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勞埃德·伯奇撫弄一塊土地就像別的男人撫摸一個女人的乳房一樣。他站了起來,在他那褪了色的粗棉布工裝褲腿上擦了擦手上的塵土。
“米爾德里德確實跟著那個雇工跑了。”說著,他在午后的陽光下瞇起了眼睛,“我不知道我還能說些什么。”
他轉過頭,循著我的目光朝他的肩頭望去。只見,一個身材細長的青年男子正揮舞著鋤頭在他身后十幾碼遠的地里干著活。
“不是他。他只是我兩三天前才雇來的小青年,真不知道他突然從哪里冒了出來。”他把臉又轉向我,“不知道他是否吃得了這份苦。他長得太瘦弱。城里的孩子嘛,不習慣干苦力活。”
這位老農場主差不多有六英尺高,后腦勺的兩耳之間布滿了斑禿,兩只耳朵大而單薄,看上去像是一陣大風刮來都會隨風搖曳。
我朝周圍的橘園環顧了一眼,只見樹枝上掛滿了快要成熟的果子。柑橘的芬芳彌漫著整個圣華金河谷。
“我想,這個地方需要很多勞力。”我說道,“你這里有多少畝果林?”
他從胸前的衣兜里掏出一個小布袋,從里面倒出少許的煙絲,放在一張棕色的卷煙紙上,然后一邊用牙齒將布袋上的束帶拉緊,一邊用另一只手熟練地卷著紙煙。“種植了四百多畝。”他用舌頭舔了舔那張薄紙的邊緣,用雙手將卷煙捋平,然后將它放在嘴角,用拇指麻利地劃燃了一根火柴,將卷煙點燃。“我擁有兩口活井。”他自豪地說道,香煙含在嘴里紋絲不動。
說話間,那個年輕的雇工消失在一片果林中。
二
早在一個星期前,我順路去了大衛·科利爾的辦公室。他是一位房地產經紀人,與我是同鄉。幾天前,他給我留了一個語音電話,說有一樁人員失蹤案要找我們事務所幫忙。
“她是我的母親。”他說道,“她與圣華金河谷的一位柑橘園農場主已經結婚十七年了。”他用過早稀疏的紅頭發下的一雙綠眼睛凝神地看著我。我猜,他的年齡大概在二十七八歲左右。
我點了點頭,表示對此感興趣,并在他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幾個星期前,媽媽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她將一個手提箱放在了床底下,隨時準備離開。她說,她恨他,再也受不了了。現在,她真的走了。”
“嗯,你繼續往下說。”我插了一句,“聽你這么說,好像是她自己執意離開的。”
“這是縣治安官說的,可我不這么認為。至今,我沒有她的一點兒消息,媽媽也不會不告訴我一聲就這么走了。要是她沒事,她會讓我知道的。”
“你有兄弟姐妹嗎?她可不可能去投靠他們呀?”
“沒有。我母親就我一個兒子,她也沒有任何朋友。”
“我會先進行一些數據庫搜索。如果這樣還是找不到她的話,我就騎車去那里,順便在周邊走訪一下。”說著,我將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來。“我怎么才能找到那個地方呢?”
“它距離一個叫泰拉貝拉的小鎮兩三英里,在貝克斯菲爾德北部四十五英里左右。到那里只要問問附近的村民,當地人都可以給你指出去伯奇農場的方向。”
科利爾遞給我一個信封,里面裝有他母親的一些重要資料——出生日期、社保號碼、駕駛證號以及一張黑頭發、大眼睛、薄嘴唇的中年婦女免冠照。
回到家里,我登錄了計算機網絡,開始通過各種私人研究網站、公共記錄和報紙文件進行常規的定位搜索。直到前不久,我才使用電腦進行辦公,是我的兒子兼搭檔——賈里德最終說服我購買了一套臺式電腦,以備工作之需。后來,他又開始吵嚷著要買筆記本電腦、無線上網卡以及一些在我看來莫名其妙的東西。我跟他解釋說,我們干的是私家偵探,又不是什么電腦操作員。言下之意,我們可以通過察言觀色和提問來收集情報信息。
“辦公室工作是一回事,而現場勘查又是另一回事。”我告訴他,“等到我需要用電子設備來做現場勘查工作的那一天也就是我扔掉放大鏡的那一天。”不過,我也不得不承認,這東西對于前期研究和編寫報告還確實用得著。
那天,我打開電腦,讓我唯一感興趣的是勞埃德·伯奇最近在當地報紙上刊登的一則招聘農場幫工的廣告。我將那一頁打印了出來,然后給圖萊里縣波特維爾治安官派出所打電話。
“我叫麥基。”我告訴那位值班警官,“我是來自文圖拉縣的私人偵探。科利爾聘請我幫他尋找母親—— 一位名叫米爾德里德·伯奇的婦女。”
“那好。也許他現在就開始給你打電話了,你就別給我們找麻煩了。這家伙一直喜歡沒事找事。”
“你是否知道他母親可能在什么地方?”
