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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禍躲不過

2010-12-31 00:00:00李玉嬌
啄木鳥 2010年9期

1

凌晨四點鐘,陸勝利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是那種極淺的睡眠,前后也不會超過一分鐘的時間,上下兩只眼皮剛剛黏糊到一起,他就激靈一下醒了過來。假如恰恰在這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內,犯罪嫌疑人剛好從他的眼皮子底下溜過去,他的麻煩可就大了。他屏住呼吸睜大眼睛,目光從桑塔納2000的擋風玻璃穿過,緊張地四下搜索了一番,確認沒有發現什么異常情況,這才如釋重負般長出了一口氣。

陸勝利是午夜十二點接的班,原本接班前他可以在家里先睡上一覺,但躺在床上后,腦袋里始終轉著的一件事卻把他弄得睡意全無。再過半個月就是妻子曹嵐四十歲的生日,陸勝利和女兒已經商量好了,要給曹嵐好好地慶賀一番。做了十幾年的夫妻,陸勝利心知肚明,自從嫁給他后,曹嵐不但沒享過什么福,反而還吃了數不清的苦,以前的那些生日曹嵐也從未像模像樣地過過。給她辦這么個生日會,也算是做一點兒小小的補償吧!曹嵐五年前下崗后一直也沒有找到工作,心情就始終有些郁郁寡歡,借這個機會讓她高興高興,也勉強算是給她一點兒安慰吧!讓陸勝利發愁的是生日禮物。這事已經像一架風車似的,在他腦袋里呼呼轉動幾天了,轉得他越來越拿不定主意。其實,陸勝利心里一清二楚,最能讓曹嵐高興的東西就是一套大房子,如果他真能送上這么一份生日禮物,曹嵐準保會高興得臉綻放成一朵花。只可惜到目前為止他還心有余而力不足。大房子送不了,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躺在床上后,陸勝利就又開始琢磨禮物的事兒,想來想去就失眠了。等到時間差不多了,他從床上爬起來趕到蹲守的歐陸豪苑小區門口時,困勁兒反而洶涌起來。

前幾天勘查現場時陸勝利沒有來,這是他第一次走進這個封閉的豪華小區。剛一進大門,只看了一眼,他就開始有些發傻。如果不是置身其中,他真不敢相信在這座城市里還有如此漂亮的住宅區。最近這幾年,陸勝利和曹嵐看過了好多處房子,雖然看了也買不起,手里攢下的錢甚至連首付都不夠,但他們始終都在堅持不懈地看。用陸勝利的話說,這叫貨比三家,不打無準備之仗。他們看過的那些房子有建成的也有正在建的,但在他的印象里,還沒有哪一處能和這里相提并論。陸勝利向前走著時,就在心里迅速做了一次評估,在這座中等城市里,房價一般在每平方米五千元左右,如果以每平方米八千元以上一萬元以下論,這樣的價格在這座中等的屬于三線的城市里已經算是天價了。然后,他又飛快地進行了一番換算,要是按照這個價格去買曹嵐想要的那種一百平方米以上的大房子,最少也要八十萬元到一百萬元。陸勝利不由倒吸口涼氣,這么多錢恐怕他這輩子也很難攢到了。

離老郭來換班還有四個小時的時間,陸勝利在桑塔納2000里做了幾個伸展動作,又用拇指和中指狠狠掐了幾下太陽穴,小聲對自己下達了命令,老陸啊老陸,剩下的這段時間你可千萬不能再迷糊了,否則讓小孫知道還指不定說出什么難聽的話呢!

小孫曾經是陸勝利的徒弟,可以說是他手把手帶出來的,小伙子腦瓜好使鬼點子也多,幾年下來偵破了四五起大案要案,每破一起大案他就升一次職,如今已經當上了分局刑警大隊的隊長。相比之下,當師傅的陸勝利則顯得有些平庸,從警二十幾年雖然沒犯過什么大錯,可也沒偵破過什么像樣的大案子,始終在一名普通警察的位置上原地踏步。讓陸勝利有些適應不了的是,小孫隨著身份的不斷變化,對他這個師傅的態度也慢慢地發生了變化。非但不像過去那樣喊他師傅了,叫他便直呼老陸或陸勝利,而且還動不動就對他發脾氣撂臉子。兩天前,小孫布置這次蹲守任務時,就冷著臉對陸勝利、老郭和另兩名隊員說,咱丑話講到前頭,你們都給我精神點兒,眼睛能瞪多大就瞪多大,要是誰疏忽大意放跑了犯罪嫌疑人,可別怪我姓孫的翻臉不認人。小孫的話雖然說得難聽,但陸勝利還是能夠理解,刑警隊的領導不好當,小孫肩上的壓力要比一般的警察大得多。

這起案子其實并不是什么大案要案,三天前的晚上,居住在歐陸豪苑六號樓五層的獨身女子于芳被人在家里強奸了。經過現場勘查,除了于芳遭到性侵犯外,放在柜子里的現金、存折、銀行卡都完好如初。很顯然犯罪嫌疑人是沖人去的,并非是為了謀財。于芳被人發現時,雙手反綁,嘴上還十字形地粘著兩塊透明膠條,膠條上用那種黑色記號筆寫著兩個字——賤人。這就有點兒可怕了。案發后第二天,小區里的其他住戶就開始議論紛紛,猜測作案的很可能是個變態狂,如果不能及時破案,說不定還會干出什么聳人聽聞的事情來。歐陸豪苑是本市首屈一指的高檔小區,住在這里的人非富即貴,且多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很快就有人把電話打到市局領導的辦公室,要求公安部門迅速破案。市局領導于是向分局下達了死命令,分局又把命令下達給了陸勝利所在的刑警大隊。

是小孫親自帶人去勘查的現場,但收獲甚微,于芳家的門鎖完好無損,沒有撬壓過的痕跡,陽臺上的窗戶沒有鎖住。犯罪嫌疑人是通過樓梯上的樓,從樓道窗戶先跳到掛在墻上的空調外機上,從那里打開陽臺窗戶進入了受害人家里。現場沒能找到犯罪嫌疑人的指紋和足跡,也沒能提取到犯罪嫌疑人的精液,顯然此人作案時戴了手套和避孕套。從樓道窗戶到空調外機有一米二左右的距離,從空調外機到陽臺窗戶還有一米四的距離,由此可以推斷出犯罪嫌疑人具有很強的攀爬能力。但除了這些線索之外,能夠進一步鎖定犯罪嫌疑人的證據一無所獲。身為隊長的小孫一籌莫展,除了布置人員蹲守外,一時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來。

早晨八點整,老郭來換班。簡單地交待了幾句后,陸勝利就向小區外面走,經過大門口時,他停下來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門口站崗的保安,你們這里的房子一平方米恐怕要一萬元吧?保安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他,嘴角撇了撇說,老師傅,您可看走眼了,我們這兒的房子最便宜的一平方米也要一萬五千元,貴一點的兩萬元也不止,您沒打聽打聽都是什么人住在這里嗎?

回分局的路上陸勝利有意拐了個彎兒,他打算去商場轉一轉,生日禮物昨晚蹲守時他已經想好了,他準備送給妻子一條珍珠項鏈。曹嵐的皮膚白皙脖頸修長,配上一條項鏈一定很漂亮。陸勝利手上有一筆剛發下來的獎金,雖然數目不大,只有八百多元,但買一條檔次一般的珍珠項鏈差不多還夠用。陸勝利沒有私設小金庫的習慣,這次沒把獎金交給曹嵐,目的就是為了在生日那天送給她一個意外的驚喜。

經過商場附近的步行街時,陸勝利的目光被一家禮品店吸引住了,這家店鋪門臉不大,裝修得相當別致,店名也起得挺獨特,叫“你情我愿”。引起陸勝利注意的是擺放在玻璃櫥窗里的一件工藝品,那是一個精巧考究的別墅模型。只看了一眼,陸勝利的心就動了,已經打定的主意也立馬兒搖動起來,項鏈算什么,這件工藝品才更有意義。

