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女人

城里的人口越來越多。保定城里的市民，出氣兒都覺得擁擠了。過去一個人一口空氣，現在要幾個人甚至十幾個人爭著來吸。能不擠嗎?逛一回超市，也要擔心被人擠成相片兒。

鬧市里終日川流不息，各色人等。有做大生意的，開著高級轎車招搖過市。財大氣粗的老板們，西服革履，前呼后擁，出入高級飯店。喝多了，就進歌舞廳鶯歌燕舞。唱累了，就去浴池鴛鴦戲水。更有辛苦打工的，諸如賣菜的、賣大餅的、賣面條的、蹬著三輪收廢品的，種種，流動在大街小巷，用摻雜著各種方言的普通話與主顧討價還價，風雪無阻，為一角錢也得爭得面紅耳赤。是呀，人的職業是分三六九等的。可就有瞎眼的專家總昧著良心矯情說:“房地產老板跟在街頭賣菜的小商販兒都是一樣討生活，是一樣的勞動。”這是屁話!能一樣么?這種站著講話的理論，談歌從不敢相信。

此是閑話，帶過。談歌說一個外來人口的故事。

有夫妻二人，由數千里之外的甘肅省來保定討生活。男人名叫陳春蘭(這名字有些女氣?)，三十歲出頭的樣子。一雙小眼睛總似笑非笑地瞇著，個頭很高，長得結實健康，像一株茁壯成熟的高粱。女人名叫曲曉龍(這名字男人了)，也是三十歲左右。長得面容清秀，個子不高，走路風風火火，一副干活不惜力的樣子。夫妻二人在保定西郊的王家營租了兩間平房。

王家營是城鄉結合部，有大片的平房出租，房價比城里便宜得多。都是王家營的農民自家蓋的，蓋房的目的很明確，就是為了出租給外來打工的。陳春蘭夫妻二人已經在王家營租住了六年，而且生了一個兒子，取名陳保生。陳保生就在王家營的村辦小學上學。有人猜測，這夫妻二人或許是為了生兒子，躲避家鄉的罰款，才來保定的。有超生游擊隊之嫌?

據他們夫妻自說自話，他們是給一個大牌明星誑騙來的。他們看過一個電影，就是那個大牌明星主演的，電影上看得明白，保定城里可以隨便蹬三輪車，很掙錢，還特別受人尊敬。保定就是蹬三輪的天堂呢。好哇!誰不會蹬三輪呢?夫妻二人一路做著美夢就來了，可是傻眼了，保定市區早已經取締了載人的三輪車。在這么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里，總得過日子啊!夫妻二人就像被掐了腦袋的蒼蠅，在街上亂撞。那天，勝利路小學在報紙上登了招工廣告，學校食堂招兩名做飯的大師傅。陳春蘭看到了(他每天看《保定日報》，不是為了學習，是為了看招工廣告)，就抱著撞大運的態度去應聘。學校的韓校長親自面試，看中了陳春蘭，講好，每月工資六百塊錢，學校管吃不管住。陳春蘭就答應了。韓校長后來說，招聘陳春蘭，一是圖了便宜，若招一個有廚師證的廚子，至少也要一千塊錢以上;二是看陳春蘭人老實。陳春蘭是圖了一天三兩頓飯在食堂吃，省了家里的開銷。這筆賬，兩邊都是仔細計算好了的。韓校長后來說，陳春蘭的手藝一般，蒸饅頭烙餅熬大鍋菜，還行!弄幾個通俗的炒菜，諸如酸辣土豆絲、西紅柿炒雞蛋之類，也湊合了。