“她已經告訴了兒子她要離家出走。現在,她已經這么做了。事情就這么簡單。”
“你跟她的丈夫談過沒有?”
“當然。他認為,她跟他農場里的幫手跑了。一個孤獨的妻子跟一個身強力壯的年輕流浪漢燃起感情之火,然后一起私奔已經不是什么新鮮事了。”
“你調查了嗎?”
“那家伙的名字叫赫克托·拉米雷斯,幾個月前來到了這兒,他去伯奇農場干活只是為了掙點食宿費和一點龍舌蘭酒錢。自從那個老太太離開后,我們也一直沒有在附近看見過他。關于他,沒有任何文件可查,也許是非法民工吧。這樣的人我們這里有很多,都是些農業工人。他們來去匆匆,大多數都找不到了。”
“我還有一些工作要在本地完成。”我告訴他,“而且,我已經向幾個信息經紀人預定了信息搜尋,我只好等待搜尋的結果。之后,我可能會去你們那里,到現場附近看一看。”
“沒問題。只要盡量不要給自己惹出太多的麻煩就行。這里的老鄉非常友好,喜歡與新來的人交談。不過,他們不太習慣來自大城市的私人偵探向他們到處打聽。”
以前,我還從未聽說過有人把奧賈市稱作大城市的,管它呢!
三
一旦我確信在舒適的家庭辦公室里不會找到米爾德里德·伯奇的任何信息,我就會馬上收拾行囊,騎著哈雷路王摩托車一路向北行駛,奔向貝克斯菲爾德以及更遠的地方。騎車北上穿過加州的農業中心地帶是非常愜意的事情,我掌控著時間節奏,偶爾還會離開主要公路,在鄉間道路上自由穿行,欣賞著廣袤的牧牛場、柑橘園和橄欖園。
在泰拉貝拉的小村莊,我打聽到了去往伯奇的方向,然后向南騎了兩英里便到達了伯奇農場。在那里,我找到了正在橘園里干活的勞埃德·伯奇。
我自我介紹了一番,并解釋了我來訪的原因,包括我委托人的身份。
老人用眼睛盯著我的皮夾克和皮靴。“我幾分鐘前聽到的聲音是你的哈雷摩托車吧?”
“正是。對我來說,這是唯一的旅行工具。”
“我年輕時也有這么一輛。”就在這一瞬間,他的眼里流露出一絲恍惚的神情。“有時候,我很懷戀那些日子。”
“享受道路上的自由自在永遠都不會太晚。”
他聳了聳肩——那是一副強勁而有力的肩膀。“不,我已經太老了,有些事我已無能為力了。而且,這個農場幾乎占用了我的所有時間。”
雖說這位農場主同意配合我的調查,但也向我表達了自己的觀點,他的繼子在浪費他的金錢。
“當然,大衛一直就是這個德行,只曉得往外不停地扔錢。因為他的致富計劃,米爾德里德不得不三番五次地掏錢把這個孩子保釋出來。為了逃避苦力活,他想盡了一切辦法。”說著,他蹲下來,捧起了一抔泥土。
四
老人深深地吸了一口親手卷制的紙煙,邀請我一同去他的家里。這是一座用灰泥粉刷的框架式方形住宅。我將摩托車停在了住宅和簡易木板車庫之間的土道上。通過敞開的車庫門,我看見一輛舊的棕色旅行車的尾部。
伯奇將他的鞋底往臺階上蹭了蹭,把我領到了一間用花磚砌的廚房,壁櫥上裝滿了蜜餞、罐裝水果和蔬菜,一臺老式榨汁機就靠在一面墻上。
我跟著他走進了廚房。他在一個窗子下方的水槽里洗了洗手。通過窗戶我可以看見車庫和柴火堆。我正看著,一只棕色的小兔子突然從柴堆里躥了出來,用鼻子吸了吸空氣,然后又消失在那堆劈好的柴火下面。
“真好玩。”我朝柴火堆那邊點頭稱贊道。
“是啊。整個一窩棉尾兔就生活在柴火堆里,米爾德里德在水槽邊干活時就喜歡看著它們。她總想在那里挖出一口油井,這樣就可以看著金錢從那里源源不斷地冒出來。我們還確實叫人鉆了兩口井,可鉆出來的只是硫黃泉水。”