他走進禮品店,沖著店主指了指玻璃櫥窗里的別墅模型,說,多少錢?店主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化著很濃的妝,身材胖得像一只水桶,懷里抱著一條寵物狗,她撇了一下嘴,搖搖頭說,那是非賣品,店里擺著做裝飾用的。陸勝利有些急,說,能不能通融通融,我實在是太想要這件東西了。店主上下打量他一番問,你是給自己買還是打算送人?陸勝利說,是送人。店主繼續問,什么樣的人?陸勝利說,送我老婆。店主說,真的送老婆?陸勝利說,真的送老婆。店主來了興致,說,那你能不能說一說,為什么偏要送給老婆這樣一份禮物?陸勝利猶豫一下,說,不瞞你說大妹子,我老婆這些年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住上大房子,可是憑我的收入,也許要等到猴年馬月了,過幾天就是她四十歲的生日,我想這個模型也許是最合適的禮物了。女店主凝視了他一會兒,笑了,轉身把模型從櫥窗里取出來,打好包裝遞給他,說,大哥,你就給一百元,也算是討個吉利,祝你老婆長命百歲吧。

2

陸勝利回到刑警大隊時,小孫正和幾個中隊長在一起作案情分析。陸勝利很知趣,沒有湊過去,坐在離他們不遠的一把椅子上,等著向小孫匯報昨晚蹲守的情況。

近一年來,本市已經先后發生了三起類似的案件,犯罪嫌疑人都是從陽臺翻窗入室,受害人均為住在高檔小區的獨身女子,被發現時一律反綁雙手,嘴上粘著寫有“賤人”二字的透明膠條。把四起案子的線索放在一起,除了增加了犯罪嫌疑人每次都是蒙面作案的信息外,并沒有什么新的線索。小孫眉頭緊鎖,捏緊拳頭在桌子上狠狠地砸了一下,扭頭看一眼坐在旁邊的陸勝利,帶著怒氣問,老陸,你昨晚蹲守有沒有什么新發現?說不清為什么,面對這個昔日的徒弟,陸勝利忽然有些慌亂,感覺自己已經失了職,緊張地搖搖頭答,沒有,看樣子那家伙不會再去歐陸豪苑了。小孫顯然對他的回答很不滿意,沒說什么,用鼻子冷冷地哼了一聲,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陸勝利把那個包裝好的別墅模型鎖進柜子里,打算在曹嵐生日的當天晚上再帶回家去。

快下班時陸勝利的手機響了,《兩只蝴蝶》的歌聲在他的腰間此起彼伏。這個鈴音是正上初中的女兒陸琳設置的,她還調皮地說,一只蝴蝶是爸爸,另一只蝴蝶是媽媽。每次聽到這段歌聲時,陸勝利就在心里不由自主地想,如果他和曹嵐果真能變成一對蝴蝶就好了,那樣一來隨便找到一朵花落上去,無疑都會是一套舒舒服服的大房子。

陸勝利沒有急著去接,先看了看來電顯示的號碼,發現是家里的座機,這才按下了接聽鍵。家里的座機設置的親情號是陸勝利的手機,每月可以免費通話三百分鐘,如果是曹嵐用手機打過來,陸勝利就要先按斷然后再撥回去。用他的手機打曹嵐的手機,同樣可以享受免費通話的優惠待遇。曹嵐吩咐他回家路過菜市場時買二斤韭菜,晚上曹剛要帶女朋友來,她準備包餃子。

掛斷手機后陸勝利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知道,從小吃過許多苦的曹嵐過日子一向分外精細,這些年為了能多攢點兒錢,更是把一分錢掰成了兩半花,平時生活里的任何一筆花銷都算計得絲絲入扣毫厘不爽。其實,他們家樓下就有一個菜市場,曹嵐舍近求遠讓他帶菜回去,無非是因為他路過的那個菜市場價格會便宜幾角錢。

曹嵐是個苦命的女人,在她十歲那年,母親剛生下弟弟曹剛不久就因病去世。父親是鋼鐵廠的一名普通工人,上班下班都有固定的鐘點,根本沒有精力照顧那個破碎的家庭。小曹嵐就承擔起了家庭主婦的責任。每天洗衣做飯照顧弟弟,連書也顧不上讀了。也是禍不單行,弟弟曹剛六歲那年的春天,父親在一次事故中受了重傷,到了當年的秋天,父親就傷重不治告別了人世。父親臨死前已經說不出話來,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流,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扯過曹剛的小手,放進了曹嵐的手心里。曹嵐明白父親的意思,他是把年幼的弟弟托付給她了。從此以后,十六歲的曹嵐就和弟弟相依為命,擔當起了姐姐和母親的雙重角色。雖然自己耽誤了學業,但曹嵐發誓要讓弟弟學有所成。整整十年的時間,她晝夜操勞節衣縮食,總算盼到了弟弟中考的那一天。曹剛是個懂事的孩子,性情像曹嵐一樣剛強,學習成績始終名列前茅。離家去考場的那天早晨,曹剛緊咬著嘴唇對送他到門口的曹嵐說,姐,你放心吧,我不但能考上重點高中,將來還會考上一所重點大學,讓你這輩子過上好日子!看著弟弟走遠的背影,曹嵐的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她覺得苦日子總算是要熬出頭了。讓曹嵐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幾個小時后,她突然接到了弟弟遭遇車禍的消息。曹剛在離考場還有幾百米的大街上被一輛違章行駛的轎車撞倒,司機肇事后駕車逃逸。曹嵐不但沒有等到弟弟考入重點高中的喜訊,反而還要面對高額的醫藥費。父親工亡時鋼鐵廠給的一點補償款很快就花光了,曹嵐無奈之下賣掉了家里的房子,從此以后,姐弟二人就開始四處租房度日。租住別人的房子就要看人家的臉色,在嫁給陸勝利之前曹嵐和曹剛先后換了十幾個住處。也正是從那時起,曹嵐就在心里夢想著將來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大房子,曹嵐嫁人的第一條也是對方要有房子,結果一直拖到她二十八歲那年才嫁給了陸勝利。

每當想起當年和曹嵐結婚時的往事,陸勝利就感覺分外的慚愧。認識曹嵐時他剛參加工作三年,還沒有資格享受分房的待遇,父母又在外地幫不上什么忙,但聽介紹人說完曹嵐的經歷后,他就被這個苦命卻剛強的女人深深吸引住了,和曹嵐見過幾次面后,他更是從心底愛上了她。為了讓曹嵐成為自己的妻子,一向老實本分的陸勝利平生第一次撒了謊,向朋友借了一處房子,假冒成自己的房子和曹嵐成了親。結婚半年后,朋友要收回房子時,陸勝利只好坦白從寬,低聲下氣地向曹嵐賠不是。讓陸勝利想不到的是,曹嵐表現得很大度,只是嘆了口氣,什么也沒說就和他一起搬進了出租屋。曹嵐越大度,陸勝利反而越覺得過意不去,面對曹嵐時總有一種做賊心虛的感覺,即便是曹嵐開玩笑說一句,陸勝利呀,我是被你騙來的媳婦,陸勝利也會滾油煎心般地難受。直到兩年后陸勝利終于分到了一套五十四平方米的房子時,這種愧疚的感覺才稍稍減輕了一些。

陸勝利回到家里時,曹嵐已經和好了面放進盆子里,兩個人就蹲在廚房地上擇韭菜。曹嵐一直愁眉不展,把擇好的一縷韭菜放進身邊的盆子里,輕輕嘆口氣說,也不知道這次能不能成?陸勝利知道妻子是在為內弟的婚事擔心,就搜腸刮肚地想找出幾句話安慰一下愛人,可想來想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合適,內弟的條件實在是有些讓人不容樂觀。曹剛在本市一家私企工作,每月的收入只能算是中等偏下水平,目前還住在出租屋里,手里的存款也很有限。當年的車禍讓曹剛的右腿落下了殘疾,雖說并不嚴重,也不影響正常生活,只是走路時有些跛腳,但這些事加在一起就成了一塊走進婚姻殿堂的攔路石,以至于年近三十了,還沒能找到愿意和他結婚的對象。幾年來先后處了十幾個女朋友,最后的結果都是以失敗告終。

陸勝利見曹嵐的臉頰上沾了一點兒面粉,就把手伸過去,用手背替她擦干凈,借機開玩笑說,咱們未來的弟媳婦一個多小時后才來呢,你咋現在就把妝化上了?曹嵐撲哧一下笑出了聲,用胳膊肘兒搗陸勝利,你咋一點兒正經的都沒有,就會拿我尋開心。人家都說當警察的眼光毒,直覺都挺準的,依你看曹剛這次能不能成?見妻子露出了笑臉,陸勝利的嘴皮子就利索了些,把腰板向上拔了拔,咳嗽一聲清清嗓子,要我說肯定能成,咱往遠處看,當農民的董永遇上了七仙女,咱再往近處瞅,傻了吧嘰的陸勝利也娶了如花似玉的曹嵐,更何況是咱們家曹剛呢!你忘了他是誰弟弟了?曹嵐笑著搖搖頭,但愿這次能成吧!可現在的姑娘都很精明眼光還都挺高的,還有幾個像我那樣輕易就上當受騙的?陸勝利聽到這話,心里就像針扎似的疼了一下。

