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納是特別重視選材、精于選材、巧于剪裁和非常老到于組材的。單就選材方法而言,他常常選取一個界面和一個局部等觀照出整個社會、乃至整個人類的基本現狀,并傾注進他的真誠關注與關懷。小題材與大主題,構成了福克納小說的基本面貌。他常以家鄉、家族和家人作為背景及原型素材創作小說,因此形成了“約克納帕塔法世系”現象。
一、小題材與大主題
選材是組材的前提。在《喧嘩與騷動》的選材上,福克納把鏡頭聚焦于家鄉小鎮,聚焦于一個家族興衰變遷上,反映的卻是一個關于人生、人性乃至人類前途命運的大問題,而且這個問題是由資本主義的出現直接引發的。但是,面對轉型社會給人們帶來的巨大沖擊這個大題目,如何訴求自己的理性思考和思想情感,又如何藝術地再現這種巨變所引發的喧嘩與騷動,卻是一個天大的難題。處理不好,就會陷入大而不當、大而失真、大而膚淺的泥沼。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非要這么做或做出來了,圖個熱鬧可以,但要真正號準了時代脈搏卻是不易做到的。作者擯棄了波瀾壯闊的全景式、大場面描寫的做法,而是選擇自己熟悉的家鄉、家族、家人作為聚焦點,從中窺探工商資本主義與種植莊園主的這場遭遇戰。其體驗和訴求于讀者的無論如何是更逼近真實的歷史,或永恒的真實。福克納選取了一個“病態”的家族和一群“病態”的人物。從一個家族入手,從一個一個的“病態”人物入手,以小見大,解剖麻雀,由單個到整體,由隱晦到明朗,由片面到全面,由客觀描述到主觀評介,最終剖璞見玉,雕鏤成形,從中確證了他駕馭重大主題和運用技巧的非同凡響。呈現于讀者面前的煌煌大作就是這樣,作者創作《喧嘩與騷動》就是從一個又一個的單個人物開篇又以一貫之到全篇結束的,史書上給人物作列傳的技法,也成為福克納信手拈來豐富創作技法的成功實踐。
重要的是組材怎么樣,這才是作者的創作謀略所在。福克納的高明之處在于,他選擇安排的第一個出場人物——班吉,卻是一個白癡。班吉出場時的年齡已有三十三歲,但他的智力水平卻充其量只有三歲孩童的發育程度。年齡與智力的巨大反差,形成強烈的戲劇沖突,給讀者出乎意料的誘惑,懸念由此產生。然而,這只是表象,深層的用意卻是在眾人不敢言說的情況下,惟有白癡的見聞和感受才具有真實的價值。小說開篇即點明班吉的局限——身體是病態的,智力是低下的。但是,正因為他是個白癡,所以別人在他面前也就有恃無恐、無所遮掩;正因為他的智力只有三歲孩童的水平,所以他受外界的影響也就十分有限。于是,他的局限反而成為他的無限,他的劣勢反而成為他的優勢。他的心靈無疑是潔凈的,他的視角無疑是獨特的,他的思維無疑是單純的,所以他所看到、想到的也就更接近歷史的“原生態”。由于作者賦予他白癡加童真的稟賦,使他有“能耐”更真實地透視其家庭及其成員的變化。再加上他飄忽不定的思維拓展了敘事空間,所以能夠達到客觀反觀喧嘩與騷動的場景。事實上,在由班吉主持的大合唱中也確實顯露了各種人物及其思想觀念的真面目。但是,作者還嫌喧嘩和騷動得不夠徹底,于是又先后安排昆丁、杰生粉墨登場,講述他們“共同”親歷的那段歷史。如果說班吉的出場已讓人始料未及的話,那么,昆丁和杰生的接連登場亮相以及嚴重扭曲的性格就讓讀者忍俊不禁了。因為昆丁和杰生都像中了魔似的,一個抱守殘缺到頑固不化的程度,另一個則貪得無厭到不擇手段的地步。凱蒂呢?一方面美麗、善良、敢于任事,另一方面又過激到放蕩的地步,讓人不能不發問:“這一家子是怎么了?”這還不算完,從這哥仨與凱蒂的關系中,我們分明看到的就是一種“五馬分尸”的場景。