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別處 幸福在天堂

海子，原名查海生，1964年出生于安徽懷寧高河查灣，15歲考入北京大學法律系，19歲便在中國政法大學哲學系執教。1989年的3月26日，剛剛過了25歲生日的他，以臥軌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在短暫的生命之旅中，他把自己獻給了詩歌。七年里，他共創作了二百余萬字的長詩、抒情短詩、敘事詩以及其他作品。海子的生命雖然短暫，卻因詩歌獲得永生。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他的詩歌影響越來越大，用駱一禾的話說，“海子的詩進入了可研究的行列”。

對于塵世，海子幾乎是隔絕的。海子在離北京六十公里的昌平執教，“在貧窮、單調與孤獨之中寫作，他既不會跳舞、游泳，也不會騎自行車。在離開北京大學以后的這些年里，他只看過一次電影……”（西川《懷念》）。除了鐘情于詩歌外，海子無法全身心地投入到世俗生活中去。他喜歡法國象征主義詩人蘭波的名言：生活在別處。因此，他始終孤傲地高蹈于俗世之上，視神圣的詩歌為生命。“關心糧食和蔬菜”這些世俗的幸福會讓一個真正追求詩意存在的詩人感到窒息。因為獲取了這些幸福，他又要消除對這些幸福的滿足感再次去追求。這樣的生活在他眼里是一種負累。也許詩人真的感到了疲憊，他試圖做一個世俗的人，但是做一個世俗人的代價是必須放棄智慧，放棄精神追求，放棄靈魂的救贖和超越。

王小波曾說：“人不能只擁有此生此世，也需要一個詩意的世界。”可是海子自己卻無法走進自己構建的精神家園，當人們在暖意濃濃的春天盡情地享受著生命時，他的春天依然寂寞、孤獨，滿是冬天的蕭瑟和凄涼。一個人孤獨久了，窗外精彩的世俗世界便會引起內心的沖動和渴望。然而，因為靈魂的高傲和執著，使得海子雖然向往塵世的幸福，但永遠無法走近這幸福。在離幸福最近時，他常常會不屑地抽身而去，讓自己寂寞的靈魂從喧囂的物欲世界重歸于孤獨的心靈之國。這首詩中對“幸福”的詮釋和渴望，無不表現出詩人這種矛盾的心情。

“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多么美好的祝愿，但這種祝愿只屬于別人，不屬于海子。他一直在渴盼幸福，卻在渴盼的同時又在逃離幸福。在海子的心中，幸福是田園牧歌式的生活，是屬于未來，屬于幻想的。他可以真誠地為陌生人祝愿，卻沒有勇氣為自己祝福。他可以虛構自己的世俗明天，卻不愿打開封閉的靈魂，踏上俗世的幸福。因為，選擇塵世的幸福可能意味著放棄偉大的詩歌理想，棄絕塵世的幸福則可能導致棄絕生命本身。

雖然在叔本華看來，世界本來就沒有幸福可言，一切都是無常，幸福是虛妄的夢，生活無異于帶著希望去死，但是海子在《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首詩里仍歡愉地向所有人傳唱著幸福悠然而生潛溢心尖的溫馨和恬美，只一遍便長久也揮之不去了。海子在這首詩里張揚的幸福應該從兩個層面去界定：一個是物欲橫流的塵世背景下現實的這一種幸福；一個是遠離塵世的大海背景下別處的另一種幸福。在現實生活中，俗人如祖輩父輩一樣，繁衍生息，養育兒女，盡可能地享受人生之樂，情愛之樂，天倫之樂。這一種幸福，它就在海子面前，海子給予了熱情洋溢的盛贊和真誠宣揚，海子絕非否定它，而是安然微笑地環顧著，海子把這種幸福留給了塵世生活中的人，卻把自己排斥在這種幸福生活圈子之外。