餃子煮進鍋里時,曹剛帶女朋友進了門。對方已經和曹剛處了三個多月,這在曹剛的戀愛史中算是持續時間較長的一次了。曹嵐暗自打量一下,女孩兒長相一般,身材還可以,和弟弟站在一起倒是挺般配的,言談舉止也是本分人家的孩子,曹嵐就在心里投了贊成票,接納了這個未來的弟媳婦。但轉念一想,她又開始埋怨自己,還不知道人家有什么條件呢,自己倒是挺能一相情愿的。吃飯時曹嵐的心就始終懸著,生怕女孩兒會提出讓他們一家人無法滿足的條件來。可是女孩兒一直沒有主動提什么,想一想這些事情終究有一天要談論的,曹嵐就有了另一種不安。她給女孩兒夾了一箸菜,把心一橫就主動挑起了話頭兒,女孩兒回答得很誠懇,先是對曹剛的人品給予了肯定,然后話鋒一轉說,我也沒有什么額外的條件,只要有個寬敞點兒的住處就行了。聽到這話,曹嵐就有些呆了,寬敞點兒的住處當然不會是那種出租屋,也不會是自己家這樣的小房子,只能是那種一百平方米以上的大房子。曹剛的臉色也沉了下來,飯桌上的氣氛就有些沉悶。陸勝利見狀趕忙打圓場,說,房子還是寬敞一點兒好,要買房咱就買寬敞的。

送走女朋友回來,曹剛劈頭就說,姐,這事你不用跟著操心,大不了不和她處了,我就不信曹剛我這輩子能打光棍兒!

3

這天一進辦公室陸勝利就感覺氣氛有些異樣,幾個同事的臉上神情都極為凝重,好像連喘口氣都格外小心謹慎。開始他還以為又發生了什么大案要案,便問身旁的老郭出了什么事。老郭把嘴巴湊過來,壓低了聲音說,我也是剛聽說的,市局來了一位新局長,好像要在全局實行什么末位淘汰制,被淘汰的就得下崗,調到二線三線工作。

這天下午局里便召開了電話會議,中心議題只有一個:樹立危機意識,實行末位淘汰制。講話的正是新上任的局長。陸勝利聽清楚了,這個末位淘汰制是從其他市局引進的,市局將對各個崗位制定出詳細的考核評分標準,對應條款給每人打分,到年底時,把每人全年的得分加在一起排行,位列最后的那個人就將慘遭淘汰,調至二線甚至三線去工作。大家都知道二線三線意味著什么。被調到二三線,待遇低不說,被警察們看得最重的臉面往哪擱呀?陸勝利雖還沒有把這件事和自己聯系到一起,但心里還是禁不住緊張起來。

會議結束后陸勝利剛走出會場,站在門口的小孫就冷著臉讓他到辦公室來一下。小孫也沒安排昔日的師傅就座,上來就問他入室強奸案有沒有什么新進展。陸勝利心里想,有沒有新進展你不都一清二楚嗎,干嗎還明知故問?但嘴上卻不敢這么講,他搖搖頭,說,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找到什么新線索。陸勝利以為小孫喊他來只是問問案子的事,但小孫迅速轉變了話題,說,老陸啊,剛才的會你聽明白了嗎?陸勝利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說明白或者說沒明白似乎都不太合適,只好低頭不語。小孫似乎也沒想聽他回答,又接著往下說,就算我不說,你自己也肯定能看明白,在咱們大隊論從警年限你和老郭是最長的,但如果按今天局長講的各項條款考核一下呢,你們兩個恐怕就要排在最后面了。陸勝利聽到這里心就往下一沉,小孫話里的意思已經再清楚不過了,第一個要被末位淘汰掉的不是老郭就是他老陸。小孫語氣緩和了些又說,其實,從我本身來講也不希望看到將來出現那樣的結果,這么多年了,你和老郭沒有功勞總還有苦勞吧!尤其是你當年還曾經是我的師傅,但局長的話說的沒錯呀,沒有競爭就沒有活力,今天你不努力工作,明天就要努力去找工作。

小孫的話令陸勝利心里很不舒服,這么多年他其實一直都在兢兢業業地工作,幾乎從來沒有偷奸耍猾過,但令他自己也苦惱的是,他也確實沒辦過什么漂亮的大案子,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大成績。這里面的原因好像很多,但一時他卻又說不太清楚。就拿七年前小孫第一次立功的案子說吧,他就覺得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那時候,小孫還對他挺尊敬的,張口閉口喊他師傅。他們兩人根據線索鎖定了一起傷人致死案的疑兇,換了便衣后到犯罪嫌疑人工作的建筑工地上實施抓捕。他們趕到時,犯罪嫌疑人正站在三層樓高的腳手架上,按小孫的意思,只要沖上面大吼一聲亮出手槍來,對方就會乖乖地束手就擒。但陸勝利認為如果突然喊一嗓子,那人受驚之下很可能會站立不穩一頭從上面摔下來,那樣的話犯罪嫌疑人就會有生命危險了。他擺手制止了小孫,犯罪嫌疑人也是人啊,咱不能置人的性命于不顧。他吩咐小孫在樓下守著,他自己鉆進樓里打算上去抓捕。他剛上到二樓就聽到了小孫的吼聲,隨之傳來了一聲悶響。犯罪嫌疑人像陸勝利想的那樣從腳手架上掉了下去,摔斷了一條腿,硬撐著向前跑出了十幾米,被小孫追上絆倒戴上了手銬子。結果,小孫因為抓捕犯罪嫌疑人立功受了獎,陸勝利卻被當時的大隊長老蔡給貶損了一頓。

小孫說,老陸,反正話我已經給你挑明了,今后的工作該怎么干你要心里有數,不能再稀里糊涂地過日子,依我看,眼前的系列強奸案對你來講就是一個最好的機會,是立功受獎還是被末位淘汰全看你的表現了。聽小孫這么說,陸勝利的心里有些憋屈,臉色就很不好看。小孫說,回頭告訴老郭一聲,讓他也到我辦公室來一下。陸勝利走到門口時,小孫從后面趕上來,拍拍他的肩膀說,老陸,我先找你后找老郭,你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回到辦公室坐到椅子上,陸勝利就不由自主地想,如果自己真被末位淘汰調到二三線的崗位上,這輩子就活得太窩囊太失敗了。收入、臉面都是大事,要是真到了那一天,不用說對妻子曹嵐,就是對女兒陸琳都無法交待過去,孩子還一直以爸爸是一名刑警而自豪呢!這一整天,陸勝利的心里就始終亂糟糟的。

當晚陸勝利還有蹲守的任務,他收拾了一下東西準備回家先睡上一覺。剛走出刑警隊的大門口,就聽見有人在后面喊了一聲老陸。陸勝利回過頭,見老郭緊跑著從后面追了上來。他以為老郭是要和他說末位淘汰的事,如今他們兩個已經是同病相憐的難兄難弟了,自然會有一些相同的心得體會,誰知老郭說的卻是另一件事。

老郭身體偏胖,跑得氣喘吁吁的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他是想求陸勝利幫個忙。陸勝利問他幫什么忙。老郭說,老陸,按咱們前幾天分的班,明天白天本來該我去蹲守,可我明天家里有點兒急事實在脫不開身……陸勝利聽到這里就打斷老郭,笑笑說,老郭你可真能整景兒,這算是啥事啊,還值得你這么興師動眾地來求我,打電話說一聲就結了,明天你該辦啥事辦啥事,我替你頂一天都沒問題!老郭急忙搖頭,說,老陸,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想和你換一下班,今天后半夜由我蹲守,明天呢你值白班。陸勝利想都沒想就一口答應了,在一起工作這么多年,誰家都難免臨時會有點兒什么事情,調個班根本就算不了什么。老郭面露喜色,老陸,那咱們就這么說定了,我這就回家去睡覺,為晚上蹲守做準備。

看著老郭的背影消失在遠處的人叢中,陸勝利才猛然想到,剛才自己很可能是上了老郭的當,老郭為了抓住立功的機會,和他耍了心眼兒。四起案件無一例外都是在午夜之后發生的,犯罪嫌疑人在后半夜出現的可能性也就最大,所以老郭才假借家里有事和他換了班。想到這里,陸勝利的心就一涼,暗自感嘆,真沒想到啊,在一起工作了這么多年的老伙計,竟然會被一個末位淘汰逼得玩起了陰謀詭計!但轉念一想,陸勝利又否定了這個猜測,老郭這人他實在是太了解了,一向老實本分規規矩矩的,會不會是自己神經過敏呢?