曲曉龍呢，先是在一家服裝店里給人打工，每月的基本工資四百塊錢。如果賣得多，還有提成。曲曉龍工作得挺賣力氣。可是，給人家打工，容不得你出錯呀。她收錯了一次錢，八百多塊錢的衣服，她收的全是假幣。老板火了:“你傻×么，長眼睛出氣呢?”讓她全額賠款之后，便炒了她的魷魚。這能怪她么，假幣做得太像了，她能看出來嗎?驗鈔機也沒有檢驗出來啊。之后，曲曉龍又去一家飯店應聘，老板見曲曉龍雖然年紀稍大了些，但是眉目清秀，手腳麻利，便留下她當了服務員，就是給客人端盤子。也合該著出事，曲曉龍上班第三天，一個客人吃著飯，手機響了，客人著急接電話，起來就往外跑(接電話你往外跑什么呀?當代人好像都有這種毛病)，就撞了正在上菜的曲曉龍。曲曉龍端著一盤魚香肉絲和一盆酸辣湯，得，連湯帶菜全扣在客人的衣服上了。按說，這事怪不得曲曉龍，可客人不依不饒了，大罵:“你傻×么，長眼睛出氣呢?”鬧著讓飯店賠衣服。顧客是上帝，這句話是指客人無理也是有理(服務員是屁民，是指你有理也是無理)。而且這位顧客還是個政府的小干部，飯店老板惹不起，只好忍著肉疼，賠了。曲曉龍也被開除了。之后，曲曉龍就騎著自行車(二手或三手)，車后邊綁著兩個筐，跟著菜販子們到郊外躉菜，弄到早市上來賣。城市的早市是一個自由市場，對營業執照等證件，平常管理不大嚴格。可是，那幾天偏偏嚴格起來，說是為了迎接上邊的檢查。結果，把曲曉龍的秤和自行車都沒收了。城管的還罵:“你傻×啊，沒有營業證就敢上街賣東西?”

有了前兩次的失敗，曲曉龍便死了給人打工的心思。有了后一次的失敗，她明白了無照經營的麻煩。于是，她拿著暫住證，到工商所辦了一個經營許可證，買了一輛三輪車，開始走街串巷收廢品，風里雨里，很辛苦。開始，她不知道行情，每個月也就是掙一兩百塊錢。漸漸熟悉了這個行當，一個月下來，大概也有千把塊錢的進賬。還行吧!

陳春蘭曲曉龍夫婦的日子，就各種滋味兒地過下來了。

辛苦的行當，辛苦的日子，卻也辛苦得安穩。

曲曉龍收來的廢品，都是交到一個名稱為“老趙廢舊物資回收公司”。這個公司是一個外來人開的，經理名叫趙志勇。

趙志勇這年四十多歲，他來保定二十多年了。先是開飯館，也販過水果。可是都沒掙著錢。后來就開了廢品回收公司。趙志勇能吃苦，而且有心眼兒，幾年就把公司做大了，還開了兩家連鎖店。日子刮風一般過去了，趙志勇就成了保定城里一個小有名氣的有錢人。當私家車還是鳳毛麟角的時候，趙志勇就買了一輛二手的桑塔納，威風凜凜地開上滿街跑了。很快，開上了桑塔納的趙志勇，便把老家的女人下崗了，又娶了一個歌舞廳的小姐當了老婆。新一屆老婆的名字叫李雪。后來才知道李雪的真名字叫郭玉梅。李雪是當小姐的藝名。郭玉梅跟趙志勇結婚之后，就不當李雪了，重新當郭玉梅。郭玉梅在城內開了一家洗頭房，還把她在農村的兩個弟弟都弄到了保定，大弟弟郭長海在她的洗頭房里當保鏢，二弟郭長河在廢品公司看門。

趙志勇說著一口地道的保定話，難分真偽，不細聽話音兒，都認為他是土生土長的保定人。他性格豪爽，出手大方，結交了不少朋友。工商、公安、法院、稅務、衛生、城管都有他的酒友牌友。趙志勇的這些朋友，現在也都是郭玉梅的朋友了。一口一個嫂子或者弟妹，叫得親熱呢。

趙志勇第一次見曲曉龍，是個雨天。那天，趙志勇剛喝過酒，正赤紅著臉站在公司門口看雨景，就看到了曲曉龍推著裝滿廢品的三輪車進公司的院子，正趕上一輛汽車開出來，濺起的泥水弄了曲曉龍一身。曲曉龍大概說了幾句責怪的話，那司機很蠻橫，聽到了，便停下車來，指著曲曉龍的鼻子破口大罵，看那兇樣子，還想下車來打曲曉龍。趙志勇看不過，就張口罵那司機:“你他媽的欺侮人呢!”那司機見不是景象，忙賠個笑臉:“趙哥呀，我跟她鬧著玩兒呢。”慌著開車走了。曲曉龍感激地說了聲:“這位大哥，謝謝了!”兩個人又不咸不淡地聊了幾句，曲曉龍這才知道趙志勇是公司的經理。由此，兩人就算熟悉了。后來，趙志勇跟曲曉龍聊過幾回天兒，就大概知道了曲曉龍家的日子，他很同情這個女人。趙志勇就說:“你今后就來這兒交廢品吧，我告訴他們，不虧你的秤。”

無論男人女人，只要看上了，就能看出精彩來(這是蛤蟆綠豆的效應)。趙志勇竟然偷偷地喜歡上了曲曉龍，他越看越愛看。有一次，趙志勇一時心血來潮，開著車，偷偷跟在曲曉龍后邊，一直跟到了曲曉龍住處，就見到了陳春蘭和陳保生。趙志勇感慨了一番，還硬給了陳保生兩百塊錢，當做見面禮。后來，趙志勇對曲曉龍說:“小曲啊，你如果打扮一下，看不出是收破爛兒的。”曲曉龍苦笑:“趙經理，我再打扮，也是收廢品的呀。”趙志勇半真半假地罵:“陳春蘭就是個窩囊廢，他怎么不知道打扮你呢?”