他從水槽中的臟盤子里抽出兩只陶瓷杯,在水龍頭下洗了洗,從一個咖啡壺里倒出了兩杯冷咖啡,然后放到了爐灶上,正準備放進灶臺上的微波爐里加熱。我沒有讓他往咖啡里添加奶油和砂糖。
我跟著他走入一間小客廳。他一屁股坐進了一把科爾多瓦高級皮椅里,椅子旁邊的一面墻壁上擺滿了書籍。而我則悠然地坐在了綠色的高背軟椅上,兩邊的扶手用一層白色鉤織軟墊裝飾著。
我裝作喜歡喝他的苦咖啡。這時,伯奇又卷出了一支棕褐色紙煙,并將它點燃。我注意到,在外面的時候,他的煙始終沒有離開過嘴,聽任煙灰慢慢地積累,落在衣服的前面,可到了家里,他卻小心翼翼地將煙灰抖到一個黃銅煙灰缸里。
“我本來該給你喝點夠勁的,可我一般不把烈性酒留在家里。”
“這很好嘛。”我朝車道方向點點頭,“我騎車從來不喝酒。”
他告訴我,他的妻子不僅是個廚房高手,也是一位稱職的管家。
赫克托·拉米雷斯是在找工作時路過農場的。隨后,他便雇用了拉米雷斯。
“我的上一個幫工大約一個星期前就辭職不干了,好的幫工很難留得住。大多數來的人都是一些好吃懶做的家伙,他們一般干上兩三個月的活就匆匆離開了。”
“這么大的園子就只有兩個人,誰來幫你采摘柑橘?”我問。
“兩個人就夠了。到了收獲季節,包裝公司會派人來采摘柑橘并用卡車把水果運走。”
伯奇說,他給幫手提供了一個房間。那房間與工棚相連,拖拉機和工具也放在那里。
“后來有一天,我從那片果林回到家里,發現米爾德里德走了,沒有留下任何紙條,也沒有任何解釋。這不像她的做法,她平時可不是這個樣子。可是,誰知道女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妻子走后,他檢查了臥室,發現妻子放在抽柜和衣柜中的衣服都不見了。走到幫工的住處,他發現那個房間也已經人去屋空。于是,他作出推測,赫克托和他的妻子一起私奔了。
“他們哪一個是不是有車子?”我問。
“沒有。他們想必是叫人把他們接走的。”
我問伯奇,我是否可以看一看他妻子的東西。
“當然可以。只要你喜歡,你可以隨便看。”說著,他站了起來,把他杯子里的咖啡一咕嚕喝了個精光,“我得回去干活了。不能浪費光陰。”他將煙屁股碾碎在了煙灰缸里,“離開時,你順便把門關上就行。”
我在房子里四處查看,注意到幾乎所有的家具表面都被蒙上了一層灰塵。在主臥室里,我跪下雙膝,檢查了一下床底,沒有發現手提箱。在臥室、客房以及浴室里,我沒有發現任何感興趣的東西,除了伯奇的衣服、幾件女人的服飾,外加一些化妝品。
在客廳里,有一條印花的長沙發椅和兩把直背軟椅面對著電視機一字排列著。手工鉤織的軟墊裝飾著椅子的扶手和家具的靠背,就像書房里的那些椅子。幾幅帶框的針繡花邊照片掛在墻上,幾塊五顏六色的鉤織地毯打破了硬木地板的單調。米爾德里德·伯奇是一個好管家,比她的丈夫料想的還要好。可丈夫對她的評價顯然較為吝嗇,包括對幫工。從水槽里堆滿的碟子和滿屋子的灰塵看來,他不久又需要聘請一位新管家了。
我的委托人的照片就放置在一個靠墻的小寫字桌子的臺面上。書桌的抽屜里有一本細長地址簿,上面有我委托人的地址和電話號碼,還有幾個住在波特維爾的女人的地址和電話號碼。我將它塞進了自己的口袋里。
沿著一條狹窄的木樓梯走下廚房,我來到一個地窖,里面放有很多的罐頭和一個大木架。我猜測,客廳里的地毯大概就在這個木架上鉤織的吧。我在一些果醬罐瓶后面又發現了兩瓶滿滿的占邊威士忌。看來,米爾德里德·伯奇背地里還是個貪杯的女人。從與她丈夫的談話中,我能理解她為什么需要隱瞞藏匿的酒。可我不明白,她離開時為什么不把它帶走呢?