4

曹嵐已經下崗五年了,下崗后她的心里始終空落落的,就好像是胸腔里的一個什么器官被人摘了去,不僅發空,而且還總是提心吊膽地不安。尤其是白天,丈夫和女兒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剩下曹嵐一個人在家里時,這種空落不安的感覺就會越發強烈。沒有什么特殊情況時,陸勝利和陸琳中午都不回家吃飯,一個吃食堂另一個吃小飯桌,整個一個白天的時間就像一座山,全部都壓在了曹嵐一個人的身上,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曹嵐就總覺得白天的時間分外漫長。

曹嵐最常去的地方是張姐的禮品店。張姐和她曾經是一個班組的同事,五年前廠子倒閉后和她一起下了崗。不同的是張姐嫁了一個有本事的男人,手里最不缺的就是錢,開這么一家禮品店不過是為了好玩罷了。用張姐自己的話說,人這輩子不就是圖個樂兒嗎?我每天看著那些來店里的小男孩兒小女孩兒就覺得心情舒暢,掙錢不掙錢的都無所謂。每當聽張姐這么說時,曹嵐就會在心里暗自感嘆,人和人真是沒法比啊!張姐是錢多得直發愁,不知道往哪里使才好,而自己呢,日子卻始終過得緊巴巴的。

張姐的丈夫李良大名鼎鼎,是本市首屈一指的私營企業家,旗下的企業已經有十余家,曹剛就是在李良的一家企業里工作。有關李良的故事五花八門版本眾多,據說最初他只是一名普通的小科員,一個偶然的機會承包了一家瀕臨倒閉的小廠,這家小廠在他的手上奇跡般地起死回生。若干年過去了,他的企業越做越大,逐漸形成了產供銷一條龍的經營模式,其商業觸角已經延伸到了方方面面。傳說幾任省長到本市視察時,第一個點名要見的商界代表就是李良。但也有人說,李良的發跡史并不光彩,他最初是靠認一位實權人物當干爹才發跡的,講這話的人講得有鼻子有眼兒,說是李良在飯店請那位領導和其他十幾人吃飯,眾目睽睽之下手捧酒杯走到領導面前,突然雙膝跪倒,以頭碰地咣咣咣連磕了三個響頭,涕淚橫流地說領導是他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對他的恩情比親爹還要親,隨即請求領導認他當干兒子。正是靠上了這位領導后,李良才如魚得水打開了局面。這事情誰也說不清是真是假。但李良有一個奇怪的規矩卻是絕對真實的,此人雖然名聲在外,但從不上電視和報紙,甚至很少接受媒體采訪,所以李良的名字雖然好多人都知道,但模樣長相卻沒有幾個人能說得清楚。

曹嵐走進禮品店時,張姐正坐在一把搖椅里和毛毛鬧著玩。張姐用嘴親毛毛,毛毛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舔她的臉。毛毛是一條漂亮的雄性貴賓犬,張姐把它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還金貴,疼愛得不知道該叫它什么名字才好,隨著心情不同不時地變換花樣,毛毛、兒子、乖乖、親親、寶貝兒換著花樣地喊,好幾次曹嵐甚至還聽見張姐喊它老公。這眾多的名字里曹嵐覺得只有毛毛才像個恰如其分的狗名,就一直喊它毛毛。

見曹嵐走進店里,張姐就拍拍毛毛的后背說,兒子,你快看看是誰來了!毛毛愣愣地看了曹嵐一會兒,認出是位熟人,但卻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張姐就進一步啟發它,是你曹姨啊,快叫!快叫!毛毛就汪汪地叫了兩聲。曹嵐笑著擺手,去你的張姐,咱們早就說好了各論各的,我才不和它攀親戚呢!這時有顧客進來買東西,張姐就吩咐曹嵐隨便坐,自己起身招呼客人。

曹嵐經常到張姐的店里來,不僅是為了聊天解悶兒,還有另一個目的,就是為了看看張姐家的房子。據張姐講,她和李良有十幾處房產,有幾處位于本市,還有一些是在外地購買的。有一次說到興頭上,張姐拉上曹嵐關門就走,開車把她帶到了自己家里。那是一幢別墅,一座獨門獨院的三層小樓。樓下有好大一塊綠地,遍植奇花異樹,甚至還有泳池和假山。走進別墅后,曹嵐就有一種要窒息的感覺,被室內裝修的奢華壓迫得喘不過氣來。她在心里想,這樣的房子恐怕自己連做夢也不會住上了。只轉了一小會兒,曹嵐就張羅離開,問張姐有沒有平民化一點兒的房子讓她開開眼界。張姐又把曹嵐帶到了另一個地方。這處房子是位于河邊的高層建筑,兩室一廳一百多平方米,裝修的風格也簡潔實用。走進屋子里后,曹嵐的心里就忽然一熱,鼻子發酸,險些流出淚來。這正是她夢寐以求的那種大房子啊!如果有一天能住在這樣的房子里,就算是吃糠咽菜她也會覺得甘甜無比。她小心翼翼地問張姐房子的價錢,張姐甩甩手不以為然地說,具體多少錢記不清了,這房子買得早,沒花幾個錢兒,好像是四十幾萬元吧!曹嵐聽到這里,心里就尖銳地疼了一下,好像是被什么東西刺穿了一般。這些年她和陸勝利省吃儉用,也不過才攢下不足十萬元的存款,算起來只能買到這座房子的四分之一,更何況弟弟曹剛還沒結婚,她這個當姐姐的顯然將來還要出一把力,少說也得花上幾萬元吧!這么算起來,自己住進這種大房子的日子就只能遙遙無期了。

張姐送走客人后隨口說起了前天接待的一位顧客,張姐說,那個男人看上去有四十多歲了,對店里的東西連瞅都不瞅,偏偏相中了櫥窗里做裝飾用的一個別墅模型。曹嵐對這個話題并不感興趣,隨口問了一句,你賣給他了嗎?張姐說,你聽我往下講啊!我告訴他那個模型是非賣品不出售,讓他選件別的東西,他急得臉紅脖子粗的,低聲下氣地求我通融通融,還說他非常需要那個模型,我就問他是自己留著玩還是要送人,他說送人,我問他送給什么樣的人,他說送老婆,他老婆這些年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住上大房子,可惜他一直也買不起,只好買個模型相送,你說有意思沒有?

曹嵐的心忽然一動,覺得那個女人和自己竟然有些相像,但也沒多想什么,思緒就滑了過去。

被冷落的毛毛不甘寂寞,湊過來用牙去扯曹嵐的褲腳,見曹嵐不理它,又去扯主人的褲腳。張姐彎下腰把它抱起來摟進懷里,轉變了話題,說,你調工作的事情怎么樣了?曹嵐說,前幾天我們家老陸已經找了分局長,說是能調到街道工作,事業編,就是還沒具體落實呢!張姐說,這事兒你自己得盯緊點兒,調工作難度大,能進事業編,可不是鬧著玩的。曹嵐覺得張姐說得在理,走出禮品店的時候,她就在路上給陸勝利打了個電話。

5

《兩只蝴蝶》的歌聲響起來時,陸勝利剛剛開完案情分析會。調查受害人社會關系的民警取得了進展,這四個女子無一例外都是被人包養的“金絲雀”,也就是人們習慣上說的二奶,而住在歐陸豪苑的受害人于芳,竟然就是本市著名私營企業家李良的小蜜。

會上,小孫還問到蹲守的情況,老郭搶著說,昨晚我替老陸值的夜班,凌晨一點多和兩點多分別有一輛轎車進入樓下的車庫,但都是一男一女兩個人,不像是犯罪嫌疑人。小孫點點頭,目光冷冷地掃過陸勝利,老陸,你倒是挺會躲清凈的,把夜班換給人家老郭你來值白班?陸勝利抬眼看了看老郭,老郭這才吭吭哧哧地說,是我白天有事,是我主動和老陸換的班。小孫皺了皺眉頭,說,我不聽理由和解釋,我不要過程只看結果,誰能找到犯罪犯罪嫌疑人誰就是好樣的,別的都不值得一提。說完一揮手宣布散會。

