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現實的密碼

余華是個喜好“現實”的作家，他的很多作品都沒有阻擋這個名詞的介入，可見他對這個詞的重視，或者說是依賴與信任也未嘗不可。他在《博爾赫斯的現實》一文中這樣寫道：“作為一位作家，博爾赫斯與現實之間似乎有一個密碼……當人們試圖從他的作品中眺望現實時，能看到什么呢？他似乎生活在時間的長河里，他的敘述里轉身離去的經常是一些古老的背影，來到的又是虛幻的聲音，而現實只是曇花一現的景色。”我覺得這席話用于形容余華自己的作品也是妥當的。他在《現實一種》里敘述的現實同樣是串密碼，只有他自己才可能解密，又或許某些時候連他自己也難以明了小說里敘述的現實究竟是什么。

在我看來，余華小說里我們可以認知到的現實很大程度上也只是曇花一現，其余那些較難讀懂的部分則大多屬于他夢魘里的現實，與日常生活多少有些距離。好在余華擁有探尋真實生存姿態的欲望，于是我們有幸看到諸多在夢囈氛圍里展開的東西并不像夢幻般虛無。搭建余華這部小說城堡的建材都是現實存在的，是這個世界上真切的實體，處于日常生活隨處可遇的情境里，比如雨，比如蚯蚓和青苔。這些事物的存在是現實，可晴天遠在童年里、骨骼似筷子般斷裂、蚯蚓爬過胃里長出的青苔則就是用這些現實之物搭建的另一個世界里的景象。余華的出色就在于，他能夠于這些現實與夢境里隨意出入，并且轉換不留痕跡。這點有力地佐證了整個小說的敘事藝術是極為成功的。

《現實一種》的敘述者是個和余華相似的人。他或她以掌管眾生的高度俯瞰世界，視角滲入所有字里行間的墟隙，像是能夠串聯起機體的血脈骨骼，也一如這些血脈骨骼般重要。他并非被迫隱藏于文字之后，而是出于不屑于展現自己操控死亡的權利。所以我們看到他，冰冷地講述山崗、山峰這戶人家七口人在海海歲月里某個短小段落里的生活。哪怕這些生活在旁人看來驚心動魄，哪怕這故事的藍本可能成為某位導演鏡頭下的驚悸力作，于他都是無所謂的事。他殘忍至極，把真實世界里存在于隔著遙遠距離個體上的生死全都堆積在了同一個家庭，當這諸多原本可能的存在，一層層覆蓋堆疊到超出了個體能夠承受的范圍，矛盾就不可避免地產生，情節進展也就必然滑入了昏暗的方向。所以，我們都可以順著敘述者的思維推想到下一個死亡的人是誰，又是誰殺死了誰。只是聰慧機警如余華般的講述者自然不會讓這故事落入無趣的沼澤，所以我們知道死亡的結果卻料不來死亡一步步走來的過程。就好像，我自看完這個故事直到很久之后的現在還是不能理解山崗到底是怎樣想到要去引誘一只弱小的黃狗再冷靜地奪取山峰的生命。

敘述者從小說一開始就做好了在現實與近乎現實之間穿梭來去的準備。他將人們常日生存里可見的那些陰暗全部濃縮在了一個家庭狹小且相對封閉的空間內，呈現出異常的龐大的張力，沖撞力非常。只是在如此劇烈的愛恨生死張力下，敘述者始終堅守著他的平穩語調，哪怕講到本該親近的人相互廝殺，也異常淡定，如此般沒有情感，冷漠得令人生厭，卻也不得不令人感慨，他究竟擁有怎樣的勇氣才可以如此執著地講述七段人生將盡的那些日子里的事。

故事里的七個人，沒有主次之分。整個敘述表面看起來似以時間為脈絡，交代情節一天天的進展。實際上，我們可以發現敘述者并不怎么看重時間的作用，他的情節推進與時間的關聯只涉及時間行進這個最表層的時間概念。在他的敘述里，每個人都是單獨存在的個體，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時間里，每個人的生存或死亡也都是在各自的時間段落里獨自完成的。所以，我們聽到的敘述在同一個時間段里都圍繞著一個確定的主體。他用一個片段一個片段分別講述不同的人，并在情感到達最高點或最低點的瞬間迅速將敘述主體轉換為另一個人。這樣的方式使整個講述看似沒有起伏跌宕的表征，看起來始終在平穩的軌道上行進。可是我們要認識到，這樣的平穩遠非生活的現實，真正的現實一直都以不平橫不穩定的形態存在。