當我騎車離開伯奇農場時,我從后視鏡里看見那位新雇傭的青年幫工從林間走了出來,他看了我一眼,拂去臉上那幾縷長長的棕色頭發,然后又溜進果林。
我騎著摩托車在這片地區游弋,偶爾也停下來向當地的農場主打聽一些問題。當地人都認為米爾德里德·伯奇是一位待人友善的婦女,把她的丈夫說成是一個勤勞的人。我得到的印象是,在這個地方他們兩個人的聲譽都相當不錯。從伯奇農場沿著道路行駛了一英里,我終于找到了一個家禽飼養場。
我敲了敲門,一個身材肥胖的中年婦女走過來打開了紗窗門。她自我介紹說她叫格雷琴·霍布斯,并說她的丈夫出去照看雞崽去了。順著她左手揮舞的方向望去,我看到一個二十歲左右、身體健壯的金發男子正繞過鐵柵欄拐彎處,瞬間就消失了。
“那是我的兒子多尼。”她循著我的目光望去,“他剛從農學院回家。他上的是加州理工大學,就在圣路易斯奧比斯波。”她補充道,語氣中明顯帶有深深的自豪感。
“你認識米爾德里德·伯奇嗎?”我問。
“哦,當然認識。米爾德里德在去泰拉貝拉郵局領取郵件回來時經常路過這里,然后買一些雞蛋回去。”
我向她出示了身份證,并告訴她,我是受人委托來找伯奇夫人的。她邀請我到家里喝咖啡。顯然,她喜歡找機會與人聊天。
“我一直盼著你來。幾個女鄰居打電話告訴我,有一位私家偵探騎著摩托車來我們附近打聽米爾德里德的消息。”在農村,小道消息容易盛行。
霍布斯太太顯然沒有考慮到室內通風的問題。在客廳的軟椅子上落座之前,我不得不脫下皮夾克。客廳里擺滿了家具,我想,除非三個那么大的房間,否則擺起來不會綽綽有余。照片和小擺設占據了一切可以利用的空間。而且,大部分照片似乎都是我在外面看到的那個年輕人在不同年齡時段的留影。
霍布斯太太把我留在客廳里,等她返回時,她將一個茶盤和一些糖餅放在咖啡桌上一沓胡亂扔放的小報上。倒完茶后,她一屁股坐在了平板搖臂椅上。 我端起一個小瓷杯,喝了一口溫熱茶,然后拿起一塊餅干,壓在了茶碟上。這時候,女主人給我講起了她的失蹤鄰居。
“米爾德里德是通過報紙上刊登的一則招聘女管家的廣告認識勞埃德的。當時,她申請了這份工作,并被當知她要做的遠非煮飯和打掃衛生這么簡單,不知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說到這兒,她的臉不禁紅了起來,然后重新碼起了盤子里的小餅干,以掩飾自己的尷尬。
“嗯,米爾德里德告訴了勞埃德,除非他答應娶了她,并同意把她兒子接過來與他們一起住在農場,否則,她是不會跟他干那種事的。”說到這兒,她的下巴氣憤得發抖。
“在那以前,米爾德里德過著相當艱苦的生活,一個寡婦獨自帶著尚未成年的兒子。第一任丈夫去世后,她跑遍了整個鄉下,終于找到像女招待、快餐師這類的工作,可是,她所掙的錢還是入不敷出。所以,她想給兒子在農場里找一個打雜的工作,只要管吃管住就行了。為了讓大衛和自己一起進入一個體面的家,她嫁給了勞埃德。”說到這兒,她的臉又紅了起來,于是壓低嗓音繼續講述,幾乎接近耳語。“米爾德里德有一次私下跟我說,勞埃德曾經告訴她,他是從加拿大來美國的,因為他在那里殺了人而遭到警方的通緝。”
有些人講起故事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鼓勵,所以,我一直默不作聲,只是偶爾嘟噥一聲,向她表明我在聽。
