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望舒是我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一名重要詩人,其短暫的一生在詩歌創作與探索的路上一直有著清醒的認識與自覺的追求。1929年,他出版了第一本詩集《我的記憶》,得到了詩人朱湘的高度稱贊。朱湘曾寫信給他說:“有許多人替新詩悲哀,那實在是人云亦云。現在有你,有汪靜之,我所不知道的一定還有幾個。這比起聞一多、劉夢葦、郭沫若來,差到了什么,新詩的前途并無可悲觀。”從1929年《我的記憶》起,至1948年詩集《災難的歲月》,作為一個極為珍惜自己羽毛的作家,戴望舒一共發表了93首詩。這不多的詩作標志著象征主義在中國發展的規模與深度,并且以其藝術精神、藝術形式的共時性追求,實現了象征主義在詩歌領域的中國化與新詩現代主義的真正成熟。
一、對新詩音樂性的探索
我們今天來看自然不難發現,初登文壇的戴望舒的詩歌創作有著明顯的對當時詩壇風氣的矯正情緒在里面。和他在詩藝有相似追求的作家杜衡為他寫的《望舒草·序》中說了這樣的話:“當時通行著一種自我表現的說法,做詩通行狂叫,通行直說,以坦白奔放為標榜。我們對于這種傾向私心里反叛著。”杜衡的話我們也可看做是戴望舒的夫子自道。的確,有著良好的古典文學修養的戴望舒的確出手不凡,這部詩集中我們很明顯地可以看到晚唐五代詩詞對他的影響,集中是詩歌的押韻。《我的記憶》里有對李金發為代表的象征主義詩歌的承接和對聞一多、徐志摩等代表的新月派的借鑒,但又去了李金發詩歌的艱澀,少了徐志摩與聞一多等在形式建制上過多的追求。詩人并因其中的一首《雨巷》獲得“雨巷詩人”的稱謂。詩集《我的記憶》不僅形式上明顯的帶有晚唐五代詩詞的遺風遺韻,就是其詩歌的情緒也再現了我國古代古典詩詞含蓄、沉郁、回環不盡的傳統風貌。其詩歌在這一時期表現更多的是向人的內心詩界的開掘,真實地宣泄自己的情感,真實地描寫了內心世界的寂寞感,將古典詩詞的韻味與自己的詩歌情緒很好地交融到了一起。
《我的記憶》之后,詩人迅速地穿過了這“悠長又寂寥”的雨巷,他在創作上不在只關注詩歌文字的音韻,而是轉而追求詩情在詩歌內里的抑揚頓挫,開始追求法國作家紀德所說的:字句的波動應按照有旋律的思想曲線運動。字句波動有自己的主語、謂語、表語和句法。有旋律的思想是內心音樂,是自然發生。這樣的純詩追求使他的第二部詩集《望舒草》成了他真正意義上的代表作。收入《望舒草》中的四十一首詩非常成熟耐讀。在這四十一首詩中,詩人甚至廢棄了對詩歌創作而言十分重要的旋律和韻腳。大膽反對了新月詩人提倡的音樂美、繪畫美和建筑美,是詩歌真正擺脫了任何外在的約束,變成了一種“隨物賦形”的自然體,具有了一種內在的韻味。從戴望舒全部的詩路歷程來看,我們不難發現戴望舒為中國新詩現代化所做出的巨大努力。盡管在新詩的音樂與情緒的表達上,戴望舒自己也有矛盾的時候,他對于新詩音樂性的探尋代表了中國新詩的現代化趨向,他一再闡述的建立在自由情緒基礎上的散文化的形式更符合現代人的生存節奏與思想狀態。盡管詩人在這一過程中也有矛盾與掙扎,但這種矛盾的掙扎本身也給新詩的進一步發展提供了寶貴的財富。
二、戴望舒詩歌的美學特征
戴望舒詩歌的美學特征如果用一句話來說,那就是古典與現代融合,感傷與憂患交織。詩人自幼接受了良好的傳統文化教育,后來又留學法國,深受法國象征主義詩人魏爾倫、瓦雷里等人的深刻影響,這兩方面的影響使他的詩歌既有一種通脫清新的中國古典傳統詩歌的意境,又有情感沉郁、意象朦朧的象征主義詩風。這樣,法國象征主義的朦朧美與中國傳統詩歌的古典美就構成了戴望舒詩歌的雙重底蘊。