回到辦公室,陸勝利的心情就有些糟糕,本來換班是為老郭排憂解難,可令領導不滿的卻是自己。正在這時候,腰間的手機就響了起來,陸勝利雖然看見顯示的是曹嵐的手機號碼,但忘了要掛斷后再撥回去的事,直接按了接聽鍵。電話接通后曹嵐就埋怨他干嗎不打回來,白白浪費了好幾毛錢。陸勝利沉默不語,停了停才問了句,要不要現在掛斷再打回去?曹嵐說不用了,她是想問問去街道上班的事落實得怎么樣了。

聽曹嵐問起這件事,陸勝利的腦袋就嗡的一聲響,最近這陣子曹嵐的工作已經成了他的一塊心病。最初他確實想過去求老蔡幫忙,老蔡是他多年的老領導,沒升分局長之前一直擔任刑警大隊大隊長職務,在一起摸爬滾打了十來年,如果豁出臉皮去求他,老蔡應該能給點兒面子。但真正面對老蔡時,求人的那些話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有好幾次,陸勝利把想說的那些話在心里翻來覆去地演習了許多遍,但鼓足勇氣走進老蔡的辦公室,看到老蔡投向他的目光后,到了嘴邊的話就又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說出來的都是有關案件的事。陸勝利是真張不開求人的嘴。回到家面對曹嵐時,他又覺得自己很愧疚,更不忍心看到曹嵐失望的眼神。萬般無奈之下,陸勝利只好使用緩兵之計,像當年和曹嵐結婚時一樣撒了謊,告訴妻子已經找了老蔡幫忙,差不多能安排到街道工作了。他也知道紙終究包不住火,這事遲早有一天要露餡兒,今天曹嵐又問到這事,陸勝利就有些扛不住了,說不方便在辦公室里說,就趕忙掛斷了電話。

晚上下班時路過菜市場,陸勝利買了二斤剛開海的爬蝦。曹嵐一向最喜歡吃這東西,可新上市的爬蝦價格很貴,她總是舍不得買,往往都要等到大規模上市時才買上一兩斤嘗嘗鮮。陸勝利是想先讓妻子高興一下,然后再慢慢告訴她實情。

陸勝利走進家門時,曹嵐正在和曹剛通話。曹嵐從張姐嘴里得到一個消息,城南興建的錦繡天地小區明天開盤售樓,據說價格上會有大幅度的優惠,曹嵐約曹剛明天一起去看一看。放下電話,曹嵐看見陸勝利拎著一只黑色塑料袋進了廚房,里面的內容雖然看不清楚,但什么東西爬動的沙沙聲清晰可聞,曹嵐的心里就有點兒起疑,生怕丈夫又花了什么大頭錢。結果不出她所料,沒等她開口發問,陸勝利就笑嘻嘻地告訴她,買了二斤爬蝦,一只只都還活蹦亂跳的,個個都是母的,有子。曹嵐當時就把臉撂了下來,責怪陸勝利不該花這冤枉錢,爬蝦早吃一天晚吃一天又不損失啥。隨即她又想起了工作的事,追問陸勝利結果究竟怎么樣了。陸勝利愣了愣,賠著笑臉拎起爬蝦說,我先把這東西煮上,你嘗嘗鮮,完事咱再細嘮。曹嵐不依不饒,老陸,你別一整就轉移視線,現在就把事情的原委告訴我,要不就算是龍肝鳳膽我也吃不下去。陸勝利只好硬著頭皮磕磕巴巴地說,還……還沒結果。曹嵐說,都多長時間了,究竟行不行呀?陸勝利說,這事不是咱說了算的,咱只能等,把老蔡催煩了,你的事不但砸了,以后我的工作都不好干。曹嵐嘆了口氣,忍不住埋怨道,你也就這么大的能耐了,要是人家張姐的丈夫李良,別說是去街道,就算是去市政府也是小菜一碟。

曹嵐以前不時地就會和陸勝利提到張姐和李良,說李良如何有本事,張姐如何有福氣。平時聽這些話,陸勝利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根本就不往心里去,但今天聽到這話卻覺得格外刺耳,忍不住就頂了一句,那個李良有本事不假,可肚子里的花花腸子也不少,我要是真像他那樣恐怕你更受不了。曹嵐愣了一下問,你把話說明白點,人家怎么就有花花腸子了?你有什么證據這么說?陸勝利說,我證據確鑿,前幾天歐陸豪苑被強奸的那個女人于芳就是他養的“金絲雀”。話剛一說出口,陸勝利就后悔了,這么多年當警察他始終都守著一個原則,有關案件的任何事情從不向家人講,誰知今天卻說走了嘴。他生曹嵐的氣更生自己的氣,又急又氣之下,飯也不吃就出了門。

在大街上走了二十幾分鐘后,陸勝利就開始責怪自己了,找工作的事本來就是自己對不住曹嵐,怎么還反過來和人家發了脾氣。把案子的事透露出去,也完全是因為自己定力不夠,怪不得妻子什么。他就想著立刻回家,再向曹嵐好好地解釋一下賠個不是。正在這時腰里的手機響了,小孫通知立刻到隊里,分局長老蔡要召開案情分析會。接完小孫的電話,陸勝利就按了曹嵐的手機號。自己是生氣離家的,一時半晌顯然回不去了,他想告訴曹嵐一聲免得她擔心。這么多年日子過下來,他太知道妻子的為人了,雖然脾氣有點兒急,發作起來會說幾句過頭話,但一直都是實心實意地和他過日子,從來沒和他分過心,尤其是每次他在外面執行任務時,她在家里總是提心吊膽坐臥不安的。輸完了號碼后,陸勝利又改變了主意,曹嵐還在氣頭上,很可能會不接他的電話,他邊走邊打出一條短信:隊里開會,我不回家吃飯了,你和女兒先吃吧!老婆對不起!

陸勝利所在的地方離刑警隊不遠,穿過一條小巷子拐個彎兒就到了。走出小巷口時,他忽然聽見頭頂上傳來一陣吆喝聲,習慣性地抬頭一看,原來是路邊的一戶人家正在安裝陽臺的塑鋼窗。塑鋼是最近一兩年在本市流行起來的,因其美觀輕便又結實耐用迅速取代了原來的鋁合金,好多人家都紛紛換上了塑鋼窗子。陸勝利看見四樓的陽臺矮墻上站著一個人,正指揮著下面的人拉繩子把做好的窗戶從地面往上吊,窗戶升到半道卡在了三樓陽臺支出來的角鐵上,那人縱身一躍跳到樓道的窗口上,用一根棍子去捅。看到這里,陸勝利的心就忽然一動。

陸勝利趕到隊里時,其他人還沒有到齊,他就找到小孫講了剛才看見的一幕,建議擴大偵查范圍。小孫翻翻眼睛看了看他,未置可否。

老蔡剛剛又接到了上面的電話,責令他火速破獲歐陸豪苑的系列強奸案,所以他才緊急召開了這個案情分析會。老蔡黑著臉,首先責問隊長小孫案件是否有了新進展。小孫說,剛才我想到了一個新的突破口,最近一兩年本市出現了一大批安裝塑鋼窗的從業者,這些人都身手敏捷符合系列強奸案的犯罪嫌疑人特征,我考慮可以擴大偵查范圍,對他們進行排查。老蔡贊許地點頭,小孫隊長的這個思路不錯,可以擴大偵查范圍。又用目光掃視在場的眾人,我們搞刑警的有一條準則,就是要大膽假設小心求證,你們都該好好向小孫學一學。

陸勝利拿眼睛去看小孫,小孫躲閃著把目光避開了。陸勝利只好搖搖頭苦笑一聲。

散會時陸勝利收到了曹嵐的短信:老公,我等你回來一起吃。

6

開發商為了討個吉利,把錦繡天地的開盤時間定在八點八分八秒,意思是發了還想再發發。開盤第一天先放號碼,改日根據號碼順序分期分批簽署合同。為了能拿到一個小號,曹嵐和曹剛七點不到就出了門。號碼越靠前,樓層、格局、價錢什么的可以選擇的余地也就越大。姐弟倆趕到現場時,離開盤的時間還有四十幾分鐘,售樓處外面已經聚集了不少人,兩列隊伍排出了六七十米的長度。曹嵐和曹剛各自排在一列隊伍后。