趙志勇總覺得曲曉龍與陳春蘭不般配，他覺得曲曉龍和陳春蘭之間有什么故事。否則，漂亮(還是蛤蟆綠豆的效應)的曲曉龍怎么會看上陳春蘭呢?趙志勇很好奇，問過曲曉龍兩次，曲曉龍只是笑笑，不說。曲曉龍越這樣，趙志勇卻是越喜歡了，他試著拿話撩撥過曲曉龍幾回，曲曉龍卻不上鉤兒。那天，曲曉龍來交廢品，趙志勇剛喝了酒，看著院子里人不多，他借著酒勁兒，嘻嘻哈哈地把曲曉龍叫到一邊，就摟曲曉龍的腰，曲曉龍臉上沒顯出什么，只是輕輕地推開了趙志勇，嘴里淡淡地說:“趙經理，您喝多了。快點歇著去吧。”趙志勇看著曲曉龍平靜的臉色，登時沒有了勇氣，手一軟，就松開了。

沒有得逞的趙志勇，依然關心曲曉龍。那天，他心血來潮，自作主張給曲曉龍租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房子在市區，方便。他告訴曲曉龍，這房子是他哥們兒的，房租很低。曲曉龍卻沒有搬家，只是用萬分感謝的話兒推辭了。這件事情不知道怎么就讓郭玉梅知道了，郭玉梅便給趙志勇甩了臉子:“嘿嘿，我說趙志勇啊，你他媽的是什么意思啊?”

趙志勇解釋說:“我是看到陳春蘭可憐么。人家也不買賬么。”

郭玉梅譏諷地說:“你是看著曲曉龍可憐吧?看不出，你挺粗心的一個漢子，還挺憐香惜玉喲。可惜了你這片心意呢。”

趙志勇很生氣:“郭玉梅，你他媽的是什么意思么?”

郭玉梅恨恨地說:“趙志勇，你他媽的不明白什么意思?你肯定是看上她了!”

趙志勇張了張嘴，沒再說什么，他惡狠狠地瞪了郭玉梅一眼，轉身走了。是啊，現在的郭玉梅早不是過去那個小鳥依人的李雪了，郭玉梅的洗頭房開得生意火爆，她早就長了脾氣，動不動就跟趙志勇吵架，而且吵得一塌糊涂。趙志勇開始還跟郭玉梅吵，后來見壓不住她，便不再吵了。而且郭玉梅的兩個弟弟也很兇，趙志勇心里有些怵。于是，他總是躲著郭玉梅。是啊，現在的郭玉梅已經成了這城里的一霸，除了趙志勇的關系，她也有了自己的勢力。什么工商的、稅務的、公安的，她結交了不少新朋友。一些黑道兒上的人總稱她“梅姐”。什么意思?就是大姐大么!

郭玉梅卻認真了，她自從跟趙志勇有了這一次口角之后，她開始嫉妒曲曉龍了，她懷疑趙志勇跟曲曉龍有那種事兒了。否則，保定市這么多廢品收購站，曲曉龍為什么總來趙志勇這里呢?而且趙志勇還不讓給曲曉龍虧秤，什么意思?郭玉梅就想給曲曉龍點兒顏色看看。給曲曉龍顏色，就等于給了趙志勇顏色。女人么，總是按照女人的邏輯行事。

陳春蘭這邊也有些起疑了，他聽曲曉龍說過些趙志勇的事兒，他漸漸感覺趙志勇對曲曉龍有了別的意思，陳春蘭認真地說:“曉龍啊，趙經理對你好，是不是看上你了?”

