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直書”與“曲筆”,是中國史學的傳統和學風。它們之間的對立,不僅反映了不同的治史方法,而且往往也反映著不同的歷史觀點和政治觀點。從春秋時期的董狐、崔杼始見,到唐代史學中,這種情況非常突出的。唐劉知幾著《史通》內外篇中的《直書》和《曲筆》兩篇,不僅反映了唐代史學中的實際情形,也是對史學上“直書”與“曲筆”的總結。我們不僅從中可以了解唐代史學中“直書”與“曲筆”的對立、斗爭的某些具體情況,也將有助于進一步認識和總結中國史學史上這一規律性的現象。
關鍵詞直書 曲筆 劉知幾 史通
中圖分類號:K242文獻標識碼:A
在中國史學領域,“直書”和“曲筆”長期存在。從孔子第一次以“書法不隱”贊嘆董狐為“古之良史”,到《左傳》記載南史氏、太史氏,開始有了“直書”和“曲筆”的記載,到后世劉勰所論、《周書》的記述,到了唐劉知幾《史通》第一次比較全面的闡述了這兩方面,并且分析了出現這種對立的原因。后世的史家更是以此為基礎不斷的發展和認識著中國史學史上的這一特殊現象。
1 史家的職責
先秦史官的職責是記言、記事,同時還承擔著祭祀和慶賞等活動的不少事務,兼有神職和人事兩個方面的內容。秦漢以下,記言、記事仍是史官的主要職責之一,而對于史家的認識和要求也逐漸廣泛起來,大致有兩個方面:一是保存信史,以明鑒戒;二是從現實中提出問題,以史經世。
孟子和司馬遷都認為孔子作《春秋》是從現實著眼的。孟子說:“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司馬遷說:“周室既衰,諸侯恣行。仲尼悼禮廢樂崩,追修經術,以達王道,匡亂世,反之于正。見其文辭,為天下制儀法,垂六藝之統于后世。”他還說:“《春秋》,辨是非。”“《春秋》以道義。撥亂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他們的這些評論十分強調《春秋》的社會作用,高度評價了孔子的社會責任感。這是從以史經世的觀點來認識孔子作《春秋》的。
劉向、揚雄、班固評論司馬遷著《史記》,是從保存信史方面著手的。班固援引劉、揚之說并結合自己的見解說:“自劉向、揚雄,博及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把《史記》看作“實錄”,是對司馬遷作史態度及其成果的極高評價。
自孔子以下,世人多稱道董狐、南史的秉筆直書精神和他們對于歷史負責的神圣責任感。應該是對于他們很好把握史家這兩點職責的高度評價。我們可以看出:第一,史官的職責不止記事,而且要以所記之事作為鑒戒,是聞于后世、有益當時二者的結合;第二,史官記事存真,才能鑒戒,故“直筆于朝,其來久矣,”這是史家的優良傳統。
2 從“書法不隱”到“秉筆直書
“書法不隱”和“秉筆直書”是中國古代史學領域的一個古老而重要的優良傳統。其內在要求就是歷史記載必須務實、準確,這就要求如實記載發生的事件與人物。這個傳統可能起源很早,史官本是神職,有自己神圣的職守,這就要求最大的忠實。
關于“直筆”有兩件史事。《左傳》宣公二年(公元前607年)所記晉國事:趙穿攻靈公于桃園。宣子(即趙盾,趙穿胞兄)未出山而復。大史(董狐)書曰:“趙盾弒其君 。”以示于朝。宣子曰 :“不然 。”對曰 :“子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討賊,非子而誰?”宣子曰 :“嗚呼,我之懷矣,自詒伊戚’,其我之謂矣 !”孔子曰 :“董孤,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趙宣子,古之良大夫也,為法受惡。惜也,越竟乃免 。”這件事發生在春秋中期,孔子生活在春秋末年,所以他稱董狐是“古之良史”,并提出了“書法不隱”這一評價“良史”的標準。“書法”,就是史官記事的法度;“不隱”,就是不加隱諱。而且可以看出,不僅史官應該遵循,就是之爭大夫也受其約束,以致為其蒙受惡名。