頭一天晚上,曹嵐已經和陸勝利商量好,這次要先幫曹剛把房子買到手,讓他年前把婚事辦完。轉過年曹剛就扔下三十奔四十去了,再不抓緊時間,怕是真要打一輩子光棍兒了。

昨晚陸勝利回到家時已經八點多鐘了,兩口子剛鬧過不愉快,一見面就都有些不好意思。本來曹嵐已經想好,丈夫回到家后,自己就先說幾句寬心話,那些話她其實也在心里想好了,五年我都等過去了,也不急這一時半晌的,找工作的事兒你別太往心里去,等就等嘛,能等就是有希望。可真的見到了丈夫,卻又說不出口了,她是害怕丈夫誤解了自己的意思,不但沒能寬心,反而更著急上火。吃飯時兩個人就都沉默著。吃過飯,陸勝利蹲在陽臺上抽煙。曹嵐收拾好了桌椅碗筷,坐到沙發上看電視。看了一會兒,聽見自己的手機響了一聲,知道是進來了一條短信,就有些納悶兒,這么晚了平時從來沒人給她發短信。拿起手機看看,短信卻是陸勝利發來的,只有十個字和一個問號:想不想到陽臺上看夜景?曹嵐就撲哧一聲笑了,幾步走到陽臺上。陽臺上其實沒有什么夜景,對面不過就是另一幢住宅樓,充其量能看到幾扇亮著燈的窗戶,但夫妻間的沉默總算是被打破了。

曹嵐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走進了陽臺,嗔道,神經病,在一個屋里待著還發短信,白白浪費了一毛錢。陸勝利就嘿嘿地笑,說,只此一次,下不為例。曹嵐就和陸勝利說了明天錦繡天地開盤,她打算和曹剛一起去看看的事。陸勝利知道曹嵐早就盼著能住上大房子,就說,去看看吧,有合心意的你就定一處,咱們家也該換換房子了,要是首付不夠咱就再找人借一點兒。曹嵐搖搖頭,說,我正想和你商量呢,我沒打算給咱自己買房子,是想把咱家的存款拿出來幫曹剛買一套,先讓他成個家。見陸勝利有些猶豫,她就說,怎么,你舍不得?陸勝利搖搖頭,苦笑了一下說,我要是真舍不得,你能花這筆錢嗎?曹嵐說,你要是不同意,我也沒辦法。陸勝利說,其實你知道我不會不同意的,你對曹剛其實不單單是姐,還是姐娘,我們是該幫曹剛一把,把他的婚事解決了!曹嵐心頭涌起一股熱流,覺得陸勝利真的是個大度的男人,這樣一來,她反而有些過意不去了。

排在隊伍里,曹嵐的心頭一直還壓著一塊石頭,幫弟弟買房子的事該怎么和他說才好。丈夫雖然同意這么做了,可弟弟自己卻未必會同意。曹剛是她一手帶大的,她太了解他的性格了,這孩子從小就特別要強執拗,什么事都不愿落在別人后面,更不忍心給她這個當姐姐的增加負擔。父親去世時,雖然曹剛只有六歲,但已經顯得特別懂事。每天從學校回到家里,都會爭著搶著幫她做家務,有了好吃的東西,他也要像個小大人似的讓給姐姐吃。本來當年中考遇到車禍后,曹剛還可以復習一年再接著考,以他的成績和勤奮,上大學應該不成問題。可以想象得出,如果大學畢業,他的人生就要改寫了。但為了分擔曹嵐身上的擔子,他說什么也不同意,非要去找工作掙錢養家。那年曹剛才十五歲,瘦弱得像一根竹竿,右腿還因為車禍落下了殘疾,就用他的肩膀幫曹嵐撐起了那個家。工作后曹剛也一直非常努力,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干得特別出色。昨天他還告訴曹嵐,被所在企業評為了優秀員工,過幾天董事長李良要親手給他頒獎。當年,陸勝利分了房子后,曹嵐就張羅著讓曹剛住進家里來,還特意給他騰出了一間屋,這事陸勝利也表示同意,但卻被曹剛拒絕了,他說,姐,你放心好了,我自己能照顧好自己。曹嵐知道弟弟是不想拖累她。

曹嵐猶豫不決,站在她身邊的曹剛卻搶先開了口,說,姐,有件事兒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曹嵐問他什么事。曹剛說,昨晚我已經想好了,把我攢的錢拿出來,再加上你和姐夫攢的錢,差不多夠交首付了,這次說什么也要給你買一套大房子。曹嵐心頭一動,連連搖頭說,那可不行,昨晚我和你姐夫商量,把錢湊在一起先給你買房子,讓你年前把婚結了,我們反正有地方住,不急這一時半晌的。曹剛說,姐,結婚這事要看緣分,不一定非得有房子才行,當年姐夫就沒房子,你不是也和他結了婚。曹嵐說,那時候情況不一樣,現在的女孩兒眼光都挺高,你的年紀又老大不小了,沒有房子誰能愿意?曹剛說,姐,這次你就聽我的吧,當年你賣掉房子給我治病時,我就想長大了要給你買套大房子住。曹嵐聽到這里鼻子直發酸,她想要是再這么爭下去,恐怕誰也說服不了誰,就退了一步說,這事兒咱們再商量,今天先把號碼拿到手就行。

曹嵐和曹剛身后已經站了很多人,隊伍排了一百多米長,從售樓處門口綿延到馬路邊,還不斷有新來的人加入進來。大家顯然都是沖著那個優惠來的。開始人們還都守秩序排隊,等到鞭炮聲一響,售樓處的大門打開,人們就一下子亂了套,蜂擁著往里面擠,就好像誰只要能先擠進去,誰就會占到天大的便宜,可以不必花錢就白得到一套房子似的。曹嵐和曹剛開始時還站在一起,很快就被人擠散了。曹嵐找不到曹剛,喊了兩聲也聽不見弟弟回應,只好一個人拼命往里面擠,費了好大的力氣才進了售樓處的門口,拿到號碼后也顧不上看,緊緊握在手心里,又返回身往外擠。等到她突出重圍,貼身的內衣已經被汗水浸濕,一縷垂下來的頭發也被汗水粘貼在臉頰上。她顧不上這些,打開握得已經有些潮濕的紙條,見公章上面的空白處寫的是八十七號,正看著,一張紙條遞到她的手邊,上面的號碼是二十六號。曹嵐抬起頭,見弟弟正笑嘻嘻地看著她,曹剛已經先拿到了號碼,而且是個小號。

7

排查塑鋼窗從業人員的工作展開之前,小孫專門給手下開了一個動員會,會上逐條宣讀了市局剛出臺的末位淘汰制條款。小孫陰沉著臉說,這是全局今年的重點工作,咱們蔡局長講,今天市局的新局長還要接受各家媒體的采訪,請全市人民做監督。大家都不要再抱絲毫的僥幸心理,不僅是你們,就連我這個隊長,也要根據工作成績評分,如果排在最后一名,也照樣要下崗滾蛋,眼前的這個案子是最好的機會,怎么干就看你們自己的了。

排查人員分成了幾個小組,陸勝利和老郭編在一組,負責人民街以西士英街以東的一塊。

散會后,老郭湊到陸勝利身邊,先遞上一支煙,又給陸勝利點上火,說,老陸,我琢磨排查時咱倆可以分頭進行,這樣一來,咱們一個組就能干他們兩個組的活兒。因為有了上次換班的教訓,這次陸勝利沒有輕易表態,等著聽老郭往下說。老郭繼續說,人民街那片兒離你家近,你情況熟悉,還能隨時隨地干活兒,士英街那片兒就歸我了,你看怎么樣?陸勝利開始沒琢磨明白哪里不對勁兒,但往下再想想,就明白了老郭的意思,士英街是裝飾材料一條街,路兩邊集中了大批制作塑鋼窗的門市,而人民街以餐飲娛樂為主,只有零星幾處塑鋼窗加工戶。老郭選擇士英街,其用意無非是覺得找到犯罪嫌疑人的機會可能更大一些。按陸勝利原本的性格,即便看穿了老郭的把戲,也不好意思當面鑼對面鼓地和他據理力爭,但如今形勢嚴峻,如果自己到年底時真下了崗,丟人現眼不說,工資收入也會大打折扣,那樣一來恐怕曹嵐這輩子也住不上大房子了。陸勝利就咬咬牙,裝作若無其事地說,老郭,我同意你說的分頭排查,但士英街那片兒工作量較大,你一個人恐怕應付不了,咱們倆一起上,你從南往北我從北向南,在中間碰頭。話說到這份兒上,老郭就不好再講什么了。兩個人互相看一眼,自然都是心照不宣,便分頭開始行動。