對于生活在山腳的人們來說，海子生活在山頂；對于幸福就在塵世的人們來說，海子的幸福在別處。別處是海子命運的福祉。塵世的這一種幸福簡單而現實，是一種如常人感覺的有著生命喜悅的自然狀態，卻不是海子想要的，別處的另一種幸福盡管奇特得引人振奮、快樂、寬慰，卻又不能馬上得到，這就讓海子陷入游離于此處與別處兩難的“尷尬地帶”，陷入“生”和“怎樣生”糾纏的苦惱。對海子來說，幸福不再是一種實在的善，而只是永恒的痛苦當中短暫的間歇，而且相形之下，痛苦更令人難以忍受。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一句詩就像一個巨大的問號，發出的是洪鐘巨響，向自己也向世人究問：為什么形而上幸福的追求和世俗幸福的追求是有矛盾的？為什么就不能使二者和諧統一？為什么人只能選擇其中一種？有誰能知道這選擇的痛苦與折磨？難道這一切都是天意？

海子自我毀滅，更多的色彩則是“向曖昧的世界無意義性邊界發起的最后沖擊。”海子自殺前一夜大喊：“我活著沒意義了。”既然生沒有意義，主動選擇死就是有意義的。在海子的世界里，個體生命與詩歌帝國有著某種神秘聯系，能互相滲透，而“自我和生命之間不存在認識關系。”海子夢想著麥地、草原、少女、天堂以及所有遙遠的事物，關注的是詩歌創作的幸福價值。詩人所必須承受的是精神家園自我解構后精神世界的徹底幻滅。于是，物質層次上對俗世的完全超越成為詩人繼續維持其精神追求的惟一選擇。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不久之后山海關前的那一幕，因為對于失敗者，自殺是能保持其最后尊嚴的惟一姿態。海子，這位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最后一位田園牧歌詩人，注定只能在自己的精神麥地里守望別人的幸福。西川曾說：“詩人海子的死將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神話之一。”或許，對于海子本人來說，死亡并不意味著終止。

海子的“明天”包含永恒的未來，所以海子“今天”的幸福永遠遙遙無期。不是他不需要，也不是他做不到，而是他不愿意去實現這種幸福，他要與這種塵世幸福永遠保持一種持守的文化心態。因為實現了這種凡塵的幸福就意味著一切關于幸福美好的精神期待都將成為瑣碎的現實具體。海子生存著但不屬于這個塵世世界，他有自己所要返回的天堂。詩人一旦在較高層次將精神和靈魂追求融入生命，那他無論如何也無法返回了。在海子詩中的世界無疑是一個理想化的世界。它是原始生命通過人類語言創造的另一個世界，它不聽命于任何人，頑強地君臨于這個世界之上。它的光芒，照亮了世俗世界的荒謬和黑暗。

人類在這個世界上，不僅培育大地上的植物，而且還用各種工業手段生產出人類需要的物質財富，人類也因此而自豪。但這并不是海德格爾所理解的生存的本質。在海德格爾看來，人類無論有多少成就，還只是一種有限的世界，而人類卻應該沖出這有限的世界，達于無限。單純沉醉于世俗的享樂，僅僅追求物質欲望的原始滿足，丟掉了作為人的崇高的精神向往，把人的生活降低到動物的水平，這也是詩人無法接受的。詩人提出了兩種無法溝通、有意對立的幸福，這首詩的意義在于詩人想尋求溝通二者的橋梁，但沒有尋到，只能作出單一的選擇。詩人把這一個問題留給了讀者，留給了后世，讓我們去繼續思考。

具有象征意義的是海子生命結束的方式———臥軌自殺。火車的軌道是兩條永遠也不相交的線，它象征了某種二元對立、不可諧調的東西；當詩人生命的臨終臥于軌道之上時，是承接著《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寫出了天地間的一首浩然的大詩，詩人要做溝通這不可調諧的二元對立物的崇高先驅，他用自己的身體連接起了兩條鐵軌，兩種幸福，大地與天空。很可惜，這是一個悲劇，海子的身體被疾駛而過的火車碾碎，他用生命寫出的這一首詩沒有人理解，他的死也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結束。

（作者簡介：郭萌，西安科技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