考察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戴望舒詩全編》,在他全部的93首詩歌中,直接表現和間接傳達愛情的詩歌占了全部創作的一半以上,而且他詩歌中出現最多的意象就是女性,詩集《我的記憶》的扉頁上干脆用法語寫著“給絳年“的字樣,就是他其他的詩作也大多與愛情有關。雖然愛情的表現在戴望舒詩歌中是占絕對地位的,可是詩人對愛情的描寫卻是進行了隱約與淡化處理的。詩人把愛情這一富有“現代性”意味的情緒當作了人生隱秘內涵的一部分,在表現中有遮擋,釋放里有收束。如“說是寂寞的秋的抑郁/說是遼遠的海的懷念/假如有人問我煩惱的緣故/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這樣的愛情描述既有中國古典詩歌審美形態的體現,又有西方象征主義吞吐表現潛意識與個人情愛的長處,又顯露了溫庭筠、馮延巳等晚唐五代詩詞作者們節制抒情風格的隱性影響。這種有距離、有節制的愛情書寫堪稱是戴望舒詩歌的顯著特色。在愛情這一主題上,戴望舒詩歌的現代性與傳統性都表現得格外的充分,也就是說,給富有現代性的愛情賦予了古典傳統的外在形態。
戴望舒曾經翻譯過法國象征主義詩人魏爾倫的一首《淚珠飄落縈心曲》,詩中有如下詩句:“淚珠飄落縈心曲,迷茫如雨蒙華屋;何事又離愁,凝思悠復悠。”這首詩中回蕩的基調是痛苦的,與浪漫主義詩歌洋溢著熱力與希望不同的是,這首詩回蕩的是象征主義的具有世紀末情懷的哀痛與苦悶。顯然,這種以痛苦作為詩歌的情感基調的極具象征主義特色的表達方式被戴望舒很好地吸收了,而這也構成了詩人有別于郭沫若、聞一多、徐志摩等現代詩人的現代性趨向。他的詩中大量存在著珠淚、夢、荒冢、殘葉、枯枝、啼哭、廢園、落月等感傷的意象。這種感傷的情緒在詩歌《寒風中聞雀聲》《自家傷感》《二月》等詩中都有鮮明的表現,久久沉浸在苦痛中而不自拔,使得詩人在接受法國象征主義的中國現代派詩人中在痛苦的道路上走得最遠最沉痛。雖然戴望舒詩歌的情感基調來自法國象征主義,可是由于有著良好的國學基礎,在進行具體的細節表述時,戴望舒的詩歌又常常顯現出濃烈的民族文化情趣,這就使得他的痛苦不同于西方象征主義詩中的幽邃的憂患,而是呈現出一種感受狀態的細密憂傷,更多在精微的感受地帶盤旋,而不走向法國象征主義詩歌慣常的思辨領域。就具體的詩歌而言,戴望舒的苦痛往往是哀婉的。如“希望今又成虛/且消受終天長怨/看風里的蜘蛛/又可憐的飄斷/這一縷零絲殘緒”(《自家哀怨》),從這些詩歌中我們可以看到,戴望舒對象征主義詩歌的痛苦主題進行了富有中國民族文化情趣的抒發。在抒發現代人的苦痛情緒時,詩人往往選取了如游子、寒風、落月、黃昏、殘花、蝴蝶、夢、淚、秋、夜、煙等古詩中常見的感傷意象,其成名作《雨巷》就堪稱是以古詩意象進行抒情的典范。用卞之琳的話來說,此詩就是李璟的《攤破浣溪沙》中“丁香空結雨中愁”的現代書寫。詩歌凄清幽冷的圖像后面流動的是無盡的惆悵與憂傷,意境與情調也極為古典化,堪稱象征與古典的巧妙結合。詩人的詩歌《尋夢者》《樂園鳥》也均是總體具有象征特點,卻又都洋溢著古典氣息的詩作。這樣,法國象征主義詩歌的憂患與痛苦經由戴望舒的詩歌創作變得“中國化”,充滿了中國知識分子式的感傷情調。戴望舒最終用自己的中國方式與思維理解表現了外來的影響與時代的要求。
總而言之,從戴望舒的詩路歷程來看,他的詩歌創作充分顯示了現代詩人在詩歌觀念巨變年代中所遇到的所有困惑,盡管有的問題詩人自己也沒有很好地解決,但這并沒有削弱其詩歌的藝術感染力,他詩歌中體現出來那種真誠的思索與真誠的感悟必將給越來越多的詩人以啟迪。
(作者簡介:高云書,蘭州商學院商務傳媒學院講師,文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