“不管怎么說,她嫁給了勞埃德·伯奇,并使自己和大衛搬進了農場。可那孩子一長大便迫不及待地離開了農場,因為他再也忍受不了了。聽說,這孩子腦子轉得快,早就厭惡了這種寄人籬下的生活。
“不過,這么多年來大衛一直保持著與母親的聯系,甚至偶爾還過來看望她一下。”
這樣下去,我看也得不到什么線索,就像在我的委托人那里一樣。所以,我打斷了女主人的話,讓她回到主題上來。
“從我這幾日接觸過的不同的人那里,我得到了一個印象:伯奇夫人近來除了農場外幾乎沒有出門參與過其他社交活動。”
“這倒是事實。開頭那十年,她還偶爾去波特維爾社交圈,甚至還時常去達維沙里亞。后來,勞埃德·伯奇堅持不讓她參加,除了讓她去泰拉貝拉取信件或那里的小百貨店買一些雜貨。盡管他心存猜忌,可米爾德里德從未與任何男人有過私下交往。勞埃德認為她是與某個男人私奔了,這完全是猜疑,他總是莫名其妙地認為她隨時都會離開。從前,勞埃德還罵過她與銷售人員或過往這里的送貨員有不正當的關系。其實,這都不存在。對勞埃德來說,他只是想保護自己的財產,米爾德里德就是他的財產。這種人唯一的愛就是那個農場。”
我把自己的杯子放在一邊,將身子移到椅子的邊緣。“你絕對不知道伯奇夫人還喝酒吧?”我低聲問。
她向前傾了傾身子,說話前還朝房間周圍瞧了瞧,好像是等人從一棵盆栽植物后面走出來似的。
“她確實喝酒,這一點也不奇怪。米爾德里德說,她男人是一個色情狂。”
“你的意思……”
“她這話說的沒錯。某些晚上甚至還有一段日子他往往是才過午后就走出果林回家去了。嗨,她成天就端著滿滿一杯威士忌圍著房子轉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時候勞埃德·伯奇會貿然鉆出來干那些事,這你是知道的。”她的臉又紅了,然后滑坐到沙發上,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情。“她只得把酒藏著,不讓他發現。勞埃德·伯奇本人滴酒不沾。”
“你是否知道她現在可能去什么地方?”
“不知道。上次我跟她談過,她說,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忍受多久,可她也不知道究竟該怎么辦。她說,如果她要離開他的話,勞埃德·伯奇會殺了她的。說不定,他已經這么做了。”
離開霍布斯的家,我轉向了院子里的雞欄,準備找那個年輕的大學生談一談,可他的母親急忙走下門廊,擋住了我的去路。
“你要去哪兒?”她問,她的語氣中突然充滿了敵意。
“我只是想跟你的兒子談一談。”
“多尼還有一些家務事要做。”她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他可沒有什么時間跟私家偵探絮叨。”
“我只是想問他幾個問題。”我試圖繞過她,可她還是阻止了我,且行動速度比我想象的還要敏捷。
“多尼不知道有關米爾德里德·伯奇的任何事,也不知道她跑到哪兒去了。就像我剛才說的,他這一年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學校里,回到家里也是一直圍著農場轉,沒去過任何地方。”
就在這時,我們爭論的對象突然又出現在鐵柵欄的拐角處,并快步走到了我們面前。
“媽媽,怎么回事?這家伙是不是在騷擾你?”
