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西素有“歌的海洋”的美譽,大量土家族民間歌謠至今活躍在山頭田間、現(xiàn)代廣場和華美的舞臺。鄂西土家族民間歌謠表現(xiàn)了婀娜多姿的民族風情、積淀著源遠流長的民族文化,她發(fā)自衷腸,是生活的代言、理想的象征、善美的化身。已有的對鄂西民歌的相關(guān)研究主要是從社會學、民俗學、人類學等視角出發(fā)對土家族民間歌謠的文化內(nèi)涵進行探討,很少從美學視域關(guān)注其詩性特色。本文嘗試從美學視角探究鄂西土家族民歌的審美趣味,主要體味探討它最突出的語言美與生態(tài)美,考究民歌內(nèi)蘊的豐厚審美質(zhì)素,發(fā)掘它在語言與生態(tài)領(lǐng)域的重要貢獻。
一、語言美:“我口唱我心”
文學話語注重蘊藉,往往體現(xiàn)出蘊蓄深厚而又余味深長的特點,所謂言簡意深。相較于文學話語蘊藉的特點,民間歌謠的語言往往明白曉暢、爽朗活潑,富有強烈的生活氣息。鄂西土家族民歌的語言,即是采擷生活中“活的口語”,活在老百姓口頭上的自然語言,運用豐富的修辭來表現(xiàn)民眾“活的情感”。這種“活”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點。
(一)方言、土語之情趣盎然
正如清代黃遵憲在《山歌題記》中所說,“山歌每以方言設喻,或以作韻,茍不諳土俗,即不知其妙,筆之于書,殊不易耳”。[1]在鄂西民歌中,用地道的鄂西方言土語傳唱的生活歌、情歌、兒歌等可以說俯拾皆是,“我口唱我心”,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唱。例如:“想郎想得‘無搭剎’,走路都在跌撲爬。跌倒跌倒又爬起,爬起又是仰翻叉,日日夜夜想冤家。”這首情歌讓我們一方面感嘆熱戀中的情侶純真、深切、日夜相思的渴求之情,另一方面更讓我們?nèi)炭〔唤氖沁@首歌幾乎全部采用鄂西土家人的口語,“無搭剎”、“跌撲爬”、“仰翻叉”,這都是至今仍然活躍在老百姓口頭的語言,它惟妙惟肖地傳達了有情人不能自已、如癡如醉的境界,似有夸張之意,但卻深具來自民間的特有的感染力量。
(二)自然和諧的音韻美
鄂西民歌富于音樂性,音韻自然,瑯瑯上口,其句法整齊而靈活,韻律和諧。如“高山頂上一樹花,露水大了壓偏丫。蜜蜂哥哥不來采,小妹空開一樹花,一怨爹娘二怨他。”每句詩都在句末押韻,讀來音韻和諧自然。至于鄂西方言中如“去”和“家”等字的方音、“么得”、“么子”、“啥子”等方言、土語給歌謠吟唱如兒歌《蟲蟲飛》、情歌《望郎十二月》等帶來的特殊的音韻美感,李莉博士已從文化語言學的角度作了細致入微的闡釋。[2]倘若不懂得鄂西獨特的語言文化背景,理解鄂西民歌就可能會產(chǎn)生隔膜,不能體味流暢優(yōu)美的旋律和韻味。
(三)白描語言的質(zhì)樸美
列夫·托爾斯泰曾在《藝術(shù)論》中論述藝術(shù)“主要的和最為寶貴的特性”即“純樸性”,而且斷言“真正的藝術(shù)則往往是很樸素的”,“村婦們的歌曲是真正的藝術(shù)”[3]。鄂西民歌即大量運用了白描式的語言來表現(xiàn)鄉(xiāng)間民眾質(zhì)樸的內(nèi)心情感。
“桑木扁擔五尺長,挑起水桶走忙忙。屋里還有滿缸水,假裝挑水望情郎。”
“郎在高山把歌唱,姐在河下洗衣裳。郎唱歌兒往上走,姐兒抬頭望歌郎,棒棒捶在石頭上。”
這兩首民歌沒有采用比興、夸張等傳統(tǒng)手法,而只是用如生活本身一樣真實質(zhì)樸的白描語言、細節(jié)描寫,來表現(xiàn)民間兒女的真切情懷。又如《種瓜調(diào)》:“二月起春風,瓜子才定根;三月有清明,瓜苗成了林;四月有立夏,瓜兒上了架;五月有端陽,瓜兒把新嘗;六月三伏熱,瓜兒正吃得;七月秋風涼,瓜兒皮色黃;八月中秋節(jié),要把瓜兒摘;九月有重陽,瓜子已下場;十月瓜完了,瓜種要留到。”這首民歌將種瓜的季節(jié)和勞動過程娓娓道來,運用白描式的簡潔語言將鄉(xiāng)村日常生活的簡樸及農(nóng)人特有的情趣傳達出來。
(四)修辭手法的大量使用
鄂西土家族人在日常生活、勞動中吟唱的歌謠,傳達了他們的心聲,體現(xiàn)了他們的審美情趣,特別是運用諧音、雙關(guān)、疊詞、比喻、排比、夸張、反復、對比等修辭手法來表現(xiàn)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對自由愛情的向往與追求等。
如鄂西民歌《六口茶》《黃四姐》《繡香袋》等都恰當使用反復、排比的修辭手法,不僅突出意旨,而且使民歌語言更富有表現(xiàn)力,更具有節(jié)奏感與韻律美。如《六口茶》所吟唱的青年男子遇見了自己中意的女子唱歌搭話的情景:
“喝你一口茶呀,問你一句話:你的那個爹媽噻在家不在家?