曲曉龍苦笑了:“春蘭啊，你想什么呢?人家怎么會看上我一個收廢品的呢。你放心，就算是太陽從西邊出來，趙經理也不會走了眼看上我。再說了，你女人不是那種女人么。”

趙志勇讓郭玉梅說破了心事兒，就覺得沒有什么好掩飾的了，是啊，自己喜歡誰，你郭玉梅管得著嗎?當初我喜歡你郭玉梅的時候，也沒有人管我么。他又鼓起勇氣，調戲了曲曉龍幾回，或是拿話撩撥，或是動手動腳，可都被曲曉龍拒絕了。但是趙志勇卻一點兒也不生氣，他的理論是，追女人的樂趣不在于追上追不上，而在于追的過程(什么人都有呀，這是追女人呢，還是逗悶子呢?)。

那天，趙志勇去外地辦事兒了，郭玉梅來到廢品回收公司，她一進院子，就看見曲曉龍來交廢品了，郭玉梅閑著沒事兒，就有了一種貓捉弄老鼠的沖動，她決定調理一下曲曉龍。按照郭玉梅的本意，也就是臭罵曲曉龍一頓，當眾羞辱她一番，出出心中的悶氣罷了。一個收廢品的女人么，郭玉梅犯不上跟她動真格的，失身份(能開洗頭房的女人，當然有身份了!)。

郭玉梅看曲曉龍卸完了車，才破口罵道:“姓曲的，你傻×啊!你他媽的都收的什么破爛啊?我們這里不要!裝回去。滾蛋!”

曲曉龍急忙賠著笑臉說:“郭姐呀，每次都收的。”

郭玉梅罵道:“你他媽的個傻×，少他媽的跟我套瓷，誰是你郭姐?郭姐是你叫的嗎?”

曲曉龍尷尬住了，是啊，人家不承認是她的郭姐。她還能叫人家什么?(叫奶奶?這歲數合適嗎?)

郭玉梅繼續罵:“你這個傻×爛女人今后少來我這里，我看見你就煩。快滾!”

曲曉龍終于忍不住了，頂撞了郭玉梅一句:“郭經理，你不要罵人啊。”

郭玉梅怔了一下，憤怒了，她沒想到曲曉龍敢頂嘴。是啊，這幾年，誰敢用這種口氣跟她講話呢，你曲曉龍以為老娘還是在舞廳當小姐的時候呢，總得給別人賠笑臉?現在別人得給老娘賠笑臉。她高聲吼起來:“我罵你傻×怎么了?我還打你傻×呢!”她的本意是讓她弟弟郭長海收拾曲曉龍。可郭長海郭長河都不在，她只好自己親自動手了。她掄圓了胳膊，就打曲曉龍的耳光。曲曉龍躲閃了一下，郭玉梅就打空了，她用力太大了，一時收不住步子，就跌在廢品堆里了，弄了一個灰頭土臉。一身新換的時裝，也弄上了不少來歷不明的顏色。

院中交廢品的人多，登時引起一片哄然大笑。曲曉龍看著倒在廢品堆里的郭玉梅，怔了一下，就過來要扶起郭玉梅。郭玉梅被曲曉龍從廢品堆里拉出來，臉上更掛不住了，她惱羞成怒，隨手抄起一根廢鐵管子，就朝曲曉龍的頭砸過來。曲曉龍一勁兒躲閃著，郭玉梅瘋了似的還要打，但被人拉開了，廢鐵管子也被人搶了下來。是啊，那廢鐵管子如果砸在曲曉龍頭上，得出人命啊!郭玉梅感覺自己實在丟了臉面，就在那里跳腳罵著，而且還要往前撲，被眾人死死地攔著。曲曉龍尷尬地站在那里，她一時不知道自己應該怎么辦了。正在交廢品的老張，跟曲曉龍很熟悉，見勢不好，忙過來低聲趕曲曉龍走路:“小曲啊，你傻么!還不快走?”

曲曉龍看看那堆剛剛卸下的廢品，為難地說:“張哥啊，東西還沒有過秤呢?”

老張急了，左右看看:“哎呀!快走吧。還過什么秤啊?你不怕郭經理兩個弟弟回來，會打死你的啊?”

曲曉龍心疼地嘆了口氣，丟下卸下的廢品，推起三輪車，委屈地走了。她一路算賬，這車廢品大概要值三十多塊錢。全扔了，曲曉龍心疼啊。她心疼得想哭，于是，就放下車，蹲在路邊，大哭起來。

從此，曲曉龍就不來“老趙廢舊物資回收公司”交廢品了。保定城里交廢品的地方很多，她何必來這里受郭玉梅的氣呢?不來了!永遠不來了!惹不起，躲得起!丟給郭玉梅的那車廢品，也只當扔了!應該掙的三十多塊錢，只當大風刮跑了。曲曉龍用這種息事寧人的理論安慰著自己。

按說，事情鬧到了這一步，郭玉梅與曲曉龍之間，就應該相安無事了吧?可是呢，郭玉梅卻記了死仇，不肯罷休。她要繼續教訓曲曉龍，而且要升級。按照郭長海郭長河的意思，找到曲曉龍，痛打一頓就算了事。可是郭玉梅冷笑:“就打她一頓太便宜了。我要讓她在這保定呆不下去，滾蛋!”