這個年輕人大約五英尺十英寸高,身穿一件臟兮兮的白色T恤衫,留著一頭金色的短發,用一雙藍色的眼睛瞪著我。
“我是一名私家偵探。”說著,我打開了工作證,“我正在調查你的鄰居——伯奇夫人失蹤的案子。”
“我告訴過他,你根本就不知道米爾德里德到哪里去了。”霍布斯太太打斷了我的話。
“沒錯。”年輕人說道,“況且,我絲毫沒興趣跟老太太打交道,不喜歡跟墨西哥人打交道。所以,我沒什么可以告訴你的。現在,請你馬上從我們這里離開。”
“他說的沒錯。”婦人贊許道。“請你離開。”
我剛剛抬腿跨上摩托車時,多尼·霍布斯又開口了,“請你把那家伙往后推著走,一直退到路上。你不能把我們的雞給嚇著了。”
我想到了各種反擊他的話,但我仔細一想,他這話其實說起來也合理。于是,我只好推著哈雷摩托車順著車道走到路上。我回頭一看,正好看見年輕人轉身朝房子走去,看見他后背上的一幅雅利安兄弟會文身圖案的上半部從他那被汗水浸濕的T恤衣領上顯露出來。什么加州理工大學!想糊弄我呀。
之后的兩天,我都在波特維爾處與米爾德里德·伯奇橋牌俱樂部以前的成員們聊天。我沒有得到任何新的線索,只知道七八年前她就沒有在這里露面了。起初,她聲稱自己生病了,后來又借口說太忙而抽不開身,但玩橋牌的女人們都知道她是怕丈夫胡亂猜疑便不再進城了。最終她們也不再叫她了。
五
第二天早晨,我返回泰拉貝拉,把摩托車停放在距離伯奇農場一英里左右的地方,然后徒步走到一處田野。在那里,我可以對這個地方進行監視而不引起別人的注意。但是,我的哈雷摩托車排氣直管的轟鳴聲很可能在空曠的山野中傳播開來。
我的野外監視終于得到了回報。那輛棕褐色旅行車從車庫里倒了出來,然后駛向泰拉貝拉。我想,勞埃德·伯奇大概是去取郵件和日用品了。
我循著汽車的噪聲走進那片果林,直到碰到一輛黃色履帶式拖拉機拉著一個大型圓盤耙正在翻土。坐在拖拉機上面的正是伯奇新雇來的年輕幫工,他將一條腿蹺在擋泥板上,一邊讀著漫畫書,一邊大口咀嚼著剛從樹上摘下來的多汁柑橘。
“干累了,是不是?”
這位干瘦的年輕人停下拖拉機,一躍跳到了地面上,然后伸出手,向我展示他那滿是水泡的手掌。
“別開玩笑。要不你做農場幫工,我來當私家偵探。”
我走上前,站在了正躲在大型拖拉機旁陰涼處、我的兒子賈里德旁邊,他被我安排在勞埃德家暫住。
“那么,你找到了什么線索?”
“爸爸,那家伙是個工作狂,工作是他的一切。你知道,他每天吃的完全是同樣的東西。他說,他妻子過去做土豆燒肉當晚餐,可如今她走了,你猜我們吃什么?”
“吃什么?”我問,并竭力克制住自己不笑出來。因為一想到我這倡導素食主義的兒子要吃農場主家做的正餐,我就很難表現出一本正經的樣子。這樣的飯菜,賈里德即使不喜歡也無法表示反對,因為光挑豆腐和豆芽吃反而會引起老頭兒的懷疑。
“每天晚上,他都要先把一罐燉牛肉與少許辣椒摻和在一起,再把它放在爐子上加熱。他剛剛去了泰拉貝拉,順路又要帶回幾箱食品。
“唯一的破例是昨天上午鄰居老太太給我們帶來了一些煎餅,可她將高粱倒在了餅子上面,反倒把那些煎餅給毀了。爸爸,你知道高粱是什么味道嗎?”這一次,他沒有等我回答便說出了答案,“就像是蜂蜜與咳嗽藥水混合在一起。”說著,他猛地摘掉那頂褪了色的綠色棒球帽,氣憤地把它扔在地上。
“你說的送煎餅的鄰居太太,是不是霍布斯太太——那個養雞戶的妻子?” 我問。
“是啊。”
“她到這里還做過別的事情嗎?”
“是啊,她除了做一些洗衣的活計,還要幫我打掃房間。這也是一件好事,它們已經臟得一塌糊涂,上面沾滿了褐色的油脂和看似黑漆樣的污垢。”
據說,第二天,霍布斯太太又過來了。真有趣,在我的印象中,她并不怎么喜歡伯奇。
“你怎么不領我看看這個房間呢?” 當我們接近果林中一處開闊地時,一座像谷倉似的木制建筑物映入眼簾,它的旁邊還有一間較小的裝有磨砂玻璃窗的貨倉。
“那是什么?”我朝著那個低矮的灰色掩體點頭示意。
“我不知道。它被鎖起來了,所以,我還從來沒有進去看過。那邊的味道太難聞了,就像臭雞蛋似的。”
環繞著這個煤渣磚建筑物,我看見墻壁高處有一些小的格柵開口,就在石板屋頂的屋檐下方。看了那個唯一的一道大門的大型掛鎖之后,我叫賈里德去工具棚里找來一套螺栓切割刀具。
好不容易將那個大型掛鎖剪斷后,我用力將那道沉重的木門推開,然后伸出手臂,阻止賈里德往里沖。
“不要進去。”說著,我借著門口射來的光線朝里面快速瞟了一眼,又迅速把大門關上了。“趕緊用手機給那個縣治安官打電話,你最好叫他帶上一個危險品檢驗小組。”
“準是有人得了什么感冒吧!”他傻呵呵地笑道,然后從他的口袋里掏出手機,走到一邊開始撥號。顯然,賈里德已經看到里面有一堆非處方感冒藥,我也一樣。我猜,他也知道這些感冒藥并不是用于治療流鼻涕癥狀的。
六
透過果林,我們看見兩輛警察巡邏車駛進宅子旁邊的車道。賈里德走了過去,把他們領進了這片開闊地,而我則留了下來,守著這處掩體。
伯奇的旅行車跟在警車的后面,在它之后又跟著一輛白色面包車。兩個穿著白色連衣褲的技術人員跳下面包車,隨后是農場主和四位穿著卡其布制服的副手。
我走上前與一位身材魁梧、留著灰色硬胡子的警官握了握手。
“我是麥基。”我作了自我介紹。
“你好,麥基。我是威尼克警官。上周我給你打過一次電話,你一直很忙。”他看著賈里德,“這位是誰?”