你喝茶就喝茶呀,哪來這多話,我的那個爹媽噻已經(jīng)八十八。”
以下都是如此一問一答的句式。這位青年男子想跟女孩親近但是又怕女孩拒絕,于是以喝茶起頭從爹媽問起,繼之問“哥嫂”、“妹妹”、“姐姐”和“ 弟弟”,如果女孩也有意就回歌,一來二往,就詢問到女孩的年齡。年齡是女孩的秘密,女孩一回答,男子也就明白對方的心意了。在反復吟唱中,山中兒女的一段感情就此拉開。
在鄂西民歌中,有大量的兒歌巧妙地利用了諧音、頂針、疊詞等修辭手法,不僅實現(xiàn)了兒歌的句尾押韻,話題的巧妙轉(zhuǎn)換,而且增添了兒歌游戲的童真樂趣。
二、生態(tài)美:土民生活的本色呈現(xiàn)
劉半農(nóng)在為顧頡剛編著的《吳歌甲集》序言中說:“吃飯穿衣等事是全人類所共有的,所以要研究各民族特有的文明,要徹底了解各民族的實際,非求之于吃飯、穿衣等方面不可,而民俗歌曲,卻便是這項研究的最真實最扼要的材料。”[4]的確如此,鄂西民間歌謠作為鄂西土家兒女口頭說唱的詩歌,真正實踐了我國詩歌創(chuàng)作“勞者歌其事,饑者歌其食”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生動真切地展現(xiàn)了土家兒女日常生活、勞動、婚戀、節(jié)日等情景,體現(xiàn)了普通百姓的生活情趣。在當代存在論哲學——美學中,所謂“存在”即是人的本性,也就是“真理”,而真理之自行揭示即為美。筆者認為,在鄂西民間歌謠中,由這種人的生態(tài)本性自行揭示的生態(tài)本真美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鄂西土民生活的原生態(tài)
鄂西土家兒女生活的武陵東脈和清江流域一帶,山水清奇,土石溫潤,山之磊落神秘,潛育默化著世代土家兒女,成為他們民族心性的基因。鄂西土家兒女的生活人文風貌,培植于山,拓宇于山,展示著山區(qū)農(nóng)業(yè)文明的粗獷古樸和百姓群體精神的勁健堅韌。自然與人在這里體現(xiàn)出一種平等共生的“間性”關(guān)系,正是在這樣的生態(tài)自然美的氛圍中,鄂西土民創(chuàng)造了讓我們詠嘆、沉醉的民間歌謠。
在大量的鄂西各地民歌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土家兒女生活的本色呈現(xiàn)。如《開荒鑼鼓》《薅草鑼鼓打得響》《薅包谷草》《洋芋歌》《紅苕歌》《花椒今年又豐收》等,單看歌名,就可以感受到濃郁的鄂西山區(qū)農(nóng)家生活的特色。其中《紅苕歌》以“五-五-七-五”體一節(jié)的樣式,歷數(shù)了自正月開始一直到臘月從紅苕播種、施肥、薅草、翻藤、收獲以至“賣了紅苕買鞭炮,過個鬧熱年”的完整過程,的確是鄂西農(nóng)家生活的真切寫照。農(nóng)家百姓生活的自然質(zhì)樸可見一斑。這種契合自然節(jié)律的、“充滿勞績”的生活,算不算另一種或者說是真正的“詩意地居住在此大地上”呢?宇宙、大地與人類交互融合、自由自在,主客體平等和諧共生,都得到了潛能的“對應性自由實現(xiàn)”[5],這正反映了人的符合生態(tài)規(guī)律的存在之美:在大地上辛勤耕耘,創(chuàng)造自己的物質(zhì)家園與精神家園。
(二)鄂西土家人的生活情趣
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往往被認為是單調(diào)、平淡、缺乏內(nèi)涵、毫無意趣的。其實,無論是衣食住行、婚喪嫁娶,還是播種、收割、采茶等,“如果人們能以審美的眼光去觀照,它們就會展示出一個充滿情趣的意象世界”[6]。中國古老的《詩經(jīng)·國風》、17世紀荷蘭畫派的作品、19世紀法國大畫家米勒的作品很多都是描繪老百姓(包括農(nóng)民)的日常生活情景,就包含有極濃的生活情趣。
鄂西民歌就向我們展示了這樣一個情趣盎然的生活世界。“隔山隔嶺又隔巖,知心話兒歌傳來,聽見情郎把歌唱,姐兒出門忘穿鞋,辮子跑得豎起來!”為什么在鄂西民歌中情歌如此受人喜愛?愛和美是分不開的,可愛的就是美的,愛情實際上是人們對美的追求,鄂西民歌中大量的情歌表現(xiàn)了普通人審美理想的一個方面。
