態。

規訓的內容之三，由出版方對內容、風格的審查，作出出版與否的決定。這里有兩個非常典型的例子。

第一個例子是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的出版。1943年趙樹理在遼縣調研時因工作原因全程參與了一樁謀殺案，并以此為素材創作了《小二黑結婚》[8]。這篇小說對趙樹理本人和現代文學流變產生了重大影響。但是，如果沒有彭德懷，這篇小說也許就不會和讀者見面。

時值抗戰，地處根據地，趙樹理的作品出版無門。他把《小二黑結婚》寫完后就把稿子交給了賞識自己的楊獻珍。楊獻珍看完后推薦給在北方局婦聯工作的彭德懷的愛人蒲安修，蒲安修讀罷交給了彭德懷。彭德懷閱后認為很好，就把稿子交給了當時負責出版發行書籍的新華書店。但新華書店方面認為這部小說沒有歌頌偉大的抗戰，而是庸俗地談情說愛，所以遲遲不予付印。趙樹理數次催問無果，只能將稿子要回。于是稿子又經過了趙楊蒲彭的輪回。這一次彭德懷在認真詢問了小說的創作過程后為《小二黑結婚》題了詞：“像這樣從群眾調查研究中寫出來的通俗故事還不多見。”[9]于是才有了《小二黑結婚》的出版。

彭德懷以“外行”的身份將《小二黑結婚》定位為“通俗故事”，強調的是“從群眾中調查研究”著眼點在于宣傳推廣邊區政府頒布不久的《婚姻暫行條例》和《妨礙婚姻治罪法》。在這一點上兩人是相通的：趙樹理寫這篇“問題小說”就是為了實際工作，彭德懷也是從實際工作的角度推薦的。彭德懷顯然不能稱為文藝界的權威，但恰恰是彭德懷和趙樹理的作品產生了共鳴，彭德懷在此時此地充當了趙樹理伯樂的角色。我們悲觀地認為，如果沒有彭德懷顯而易見的后果是《小二黑結婚》至少要推遲出版，也或者是終生埋沒。

第二個例子是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出版經歷。丁玲隨工作隊參加了土改，把這一過程用藝術的方式集結成長篇小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1947年8月，丁玲將歷時一年才完成的小說初稿交給了晉察冀邊區中央局宣傳部部長兼出版局局長周揚。像趙樹理一樣，稿子交出去后如石沉大海，毫無音訊。后來，丁玲聽到“一位黨政要人在一次公開講話中談到了對反映土改的作品的指責”[10]，從1948年4月開始對作品進行了大規模的修改。在修改完成之后，周揚仍然不同意出版，并認為《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存在著原則問題。丁玲無奈之下，向毛澤東求助。毛澤東表示愿意讀一讀這部小說。丁玲于是就把手稿交給了毛澤東的秘書胡喬木。但是，小說經過艾思奇和蕭三的審閱，兩人給出的結論是“俟后出版”。后來胡喬木向毛澤東提出丁玲的小說時，毛澤東說：“丁玲是個好同志，就是少了一點基層鍛煉，有機會當上幾年縣委書記，那就更好了。”由于毛澤東的默許，《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才被認為是一本最早的最好的表現了中國農村階級斗爭的書，建議有關方面早日出版[1]。

通過這兩個例子，我們可以看到，這兩部在現代文學史上非常有影響的小說，沒有什么原則上的大問題，其出版也是如此艱難，必須請來政治權威來裁決，否則就很難有出版的機會。這個細節就足以表明，《講話》之后的文藝出版管制是何等嚴格了。

通過上述各種方式，文藝出版被納入到意識形態管理。這一規訓的過程，正是共和國文藝出版體制的構建過程。實際上，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新中國的文藝出版體制就已經完成了。

【參考文獻】

[1]郭國昌.新華書店與解放區文學出版體制的形成[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0，（2）.

[2]毛澤東.毛澤東選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7.

[3]毛澤東.在全國文藝協會成立大會上的講話.[J].《紅色中華報·副刊》，1936-11-30.

[4]毛澤東.反對黨八股[EB/OL].http://www.people.com.cn/GB/shizheng/8198/30446/30452/2193801.html

[5]錢理群等.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6]中國中央宣傳部.對各地出版報紙刊物的指示[A].中國共產黨新聞工作文件匯編[C].北京：新華出版社，1980.

[7]晉察冀中央局宣傳部.關于宣傳制度的規定[N]. 人民日報，1948-01-21.

[8]董大中.趙樹理年譜[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2.

[9]申雙魚，徐成巧.鐵筆圣手趙樹理[M].鄭州：中原農民出版社，1988.

[10]錢理群.1948：天地玄黃[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

（作者簡介：成路，延安文學雜志社主編，副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