“他是我兒子賈里德,也是我的搭檔。這幾天,他一直在農場里做密探。”
從我眼角的余光,我看見伯奇正朝我們走近。聽了我的話,他的第一反應是皺起眉頭。“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們究竟要在我的地盤上干什么?”
他從我身邊大步走過,徑直來到威尼克警官面前。“警官,我要求做出解釋申訴。”出于極度的失望,他用那干瘦的手指指著賈里德,“你被解雇了。”
“伯奇先生,請冷靜一下!我可以解釋所有這一切。 ”我說道。
“嗯,最好有人能給出解釋,而且得趕緊。”他揮舞著瘦長的胳膊,隨即又緘默不語了,只是情緒還是那么激動。
我轉身面對警官,“跟我來。我要讓你看看一個地方。”我領著他走到掩體的門前,拉開門,讓他朝里面看。他勘查了掩體內部,查看了那堆感冒藥、瀉鹽、紅磷、碘和其他化學品。沿墻擺著一張桌子,上面放著野營用的爐灶、幾罐燃料和化學品熱量發生器。
我轉向勞埃德·伯奇。他站在兩個副手之間,伸長脖子朝我和警官站立的方向一直望過去。
“這是什么地方?”我問農場主。
“我告訴過你,我們以前挖過硫黃泉水。它是自然加熱的。米爾德里德聽人說,為了健康,人們經常去水療中心和礦泉浴池浸泡。于是,我挖了一個游泳池,并在它周圍修了這處掩體,就是為了不讓別人看到她的胴體。可她不會游泳,于是,我沿著泳池的一邊修了一個小浴缸。”他朝門口走去,“你看這兒,我把那些木板條放了下來,這樣就不會有人落下去了。大約一年過后,米爾德里德就不怎么使用了。我猜,大概是新鮮感過去了吧。”
“我認為,你并不想那么做。”說著,我擋住了入口。
“為什么不呢?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人在這里建起了冰毒實驗室。”賈里德說道。
“冰毒實驗室?”伯奇驚訝地說道,“你的意思是毒品?在我的地盤上?在這個偏遠的地方?”
“這是農村地區出現的一個日益嚴重的問題。”威尼克警官說道:“他們甚至建起了移動實驗室,在廢棄的倉庫和工棚之間來回移動。因為化學品和設備便宜,又容易搞得到。他們離開時,就把一切都拋棄在那里。這就使得抓捕變得更為困難。”
“這個地方非常理想。”我說道,“建筑物里有磨砂玻璃窗,硫磺發出的臭雞蛋味可以掩蓋從實驗室發出的任何醚或氨的氣味。”
“用這么多感冒片干什么?”伯奇問。他緊張地看著我。
“感冒片是用來加工生產麻黃素的。”我解釋道,“它是甲基苯丙胺的關鍵成分。”
威尼克警官圍著掩體來回轉悠,并注意到那個磨砂玻璃窗及通風口。“不知道他們是怎么發現這個地方的。”他返回入口處時問道,“從道路那邊看不見這里,里面的聲音又傳不出來。就像我剛才說的,制毒者大多喜歡那些看起來像是被遺棄的地方,而這里顯然并不是一個廢棄的農場。幾乎可以這么說,本案嫌疑人一定是個本地人。”
我轉過身,看著勞埃德·伯奇。“你認識多尼·霍布斯嗎?”
“多尼?我都十多年沒有見過他了。以前,米爾德里德的兒子大衛住在這里的時候,他經常過來。去年,我聽說他在什么農業大學讀書。”
我轉向威尼克警官。“事實并不是這樣,對吧?”