郭玉梅打問清楚了曲曉龍在王家營的住處，就派人去找租給曲曉龍房子的孫房東，要孫房東轟曲曉龍一家走路，孫房東開始并不買賬，憑什么?我的房子啊，我愿意租給誰，就租給誰。你們管得著嗎?郭玉梅就帶著幾個地痞來找孫房東，他們坐在孫房東的家里，要租曲曉龍住的房子，有人還掏出刀子來在手里把玩。孫房東唬得臉都白了，急忙滿口答應，就去趕曲曉龍一家搬家。而且立刻就搬走。

那幾天正冷，保定城里下著漫天大雪。也趕上曲曉龍的家里出事兒，陳春蘭鬧急性腸炎，天天到社區醫院輸液，曲曉龍也顧不上到街中收廢品了，天天就在家里伺候陳春蘭，陳春蘭剛剛有了些起色，陳保生也跟著添亂，發起燒來了。曲曉龍還得照顧陳保生。這個時候，孫房東上門轟他們搬家，曲曉龍就急得沒了主意，就哭了起來。

曲曉龍央求說:“孫大哥啊，能不能再緩兩天，他們爺倆都病著呢，等他們都好一些了，我就搬走。行嗎?”

孫房東冷下臉來，搖頭說:“不行!你們立刻就走。這房子我不租了。這個月的房錢一分不少，我都退給你們。”說著，就掏出一疊錢按在了桌上。

曲曉龍繼續哀告說:“孫大哥啊，這大冷的天氣，您就真的容不得今天了嗎?孩子還發著燒呢!”說到這里，心里一酸，淚就忍不住，撲撲落下來了。

孫房東臉上就有了苦顏色，嘆氣道:“曉龍啊，實話說了吧，不是我不容你們啊，你們都住了好幾年了，從來沒拖欠過房費，房子也住得干凈，我知道你們是好人，老實人啊!可是我惹不起這個郭玉梅啊。她真要難為我啊。真是的，你們怎么會得罪她了呢?你們得罪得起么?她是個黑白兩道呀!”

曲曉龍怔了一下，就收了淚，點點頭:“孫大哥，我知道了，我們這就搬走。”

孫房東催促著說:“你們快著點兒，他們等不及。”說罷，就尷尬地退了出來。

雪越來越急迫了，滿天飛舞著紙錢般的雪片。天地一色，整個城市的心情似乎都在這白色之中抑郁了。(談歌寫到這里也抑郁了。)

曲曉龍就讓陳春蘭趕緊給孩子穿衣服，她出門去推三輪車，準備搬東西，剛剛出門，就看到郭玉梅正站在院子里，郭長海站在她身旁，另外還站著十幾個男人。郭玉梅的手里很優雅地夾著一支煙，冷笑著看著曲曉龍:“曲曉龍，搬家呢?準備搬哪兒啊?”

曲曉龍皺了皺眉頭，低矮下聲音軟軟地說:“郭經理，我跟您商量一下，我男人還沒有好利落，孩子還發著高燒呢。我緩一緩搬家行不?算我求您了。這大雪天兒……”

郭玉梅吐出一口煙，堅決地搖了搖頭，冷冷地說:“不行!肯定不行!別說雪天兒，什么天兒也不行!嘿嘿，你現在知道求我了，晚了些吧?”

孫房東看看郭玉梅，臉上先掛上了笑，口氣軟軟地說:“郭經理啊，要不……”

郭玉梅瞪了孫房東一眼:“你閉嘴!怎么?嫌我給的房錢少么?”說罷，從兜里掏出一疊票子來，舉在空中晃了晃，“你老孫說個價錢，我有錢!”

孫房東忙擺手說:“不少了!您給的錢真不少了!”就退到一邊，再也不敢說一句了。

郭玉梅看著曲曉龍，冷笑道:“姓曲的，我今天告訴你，我呢，今天也不想怎么著你，就是不想讓你在這城里住，反正我閑著也沒事兒，今天就跟你賭上一回氣，你搬到哪兒，我租到哪兒，你信不?我的錢比你多。你懂事兒的話，就從這城市滾出去。滾得越遠越好!”