又,《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48年)記齊國大夫崔杼殺了齊莊公:大史書曰 :“崔杼弒其君 。”崔子殺之。其弟嗣書,而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舍之。南史氏聞大史盡死,執簡以往。聞既書矣,乃還。這件事說明當時存在破壞“書法不隱”這個法度的現象,史官真正要做到“書法不隱”,是很不容易的,隨時都準備以身殉職。盡管如此,優秀的史官仍然遵循這個法度,董狐、齊太史、南史氏就是這樣的“良史”。以至于后來的司馬遷、吳兢、王世貞等等一大批優秀史家。
南朝劉勰說:“辭宗邱明,直歸南、董。”即是說文辭應以左丘為宗師,直筆而書應當以南史氏、董狐為依歸。北周柳虬在一篇上書中寫道:“南史抗節,表崔杼之罪;董狐書法,明趙盾之衍。是知直筆于朝,其來久矣。”他們說的“直”、“直筆”,就是從“書法不隱”概括出來的。換言之,“書法不隱”就是直筆的主要涵義,秉筆直書就是被史家推崇的董狐精神。從“書法不隱”到“直筆”,不單單是提法的變化,而且還包含著人們認識的發展。“書法不隱”只主要是從被動的方面提出來的;“直筆”而書,則是從主動的方面提出來的,這反映了史家在主體意識方面的增強。前者是孔子那個時代對于個別史家的稱贊而提出的;南北朝的時候人們談論“直筆”,是把它作為一種史學傳統或者史家作風來看待的。這也就體現了“直筆”的“良史”與破壞“書法不隱”和“直筆”這一傳統或者法度的作史態度或者勢力之間的斗爭。
3 “直書”與“曲筆”的對立
“書法不隱”之所以受到稱贊,董狐、南史氏、齊太史之所以被譽為“良史”,恰恰證明史學上有與此相反的事物存在。唐代劉知幾撰《史通》,有《直書》和《曲筆》兩篇,概述了唐初以前史學發展中這兩種作史態度的存在和對立。
劉知幾講“直書”,還用了“正直”、“良直”、“直詞”這些概念。不難看出,“正直”是從史家人品方面著眼的(“南、董之仗氣直書,不避強御;韋(韋昭)、崔(崔浩)之肆情奮筆,無所阿容”);“良直”是從后人評價著眼的(“董狐之書法不隱,趙盾之為法受屈,彼無忤,行之不疑,然后能成其良直,擅名今古。”);“直詞”是從書寫著眼的(“宋孝王《風俗傳》、王劭《齊志》,其敘述當時,亦務在審實。”)。這些都是從不同的角度來看“直書”的,劉向、揚雄稱司馬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這是包含了“直書”的各個方面,是其楷模。
劉知幾論“曲筆”時,還用了“不直”、“舞詞”、“臆說”、“諛言”、“謗議”、“妄說”、“誣書”、“曲詞”等等概念。很明顯“不直”是“直”的反意;“舞詞”、“臆說”、 妄說”是指史家極不負責的作史態度和行為;“諛言”是指阿諛奉承之言,有媚主求榮之意;“謗議”、“誣書”是誹謗、污蔑之語;“曲詞”有歪曲、曲解的意思,都是有明確目的“曲筆”行為。或者是誣蔑、報復他人,以報己仇;或者是媚主求榮;或者掩飾自家丑行,或者為求美名;或者夸張故舊美德。也就是說“曲筆”者一般是謀財、某位、謀名,當然也有的是為權門、強勢力所脅迫。只是在表現形式、手段上和所要達到目的上有些許不同而已。