一個故事是否吸引人，除了好的文本還要看講故事的人是否具有獨特的語言魅力，是否能夠將故事講得透徹。小說《現實一種》的敘述者無疑是聰明的，他不僅是個可以洞察生死之事的哲學家，還是個非常出色的心理學家。這里的心理描寫最特別之處在于聲音。我們可以很輕易看到，在篇幅相對較長的這部小說里，人物很少使用語言。這就使得交流變得微少，思想不能溝通。人越來越被控在自己的狹小空間里，心理上發生各種不自覺的微妙變化。結果是誰都不認識誰，誰都不認識自己。唯一出現的對話也突出表現為兩種寂寞的形態，一來語句無力或是自相矛盾，二來重復不斷或是自言自語。

小說的敘述者始終保持語氣的和緩，語調的平靜，講述的好像是個從很遠處聽來的故事，盡力客觀呈現現實，不加自己的主觀判斷，可這故事本身就是敘述者本身主觀意識的展現。現實是于他看來七個人都必定會經過的人生路，而他亦是他們中的每一個人在不同時段里走過不同的人生。通看全文，這冷情的敘述者才是真正的儈子手，他擺布故事里所有人的命運，這些死死生生的事是他早已算計好的東西，一點一點撕裂出來給人看。可是我不喜歡這樣的結局。

最初的閱讀體驗是殘忍，在想的一直都是血脈關聯如此密切的人怎能做出不停傷害的事，卻又不得不承認這些都是有可能發生的事。于是想生活如果可以永遠平順，意外永遠不會發生，我們看到的人與人會不會將大不相同。所有表情和善，所有話語真摯，沒有算計，沒有愛恨往復糾纏，沒有誰殺死了誰，沒有誰離開了誰。只在老了病了的時候才會偶爾夢見死亡的樣子。這個世界上與自己有血緣關聯的他們和她們，都是可以真切依偎的存在。可是這些都是如果的事，現實是每個人都是單獨存在的個體。單槍匹馬是生存最本源的方式。

主人公的姓名極為有趣：山崗、山峰是否為了生命個體趨向強大。只是山的重量非常，軀體能量有限的人又該怎樣背負山的重量。所以這樣的姓名設定就已經把他們的生命引向了難以自控的軌跡。

一個家族短期內的生活把愛恨情仇表露得極為透徹。現實很多，可我又不能夠很自信地確定我看到的都是現實。可總歸看得清現實人生里的四件事：一是，人世微茫，生命渺小。每個人都在小心而謹慎地活著，都不得不面對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傷害。比如皮皮對堂弟生命的剝奪，雖然同樣是死亡，但這場意外帶來的死亡卻是這個故事里存留不多的光芒。其二，人在很多時候具有我們無法想象的力量，這力量可以異常強大。比方說仇恨。山峰用力一腳踢死了皮皮，這一腳上凝合的憤怒異常強；其三，現實是這個世界上的很多很多甚至于全部的人都擁有偽裝的形象，他們不真實。就好像山崗目睹了兒子的死亡，卻可以在山峰面前隱忍地藏起仇恨，等自己的偽裝讓山峰減少防備再暴露自己真實的情緒；其四，孩子是最干凈的那部分魂靈，關于這點我堅信不移。盡管故事里所有仇恨與死亡都起源于一個孩子注定會造成的一場意外。可這樣的意外哪怕帶來血帶來傷痕也不會顯得黑暗，他們在陽光下經歷過的最后一段人生在以后眾多黑暗性死亡對襯下顯得異常溫暖且色調柔和。

我還是不喜歡《現實一種》里出現的那些現實，雖然余華看人生遠比我透徹，可我很難接受世間諸多殘忍。所以，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沉潛進去認真讀，感受這位作家軀體里孕育的巨大能量對現實世界的沖撞。

（作者簡介：郭睿，復旦大學，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