曲曉龍看著郭玉梅，苦苦一笑:“唉!我不跟您賭，我賭不過您。郭經理，就算我們上輩子欠了誰的吧。”就轉身回到屋子里，一件一件地往外搬東西。

鄰居們都驚動了，都涌出來觀看，就看不下去了。一個姓李的老漢就站出來講話了:“我說，你們這叫什么事啊?這下雪天兒，怎么非讓人家搬家呢?”

郭玉梅嘿嘿冷笑:“曲曉龍的人緣真好啊。怪不得招男人喜歡呢。真有人替她說話呢!”她撇了撇嘴，她身邊的兩個男人就走到了李老漢面前，惡聲罵開了:“老東西，你找死呢?滾一邊去!”

李老漢愣怔了一下，擺擺手:“行了，行了!我不說了，你們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

郭玉梅尖利的目光，橫橫地掃蕩著圍觀的人們，她冷冷地干笑著，并不說話。可是她目光里那種蠻橫的意思，人們都能讀明白:還有哪個不長眼的想說話呢?

真的就沒有人說話了。雪，依舊瘋了似的滿世界飛舞著。

曲曉龍又搬出一個案板和幾只碗來，她對孫房東說:“孫大哥，我們的東西一趟搬不完，先放一天行不?我明天找到了地方，就回來搬空了。”

孫房東的眼淚就落下來了，是啊，他哪里愿意讓曲曉龍一家搬走呢，都住了六年了，何必呢?他怯怯地看了一眼郭玉梅，低聲說:“曉龍啊，你先搬吧，今天能搬多少就搬多少。這房子一時還沒有人租呢。東西么，你放心，沒有人動你們的。”

曲曉龍點點頭:“那就謝謝您了。”就忙著回去搬東西。

陳春蘭領著陳保生出來了，陳保生問陳春蘭:“爸啊，咱們搬哪兒去呢?”

陳春蘭苦笑一聲:“還不知道呢?”

陳保生又問:“為什么要下雪天搬家呢?”

郭長海走過來，惡狠狠地罵:“快點兒走，啰嗦什么?”

陳保生不高興了，他瞪著郭長海質問:“你為什么管我們?”

郭長海生氣了:“小兔崽子，你還敢頂嘴啊?”說著話，揚手給了陳保生一個嘴巴。陳保生被打愣了，血從嘴角流出來。

陳春蘭急了:“唉，你們怎么打孩子呀?”他急忙上前攔阻，他擔心郭長海還要再打。

郭玉梅哼一聲:“他媽的，還挺護犢子啊。”她使了個眼色，她身邊的十幾個男人就沖了過去，朝著陳春蘭又踢又打。陳春蘭痛叫了幾聲，就跌倒了，血從他的臉上淌下來了。雪地上就洇洇地紅了一大片。

曲曉龍剛從屋里搬著一臺洗衣機出來，見到這個情景，她登時變了臉色，她把洗衣機“咣當”丟到了地上，就大步趕了上來。誰也沒有看到，曲曉龍是如何出手的。如風如電，轉眼之間，那幾個男人都痛叫著倒在了雪地里。

局面變化太快了，人們都驚恐地看著曲曉龍。

曲曉龍忙著扶起了陳春蘭。掏出手帕給陳春蘭擦臉上的血。陳春蘭搖頭嘆氣:“曉龍啊，你干么跟人家動手呢?”

郭玉梅驚訝了一下，就嚷起來:“真看不透啊，姓曲的還會兩下子呢。給我上!”話音未落，她身邊的郭長海就從腰里拔出一把砍刀來朝著曲曉龍走過來了，嘴里罵道:“你這個娘們兒找死呢?”

曲曉龍放下了陳春蘭，她嘿嘿地冷笑了:“怎么?一個大男人還會用這東西對付一個女人嗎?”話音落地時，她已經騰空躍起，郭長海手中的刀登時被踢飛了。再一腳，郭長海啊呀一聲，就仰面朝天跌了出去，像一麻袋被扔下汽車的土豆，重重地摔在了雪地里。

圍觀的人群看得目瞪口呆，曲曉龍如何有這種本領呢?有人低聲喝出彩來。

郭玉梅氣急敗壞地喊道:“你們都是吃干飯啊?你們太丟人了吧?”那幾個跌倒在地上的大漢都爬起來了，他們揮著拳頭沖向了曲曉龍。只聽到身體相撞的聲響，誰也說不清楚，這些人第二次又痛叫著倒了。

曲曉龍用力搓了搓兩手，鄙視了一眼倒下的大漢們。她走到了郭玉梅面前，目光如炬盯著已經呆若木雞的郭玉梅。

郭玉梅丟了手里的煙，驚慌地看著曲曉龍，聲音顫栗著問:“曲曉龍……你傻×想干什么?”