“姐兒生得像蔸菜,青枝綠葉逗人愛。”
“梔子花開十里香,姐兒摘朵戴頭上。”
“一把扇子兩面花,情哥愛我我愛他。我愛情哥會種田,情哥愛我一枝花。”
“大田栽秧窩對窩,哥妹二人對個歌。郎心合了姐心意,一天多栽幾大坡。”
“大田栽秧排對排,三個姑娘排起來,一樣穿著一樣戴,蓋過前朝祝英臺。”
如鄉(xiāng)村田野花朵一樣美麗質(zhì)樸、充滿生意的女兒!一切美都離不開勞動、創(chuàng)造,百姓的愛情與自然、勞動分不開,這些民歌詞切情真,真實地反映了鄂西土家人的生活情趣和美學觀念,體現(xiàn)了鄉(xiāng)村百姓對美, 對美好人生、真摯愛情的追求。
文學應傳達人類普遍性的情感,這樣才能具有感染人的審美品格。鄂西民間歌瑤中的大量兒歌正是用獨具特色的鄂西方言傳達著人類共通的情感,如《催眠曲》《推磨嘎磨》《搖籃歌》等一些至今被母親幼兒傳唱的歌謠,讀來讓人感到人類兒童世界的溫馨甜美。
(三)活潑的生命力
鄂西土苗民歌,源于生活,始終受到民間底層百姓生活審美原則的支配和制約,而鄂西民歌體現(xiàn)的審美情趣,即根源于尋求生命自由和情感快樂的生命力。按照鄂西土家族的傳統(tǒng)習俗,他們的情愛是“以歌為媒”的。“我唱山歌情姐接,你一板來我一腔,歌如流水人成雙。……唱歌如說知心話,唱得你心合我心,五句子山歌是媒人。”在這些山歌中,我們可以感受到至真至誠的生命情懷的傾訴和激揚的生命活力的張顯。如:
“勸郎莫進姐家樓,爹媽曉得要砍頭。他要砍頭讓他砍,還有一雙腳和手,拄起拐棍姐家走。”
“生也愛來死也愛,生死不離姐的懷,在生與姐同路走,死了與姐同坑埋,閻王老子分不開。”
這兩首情歌,讓我們在感嘆世俗禮教干涉男女愛情婚姻的無奈與不幸的同時,更讓我們驚嘆有情人的熱烈衷腸!這里體現(xiàn)的是對愛情追求的潑辣、大膽,不光是愛的宣言,更是民間兒女對生命存在價值的自覺追求!
在鄂西土家族社會的歷史進程中,青年男女的愛情婚姻也曾受到包辦婚姻、買賣婚姻、童養(yǎng)媳等不自由婚姻制度的重重阻礙,壓抑了人性,違背了人情。土家族兒女用歌謠表達自己的反抗和痛斥,在這一類歌中,我們可以領(lǐng)略土家兒女為自由、幸福抗爭的勇氣以及由此展現(xiàn)的人性的力量。這來自民間兒女率真質(zhì)樸的心聲,這種感嘆人生韶華易逝、應當追求人生的愛與美的情懷在鄂西土家族情歌中得到了最自由大膽、無所拘束地詠唱,實在讓人嘆服!鄂西民歌正是用質(zhì)樸熱烈的語言傳達了土民對生命的珍視,這種本能追求體現(xiàn)了更為深沉的文化生態(tài)美。
鄂西土家族民間歌謠富于民族特色和地域特征,對其深層的審美趣味的探討,可以讓我們重新審視民歌內(nèi)蘊的豐厚審美質(zhì)素。“歌謠是民族的文學。”“這語言,風土,藝術(shù)三件事,干脆說來,就是民族靈魂。”[4]鄂西土家族民歌所展現(xiàn)的最普通的人和最普通的生活場景本身就構(gòu)成了一個單憑本色就值得欣賞的審美趣味世界。
注:湖北省教育廳2010年科研項目“鄂西生態(tài)文化旅游圈建設中民族文化產(chǎn)業(yè)發(fā)展研究”成果之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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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朱慧珍.詩意的生存——侗族審美生存特征初探[J].廣西民族學院學報,20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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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馮惠玲,湖北民族學院預科教育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