“不是這樣。”他看上去像在思考著什么。“他早已離開這里了,但并不是在什么農業大學讀書。他上了貝克斯菲爾德的一所專科學校,就在這時,他結交了一群壞蛋。是該結束的時候了。”從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似乎有所醒悟。“要是我沒記錯的話,是加了興奮劑的牛肉。我得跟克恩縣治安官辦公室核實一下。”
我轉向伯奇。“請描述一下上一個雇工的情況,就是你認為跟你妻子跑了的那個家伙。”
“他是墨西哥人,一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下巴上有一塊小小的傷疤。”
“這個農場的幫手?”威尼克警官問,“這我就不明白了。你剛才在談論多尼·霍布斯,現在,你又在問赫克托·拉米雷斯。”
“多尼·霍布斯和赫克托·拉米雷斯就是同一個人。”我說道,“多尼通過偽裝成一個雇工,就更容易掩蓋自己的行動。因為他住在農場,所以,他可以晚上在這里工作,而不致引起來往農場中其他人的注意。他所需要的只是一個簡單的化妝和一些染發劑。
“多尼的母親曾過來打掃他住的房間。他在實驗室里可能戴著手套,但我敢打賭,你的幫工肯定會在這里留下一兩處指紋。”
“你是說霍布斯太太知道這里有一個冰毒實驗室?”威尼克警官問。
“我想她并不是一開始就知道此事,但是,當她清理房間時,她肯定知道這個實驗室。否則,她為什么要為一個她根本不喜歡的勞埃德·伯奇做飯、洗衣服、打掃衛生呢?”
“這一次,看來多尼沒有那么好的運氣了。”賈里德說道,“伯奇可能沒有識破他的偽裝,因為雇用的人他其實根本沒有用正眼瞧過。”說著,他朝自己的雇主輕蔑地瞥了一眼,“他們在這里從來就沒有人過問,但伯奇太太可能早就認識他了。畢竟,每回吃飯他們都在一個桌子上。”
“伯奇太太可能患上了你們所說的視力障礙。”我說道,“我懷疑,她的眼睛可能經常什么也看不見。不過,你說的可能也沒錯。也許,她確實認識多尼·霍布斯。她來這兒可能就是為了質問他,看看他究竟在忙些什么。”
我打開了掩體的門。“警官,我可以借一下你的手電筒嗎?”威尼克警官從他的褲帶上取下手電筒,遞給我。我打開它,射向遠處的一個角落。
“那是什么?”他問,“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打開的手提箱,里面裝滿了婦女的衣服。”
“我剛才往里面看時,早就注意到了,可我不想冒著破壞犯罪現場的風險貿然進去。我敢打賭,那肯定是米爾德里德·伯奇的手提箱。”我說道,“這些都是她的衣服。”
“所以,你說她根本就沒有離開農場。”
“這話沒錯。她來這里或許是因為她對某件事產生了懷疑,又或許只是想重新啟用她的浴池,多尼以為她發現了一切,于是殺了她。然后,他把箱子——米爾德里德告訴過我的委托人,她已經把行裝打點好了,就放在了她的床底下——拿到這里來了,他知道伯奇十分多疑,一定以為米爾德里德跟幫工私奔了。他這人疑心很重,大家都知道。所以,打這樣的一個賭非常安全,多尼可以輕而易舉地脫身。”
我在外面守候。警官則指揮兩個技術人員掀開了泳池旁浴缸上方的蓋板。在那里,他們發現了一具已經發脹的尸體。我趕緊從門口往后退,即使是硫磺的氣味也難以掩蓋肉體腐爛散發的惡臭。
又過了幾個小時,縣治安官技術人員在與工棚相連的小臥室里找到了多尼·霍布斯的一些指紋,甚至在掩體里還發現了幾處。他們逮捕多尼時,幾個副手則去他的家搜查了臥室。他們在那里發現了染發劑、深色舞臺化妝品、棕色隱形眼鏡,還有用來制造傷疤將他變成赫克托·拉米雷斯的那個火棉膠小罐。
地方檢察官跟霍布斯太太達成了一筆交易,只要她指認多尼,她就可以獲得自由,還可以為圖萊里縣納稅人節省一筆審理訴訟費。
三個星期后,勞埃德·伯奇驅車前往拉斯維加斯,與一位酒吧女郎見了面,并娶了她,和她一起幸福地住在農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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