陸勝利沿著士英街一路排查,連續進了三家塑鋼窗加工門市,沒有發現什么有價值的線索。來到第四家門口時,他剛要往店里走,站在街邊電話亭里的一個人突然一轉身拔腿就跑。陸勝利心頭一陣狂喜,隨后緊追下去,那人身材瘦小腿腳靈便,跑的速度很快,陸勝利一直追出了幾百米遠,總算在一個胡同口把他捉住。看到對方的臉面,陸勝利頓時大失所望,被他捉住的顯然還是個孩子,充其量也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這孩子已經嚇得渾身篩糠,哆哆嗦嗦地求陸勝利放過他。陸勝利問他為什么要跑。孩子的回答讓陸勝利啼笑皆非。原來他是附近士英小學的學生,剛在學校里和同學打了架,一拳頭把對方的鼻子砸出了血,心里一害怕就從學校里跑了出來,正要打電話告訴父母,看到警察走過來,就以為那位同學報警來抓他,這才撒丫子逃跑。陸勝利問他班主任的手機號,電話撥過去,證明情況屬實,教訓那孩子幾句,就吩咐他可以走了。那孩子沖他鞠了個躬,然后轉身就跑。

陸勝利空歡喜一場,悻悻然地邁步向回走,這才覺得兩條腿酸乏疼痛軟得像兩根面條。陸勝利就不由得感慨,想當年跑個萬八千米玩似的,剛才不過跑了幾百米,就累成這樣了,看來自己是真的有些老了。

陸勝利是在四十歲以后開始感覺自己變老的。人變老往往都是在不知不覺中發生的,就像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在表面上還看不出什么顯著的變化,但身體的各個部件已經悄悄地被歲月的牙齒啃噬出了一個個小窟窿。陸勝利先是發覺自己的背開始變駝了,駝背這件事常常具有欺騙性,從正面自己看自己,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什么異常,但如果有人站在你的側面,一副弓成了蝦米的身板就一目了然了。在家里時曹嵐就經常提醒陸勝利把腰板挺得直一些,女兒陸琳則干脆說,我爸的身上壓著三座大山。另一個變老的證據是頭發,這倒是個顯而易見的事實,近年來,陸勝利的頭發越來越少,頭頂上明顯出現了一片真空地帶,再這么發展下去恐怕就只能靠“地方”來支持“中央”了。最可怕的是精氣神兒大不如前了。從警這么多年來,陸勝利多次追擊過逃犯,還沒有哪一次累成這樣的,更何況追的還是個孩子呢!這件事如果讓小孫知道,還指不定怎么消遣他呢!

擔心老郭搶先發現犯罪嫌疑人,陸勝利午飯也沒顧上吃,一直查到下午三點,和老郭碰了頭兒。老郭問他有沒有什么發現,陸勝利搖搖頭,他看一眼老郭臉上的表情,就知道兩個人彼此彼此,誰都沒什么進展。兩個人正商量著是不是立刻去人民街排查,突然接到大隊總臺的命令,停止排查,立刻收隊。

陸勝利和老郭回到隊里,這才知道系列強奸案的犯罪嫌疑人已經被小孫抓獲。果然是個安裝塑鋼窗的工人,姓劉,綽號劉老蔫。這人一直給老板打工,平時給人的印象老實本分,從不惹是生非。經過訊問得知,劉老蔫的犯罪動機是為了報復,起因竟然和他的老婆有關。因為他性子軟弱,收入又少得可憐,自從結婚后,在家庭中就一直沒什么地位,老婆動不動就對他呼來喝去,平常話里也總是帶著刺兒。兩年前的某一天他老婆干脆甩下他跟了別的男人跑了。當天劉老蔫去安裝塑鋼窗戶,又被打扮入時的女主人罵了幾句,于是懷恨在心。他看出那個女人是獨自居住的“小三”,安裝完陽臺后,特意把一扇窗戶虛掩,就在當天夜里從樓道窗戶跳進陽臺。害怕對方喊叫,先用透明膠條把女主人嘴巴粘住,再用透明膠條綁住受害人的雙手,然后實施了強奸。事情結束后,劉老蔫用平時在墻上記尺寸的記號筆,在封住受害人嘴巴的膠條上寫下了“賤人”兩個字。第一次得手后平安無事,劉老蔫就不能自拔了,每次上門安裝塑鋼窗時,他都格外留意主人的情況,發現是獨居的“小三”,他就先在陽臺窗戶上做好手腳,當天夜里再返回來實施強奸。每次他都是蒙面作案,而問及作案時為何要戴避孕套時,他的回答竟然是嫌那些女人臟。

小孫是從于芳家的陽臺看出了端倪,他發現陽臺窗框上的保護膜沒有清除,明顯是剛剛安裝上去的,于是對于芳進行詢問,得知強奸案發生當天剛好換過陽臺窗戶。小孫隨后又走訪了其余三名受害人,她們也都是在安裝陽臺窗戶的當天晚上受到了性侵犯。再結合犯罪嫌疑人蒙面作案的特征,小孫判斷出罪魁禍首很可能就是當天安裝陽臺窗戶的人。于芳還留有制作塑鋼窗老板的電話,小孫順藤摸瓜很快查到店里。老板一般都保留著營業記錄,四條記錄放在一起再看,劉老蔫就進入了警方的視線。

8

張姐打來電話時,曹嵐正在家里打掃衛生。其實也沒什么可打掃的,該打掃的地方曹嵐已經打掃過多遍了,打掃衛生不過是找一件事做罷了。自從聽陸勝利說了李良包養情婦的事情后,再看見張姐時,曹嵐的心情就格外復雜。事情當然不能告訴張姐,但不說她又覺得有些對不住自己的好姐妹,她就盡量減少面對張姐的次數,不再像從前那樣每天都去禮品店了。手機響起來時曹嵐正拎著一塊抹布站在屋地中間茫然四顧,她總是這樣尋找或者怕漏掉可以擦一擦的地方。

張姐用一種很急迫的聲音說,我老公出事了,你快來幫幫我吧!曹嵐想一定是張姐知道了李良養情人的事,這種事誰攤上都夠受的,自己雖然幫不上什么忙,但去做個傾聽者還是必要的。她放下抹布,簡單收拾一下自己,就匆匆地去了禮品店。

令曹嵐大感意外的是出事的不是李良而是小狗毛毛。早晨張姐打開店門后,毛毛就在店外的人行道上玩耍,平時每天它都會在門外逛一逛,東聞聞西嗅嗅,抬起后腿在電線桿子底下撒泡尿什么的,只要張姐叫一聲,它立刻就會聽話地跑回店里。但今天張姐喊了三聲,也沒看到毛毛回屋。張姐就從店里走出來,四下逡巡,竟然沒有毛毛的影兒。張姐就慌了,急忙給曹嵐打了電話。曹嵐安慰張姐幾句,兩個人一個向東一個向西,沿著馬路分頭往遠處尋找,但走出了幾百米遠,還是誰也沒有找到。

看張姐急得真像丟了老公,曹嵐就覺得有些好笑,覺得有錢人的喜好真是不可理喻。張姐帶著哭腔說,完了,我老公肯定是讓什么人偷跑了,再也不能回來了。曹嵐想起李良包養小蜜的事,心里就有了一種別樣的感覺。停頓了一會兒,她說,張姐,別著急,毛毛那么機靈,不會輕易讓別人抱跑的。正說到這里,門口傳來兩聲狗叫,毛毛果然自己跑回了店里。張姐一把將它摟進懷里,居然掉了眼淚。她搖著毛毛的身子問,乖寶貝兒,你剛才跑哪兒去了?害得媽媽一陣好找!毛毛當然不會說出自己的去向。張姐又說,下次再也別這樣了,你要是出點兒啥事兒,讓我還怎么活?毛毛似懂非懂,一臉的茫然。這時曹嵐發現還有一條小狗跟了進來,就指給張姐看。張姐看罷破涕為笑,說,我說呢,原來是我兒子開始戀愛了,不過我得提醒你,守住這個就行了,可千萬別學那個沒良心的,再養什么小姘、二奶啥的!毛毛沒聽懂張姐的話,今后是否能遵守一夫一妻制也未可知,但曹嵐卻明白了話里的意思,就拿眼睛去看張姐。張姐的表情分外平靜,剛才的傷心難過一掃而光,甚至還笑了笑對曹嵐說,李良在外面有好多女人,五年前我就和他分了居,他干什么我不過問,我的事兒他也管不著。曹嵐試探著問,他這樣做你心里不難受?張姐把毛毛放在地上,拍拍毛毛的腦袋,示意它去找自己的女朋友,又接著說,以前難受過,現在早就過勁兒了。我和他沒離婚,還是法律上的夫妻,該給我的錢他就得按月打到卡里去,一分也不能少,想開點兒就行了,人這輩子不就那么回事嗎?