曲曉龍看著郭玉梅，嘴沒張開，眼淚就撲撲地流下來了。她想起了服裝店的老板罵她的話:你傻×啊!飯店客人罵她的話:你傻×啊!城管隊員沒收她的秤和車的時候，罵她的話:你傻×啊!她自言自語道:“傻×……”她感覺自己的聲音像風中的枯草，劇烈地顫抖了:“郭玉梅啊，我知道，我在你眼里，就是個傻×。沒錯，一個傻×能干什么?我什么也不想干。郭玉梅，我只是想問問你，你當年也是從農村出來的，你怎么就這么不講道理呢?你是女人，我也是個女人，就是看在都是女人的分上，你這么罵我，你真的心安理得嗎?你知道么?你才是個傻×!是個真正的傻×!”曲曉龍突然高聲喊了起來，聲音銳利地穿透了雪霧。

郭玉梅的臉色漲紅了，她的目光有些驚慌地看著曲曉龍，她張張嘴似乎想說些什么，卻一句話也講不出來了。

曲曉龍放聲哭了，她看著那十幾個剛剛爬起來的漢子，哭著問:“你們憑什么打我們?我們做錯什么了?不就是因為我們窮嗎?你們真是富人嗎?我看你們一個個都跟狗似的，跟著郭玉梅欺侮人，你們臉不紅嗎?我相信，你們也都是窮人。可是，跟著富人的窮人憑什么就欺侮窮人?你們告訴我!告!訴!我!”她憤怒地吼了起來。

那十幾個漢子都不說話，有的蔫蔫地低下頭去了。

曲曉龍憤怒的目光又轉向了郭玉梅:“郭經理，你是生下來就富的嗎?你窮過嗎?你有錢，你有勢，你有人，可你才剛剛富了幾天呢?你就欺侮窮人?嗯?我今天就再罵你一句——你就是個傻×!”

院子里一時沒有了聲音，只聽到曲曉龍嘶啞的嗓子在吼，在罵。人們感覺曲曉龍的聲音里好像燒著了火，燃燒著漫天的飛雪。

曲曉龍轉過身來，澀澀的聲音對孫房東說:“孫大哥，真是抱歉了，這雪是停不下來了，我這家真是搬不完了。要不，我們一家三口先走，家里的東西么，就先在屋子里放著吧，明天我一定來搬東西。行么?”

孫房東緩過神來，怯怯地看了一眼呆若木雞的郭玉梅，忙說:“行啊，行啊!”

曲曉龍感動地說:“那就真謝謝您了。”

孫房東眼睛也濕濕的了，緊著說:“曉龍啊，沒事兒，沒事兒的!”

曲曉龍空空的目光，又看了看郭玉梅，看了看郭玉梅身邊的男人們。那些人都不說話。曲曉龍把搬出來的東西，又一件件地搬了回去。然后把三輪車騎過來，先把陳春蘭扶上三輪車，又把陳保生也抱上了車。人們就呆呆地看著曲曉龍默默地做著這一切，曲曉龍此刻在眾人的眼里，已經陌生了。她還是那個他們熟悉的曲曉龍嗎?這是一個怎樣來歷的女子呢?

陳春蘭坐在三輪車上，緊緊摟著陳保生，陳保生坐在陳春蘭的懷里，很吃力地撐著一張傘。曲曉龍低聲說:“孩子，坐好!”說罷，身子一縱，像一只飛蝶飄起來，就穩穩地騎上了三輪車。她回過頭來，又看了看住了多年的房子，她的眼睛里有苦澀淚光，與雪光溶在了一起。好一刻，她終于收回了目光，輕輕地嘆了口氣，三輪車就緩緩地動了。

突然，三輪車停了下來。因為有一輛汽車開過來，擋在了三輪車的前面。

車門打開了，趙志勇跳下車，他目光復雜地看了看院子里的人，又看了看曲曉龍，再看看三輪車上的陳春蘭和陳保生，他嘆了口氣，走到曲曉龍身邊，聲音澀澀地說:“我剛剛聽說他們來了。曉龍啊，都是我不好呀!”