圍繞凱蒂走向的爭奪戰是如此的激烈:班吉要拉她去做“母愛”的呵護,昆丁要拉她做意念中的情人,而杰生則拉她去做發財美夢的工具。可憐凱蒂,縱有百般能耐和堅貞,也會被蹂躪得不成樣子,也得“變形”——事實上,她是不得不“變形”,從她最后索性破罐子破摔的舉動證明,她已從純真的少女完全淪落為一個輕佻的蕩婦——走上了徹底“變形”的不歸路。作者就是用這些嚴重扭曲的形象故意制造一種荒唐的氛圍和局面,以此觀照出那個特定時期美國南方社會所謂婦道傳統殺人不見血的殘酷,也觀照出工商主義、利己主義把人性中的貪欲縱容到惡魔般的現實。如果要揪出真正的殺人兇手,作者的答案不言自明,昆丁、凱蒂和杰生都是被害者,又都是某種程度上的幫兇。
二、病態與真實
仔細揣摩,作者選擇的康普生家族里,并非只有班吉有病,實際幾乎人人都有病。父親“病”在嗜酒暴烈,妻子“病”在孤僻寡歡(內閉),長子“病”在因循守舊,次子“病”在貪得無厭,三子“病”在弱智愚笨,女兒“病”在激進放蕩。即使最理智清醒的女傭迪爾西,也存在一種無視現實、自欺欺人的“毛病”。這些“病”是人類的通病和大病。其共同的特點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七大病的蔓延,構成了他(她)們為“病”而呻吟而喧嘩而騷動的場景,這正是康普生家族衰落的根源。作者試圖描述的就是一個病態的真實與真實的病態。如此物色角色,實在算得上神思妙得。妙在選材,也妙在立意和象征。把康普生一家人作“變形”的藝術加工,使之全部變成病人,然后把“一群病人”過度集中、重組,這就形成很強烈的人性沖突和藝術感染力。我們欣賞抽象派或印象派的漫畫,受到的不就是這樣的心靈觸動嗎?
先說病態的真實。盡管班吉、昆丁和杰生都是用帶病的眼光、帶病的心理看外部世界和主人公凱蒂的,但三位的“我言說我心”,無疑是他們客觀的呈現,所以是病態的真實;但就他們對凱蒂本質的認識與評價來說,因受各自條件和世界觀的限制,卻肯定又是不完整、不真實的,所以只能算是真實的病態。班吉、昆丁等人——沉溺于過去,不愿面對現在——試圖通過回憶來建構真實,對于這種回憶本身的真實性弗洛伊德就流露過懷疑,可能是一種當時并沒有發生的心理行為。昆丁關于時間的回憶就已經被學者認為可能并不是昆丁與其父的對話,而是昆丁自己假想出來的。這就是主體回憶與客體之間的差異。換言之,貌似復制拷貝的事物可能與原型風馬牛不相及。這又是福克納高超技巧的展示。正是用這種貌似荒誕的大技巧大大拓展了本篇小說的主題,暗示了作者對人類命運的高度關注。
作者選擇一群病態的人和一個病態的家族來反映特殊時代凱蒂與外部世界、與周邊人的沖突,正是對當時社會現實的真實寫照。因為在一個社會大變動時期,在尋求適應和不適應的過程中,人看人,似乎都有病。病癥不同,病因卻大抵是由相同的社會變動引發的。作者的高明在于敏銳地洞察了這種真實,并巧妙地藝術地再現了這種真實。
再深入探究福克納的技巧之“巧”。在視覺的選擇上,作者先是用班吉、昆丁等的心理活動從內向外看;然后用全知筆法從外向內看;最后跳出敘述的橫截面,用大縱深的眼光,從古到今看,從而構成多維查看。實際是自查、互查、他查。查的結果:有病。不是一個有“病”,而是全都有“病”。這些“病”,也可用馬興芝的研究結論來說明,即反映了人們對同一行為的不同理解和現代人對社會重大變故的不同態度。由此一個重大的主題得到突破,作者關注美國南方社會的走向以及人類命運的焦慮情感躍然紙上。
(作者單位:侯建芳,河西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