關于“直書”與“曲筆”的對立根源,首先應該從史家本人來看,也就是劉知幾所說的的“稟性”,是為“君子之德”與“小人之道”的對立。《史通·直書》載:“夫人稟性,士兼百行,邪正有別,曲直不同。若邪曲者,人之所賤,而小人之道也;正直者,人之所貴,而君子之德也。”這里所說的“君子”、“小人”、“貴”、“賤”,不是指等級界限而是德行的高下,雖然把“直曲”與“正邪”看作是人的先天稟賦是不對的,但是其分析“直筆”“曲筆”是受史家自身的德行、品質高下所影響,這確是正確的。
其次,從史學的社會作用和歷史影響來看,在歷史活動中人對史學所取的不同態度,是“直書”與“曲筆”對立產生的重要社會根源。《史通·曲筆》載:“蓋史之為用也,記功司過,彰善癉惡,得失一朝,榮辱千載。茍違斯法,豈曰能官。但古來唯聞以直筆見誅,不聞以曲詞獲罪。是以隱侯《宋書》多妄,蕭武知而勿尤;伯起《魏史》不平,齊宣覽而無譴。”正是因為史學特有的“記功司過,彰善癉惡”的作用,以及它所具有的“得失一朝,榮辱千載”的歷史影響,使人們產生一種“言之若是,吁可畏乎”的心理,這正是從歷史和現實出發分析的。北魏崔浩“國史案”和北齊魏收《魏書》案,正好反映這種對立、斗爭的歷史和激烈程度。北魏崔浩主修國史時,直抒其原,詳備而無所避諱,內容涉及魏王朝先輩許多同族殺戮、荒暴淫亂的史實。崔浩又聽從旁人提議把國史銘刻于石碑上,以彰直筆,想使內容萬代流傳。鮮卑貴族看到后,無不憤怒,先后到太武帝前告狀,指控崔浩有意暴揚國惡。太武帝下令逮捕親審后誅殺其全族,更連坐族滅其同族及姻親。與此相反的是北周魏收負責修國史,文宣帝高洋對他說:“好直筆我終不作魏太武誅史官。”高洋在歷史上殘暴不仁,對待修史上卻能說如此之話,卻實在難得。魏收與眾人(房延祐、辛元植、刁柔、裴昂之等)“博總斟酌”,用時僅三年多,就成《魏書》一百三十篇,為“勒成一代大典”的盛事。
劉知幾任史官對此深有感受,他根據當時實情,上書監修國史的蕭至忠等,說明修史之弊有有“五不可”,其中三、四兩條講到史官“倘有五始初成,一字加貶,言未絕口,而朝野具知;筆未棲毫,而搢紳咸誦。夫孫盛實錄,取嫉權門,王劭直書,見仇貴族。人之情也,能無畏乎?其不可三也”;“史官注記,多取稟監修,楊令公則云“必須直詞”,宗尚書則云“宜多隱惡”。十羊九牧,其令難行;一國三公,適從何在?其不可四也”。這反映出武則天統治時期修史工作中曲筆與直筆對立的嚴重。不論從歷史還是現實來看,“權門”、“貴族”對于史學的干擾,是造成“實錄難成”、曲筆猖獗的重要原因。除此之外,韓愈在《答劉秀才論史書》中指出:“夫為史者,不有人禍則有天刑,豈可不畏懼而輕為之哉。”柳宗元在《與韓愈論史官書》中也指出:“凡居其位,思直其道。道茍直,雖死不可回也”。這就從兩個不同的方面、以兩種不同的態度反映出直書與曲筆之尖銳的對立。唐代《順宗實錄》、《憲宗實錄》的屢屢改修,證明韓愈所說不假,也證明柳宗元主張“直道”的可貴。
毋庸諱言,在中國古代史學上,“曲筆”作史的確投下了重重的陰影,在相當程度上影響了歷史撰述的真實性和可靠性。然而“曲筆”始終掩蓋不了“直書”的光輝,正直的史家們前仆后繼,一向以此為自己的天職和本分。所謂:“蓋烈士徇名,壯夫重氣,寧為蘭摧玉折,不作瓦礫長存。”故而史家直書,延綿不絕,“書法不隱”、“秉筆直書”,形成了中國古代史學的一個優良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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