曲曉龍騎在三輪車上，她似乎沒有聽到趙志勇說什么，她的表情木木的。

趙志勇轉過身來高聲問道:“誰是房東?房東在哪兒呢?”

孫房東怔了一下，急忙小跑過來:“我是房東。”

趙志勇狠狠地罵開了:“我說，你算什么東西呢?就算你不出租這房子了，你也不能下雪天趕人家走么。”

孫房東有些慚愧地點頭:“是啊，是啊，可是……”

曲曉龍搖了搖頭，她下了三輪車，深深地嘆了口氣:“趙經理啊，謝謝您的好意了。我們說定了，今天一定走。”

趙志勇火冒冒地說:“走?這大雪天兒，你們往哪兒走?今天說什么你也不能走。”他轉身對孫房東說，“你把門打開，讓他們回去。”

孫房東為難地說:“可是……”他驚慌的目光看了看郭玉梅。

郭玉梅突然放聲大哭了，她的哭聲很雜亂，她的哭腔很悠長，很復雜，她一邊哭著，嘴里還不停地用非常刻毒的語言罵著什么，人們聽清了，她是在咒罵趙志勇。

趙志勇突然大步走了過去，盯著郭玉梅，猛地揚手，抽了郭玉梅兩個很清脆的耳光。人們都聽到那耳光打得很重。郭玉梅身后的郭長海沖上來，兇狠地瞪著趙志勇，就要動手，卻被人攔住了。趙志勇大喝一聲:“你小子想干什么?我們兩口子打架，有你屁事?”

郭玉梅真被剛剛兩記耳光打急了，是啊，這幾年，誰敢當眾打她的耳光呢?她從地上揀起剛剛被郭長海丟下的砍刀，嘴里罵道:“趙志勇，你這個天殺的，你敢打我?我今天殺了你!”說著，她手中的刀就朝趙志勇砍下去了。眾人被這砍刀唬得心慌，忙著沖上前攔住了郭玉梅。

趙志勇大罵:“郭玉梅啊，你還真反了!”說著，沖了過去，兩人就撕扯在了一起。趙志勇從郭玉梅手里奪過刀來，把刀高高地舉起來，狠狠地吼道:“郭玉梅啊，你這個狗東西，你想殺我?老子今天先殺了你!”

刀光閃閃，在雪色里更顯出冰冷的寒氣。人們都驚得呆住了，心跳都要停頓了。郭玉梅也呆若木雞，似乎她也被憤怒的趙志勇驚得魂魄出竅了。

突然，趙志勇握刀的手停在了半空，一動不能動了。趙志勇憤怒地轉過頭來，竟是曲曉龍握住了他的手腕。趙志勇吃驚地看著曲曉龍，他不理解曲曉龍如何這樣大的力氣。他口吃起來:“曉……曉龍……你……”

曲曉龍眉頭一皺，再一用力，趙志勇手中的刀，就“咣當”一聲，丟在地上了。

趙志勇懵懂地看著曲曉龍:“曉龍啊……”

曲曉龍搖頭嘆道:“行了!到此為止。趙經理啊，你是個好人。我們全家謝謝你了。謝謝你這些年來照顧我們。我們一家是有良心的，不會忘記你的恩情的。”說罷，她深深地給趙志勇鞠了一躬，然后又騎上三輪車，腳下一用力，三輪車，在雪天里緩緩地漸行漸遠了。

院子里，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趙志勇郭玉梅和他們帶來的十幾個男人，都呆呆地站著。圍觀的鄰居們也呆呆地站著。孫房東后來回憶，那天的雪很大。圍觀的人們真實地感覺到，那雪一直冷到了心里。

孫房東看不下去，轉身回屋了。等他再出來的時候，院子里已經沒人了。只有雪花在空空地飄落。

之后呢?誰也不知道曲曉龍一家去什么地方了。

據目擊者說，那一天，整個王家營都唏噓不已。

保定城內，曲曉龍一家再也沒有出現過。或許，曲曉龍一家真的離開了保定這座城市?

補記:這個故事，是我的朋友趙彥武先生講給我的，當時聽了，心中感慨萬端。按說，郭玉梅也是一個外來的女子，想必立足未穩的時候，也并不是這樣一個財大氣粗的樣子，如何有了錢，就這般囂張起來了呢?這一個曲曉龍，若論手段，必不是一般人物，遺憾的是，談歌并不知道她一家的底細。照實寫來，想必讀者心中也有一番滋味。

責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