曹嵐不由得一陣茫然,拿她和張姐比吧,一個是缺錢缺房但每天都有丈夫守著;另一個呢,是有錢有房但卻缺了丈夫,相較之下,這兩種生活究竟哪種更好一些呢?

從張姐的店里出來,曹嵐拐到了陸勝利單位附近的菜市場,晚上曹剛要來家里吃飯,她準備買幾樣菜帶回去。曹剛獲得企業的優秀員工獎,今天會受到董事長李良的接見,據說還有獎狀和獎金,曹嵐說好了要給弟弟慶賀一下。

陸勝利下班回來時見曹嵐正在廚房炒菜,就洗了手過來幫忙。曹嵐心里還在為張姐的事感慨著,見陸勝利進來,就若有所思地說,老陸,我現在尋思,這輩子住不住大房子其實也一樣過日子,沒有什么大不了的。陸勝利不明白妻子的意圖,不好往下接話,等著曹嵐繼續往下說。曹嵐就說了張姐的事。陸勝利也有些感慨,但怕氣氛太沉悶,就開玩笑說,好老公和大房子是兩碼事,不能往一塊比。就像牛再怎么發情也不能和馬往一起湊一樣,大房子將來咱們該買還得買,畢竟是你好多年的心愿,我保證自己不養小三不就行了?曹嵐就笑著沖他撇嘴,姓陸的,你要是哪天真動了那個念頭,第一個先通知我,我好成全你,提前給人家騰地方。

最后一道菜擺上桌子,曹剛也進了門,一家人就圍在桌邊吃飯。曹嵐發現弟弟的情緒有些反常,話說得少菜吃得少酒也喝得少,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就問他是不是和女朋友鬧別扭了。曹剛抬眼看看她,笑了笑說,沒鬧什么別扭,處得挺好的。曹嵐說,有什么事就和姐說,千萬別悶在心里。曹剛還是搖頭否認,說,真沒有什么事,姐你就放心吧!曹嵐知道弟弟從小就這樣,有什么事寧愿自己承受,也不會說出來給她增加負擔,再問下去也問不出什么子丑寅卯的,就輕輕嘆了口氣不問了。

陸琳急著去看《數碼寶貝》動畫片,三口兩口吃完就下了桌。陸勝利為了調節一下氣氛,主動談起了那個系列強奸案。當天的報紙剛剛報道過這事,還對犯罪嫌疑人的犯罪背景作了一番深度分析,案情已經不算是什么秘密了。曹嵐對曹剛說,你還不知道吧,住在歐陸豪苑的那個受害人于芳,就是你們老板李良包養的二奶。曹剛瞪大了眼睛,愣愣的好一陣子沒說話。

9

第二天剛剛起床,陸勝利就接到了出現場的任務,歐陸豪苑又發生了一起新案子,出事的竟然又是住六號樓五層的于芳。

這次于芳本人沒有受到傷害,但放在柜子里的現金卻少了十五萬元。于芳說她是在早晨起床后發現的,至于人是什么時候進來的,又是什么時候走的,她一概不知。陸勝利問于芳少的那些錢數目是否準確。于芳肯定地說,那筆錢是她剛提出來打算買房子用的,都裝在一只銀行用的藍色塑料袋里,本來是二十萬元,現在只剩下五萬元了。說到這里,于芳指了指柜子說,錢少了,可莫名其妙地多了這張紙條。陸勝利拿起紙條,只見上面寫著一行字:李良,這是你欠我的,一年一萬元。他盯著筆跡看了又看,覺得既熟悉又陌生。

經過現場勘查發現,犯罪嫌疑人像那個劉老蔫一樣,還是從樓道的窗戶先跳到空調外機上再進入陽臺的,得手后又原路返回,下樓逃之夭夭。從紙條上寫的那行字上看,犯罪嫌疑人顯然認識李良,而且和他有過節兒。二十萬元只拿走十五萬元,特意留下五萬元,說明此人并非單純圖財,更像是進行報復。按照一年一萬元計算,過節兒就該是十五年前發生的。前幾天的入室強奸案發生后,歐陸豪苑里又增加了幾個監控探頭,小區內的各條道路幾乎都在監控之中,但調取小區當天夜里的監控錄像,卻沒有找到什么有價值的線索。陸勝利的心里就一動。

勘查現場的過程中,陸勝利的心里始終有些七上八下的,眼前不時就會浮現出紙條上的那行字。從小區的監控室出來,迎面就是一座噴水池,池子里噴起的水柱隨著音樂聲高低起伏變換著各種姿態,煞是好看。陸勝利走到水池旁時,老郭搖擺著肥胖的身體,從背后追上來,湊近他身邊問,老陸,你對這個案子有什么看法?若是以往,陸勝利會一五一十說出自己的想法,但現在他卻留了個心眼兒,沒看老郭,眼睛望著那些水柱搖搖頭,說,一團亂麻,就是一團亂麻!自從開始實行末位淘汰,尤其是小孫找他談過話后,他和老郭之間的競爭關系就明朗化了,讓他不得不時刻都繃緊一根弦兒。和老郭比起來,最近這段時間,陸勝利的評分稍處于劣勢,雖然差距還不是特別明顯,但如果不能及時扭轉局面,很可能最后自己就會被末位淘汰掉。歐陸豪苑的這起新案子,無疑就是個最好的機會。在來現場的路上,陸勝利就在心里拿定了主意,無論如何這次得有些立功表現。

老郭又問,那咱們現在怎么辦?陸勝利說,還能怎么辦,先回隊里匯報唄!

陸勝利見老郭坐進一輛車里先走了,自己也上了另一輛車。車出了歐陸豪苑的大門口,陸勝利示意身邊的駕駛員停車,扭回頭對坐在后面的兩個年輕警察說,自己還有點兒私事,先不回隊里了,說著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陸勝利撒了謊,他其實沒有什么私事要辦,之所以不和大家一起回隊里,是想著再暗自調查一下。剛才在小區監控室里看錄像時,他的心里就有了一個疑問,小區的監控探頭覆蓋了每一條道路,但都沒能捕捉到犯罪嫌疑人的身影,顯然犯罪嫌疑人就不是從大門進入小區的,那又會是從什么地方進來的呢?

歐陸豪苑是標準的坐北朝南的格局,樓和樓之間除了東西兩個大門,找不到能夠進出的空隙。陸勝利順著馬路一直走到小區的最西邊,拐了個直角彎后,沿著小區西側的圍墻再向北走。圍墻邊是一條兩米左右寬的小巷,把歐陸豪苑和另一個小區隔開。陸勝利目測了一下,兩側的圍墻都有三米左右的高度,基本上沒有翻墻而入的可能性。小巷走到盡頭,圍墻也隨之轉了彎。北側的圍墻差不多也有三米高,緊貼墻邊砌了四十厘米寬十厘米高的水泥臺,臺子下面是自然生長的荒草,一直綿延到幾百米外的河邊。陸勝利想起來,報紙上好像報道過,這片荒地已經被開發商買了下來,馬上就要開發歐陸豪苑的二期工程。陸勝利踩著水泥臺,貼著墻邊一直向東走。走出一百多米后,忽然眼前一亮,他看見前面的臺子上緊靠墻邊擺了一摞磚頭。走到近前,陸勝利抬頭向上看,只見正對磚頭的墻上有一個豁口。陸勝利踩著磚頭,舉起胳膊試了試,雙手剛好夠到豁口的上沿,如果縱身一躍,很容易就能抓住墻頭。從方位上判斷,翻過圍墻就是于芳住的六號樓。陸勝利的心里一陣驚喜,昨晚那個犯罪嫌疑人顯然就是從這里進入小區的,所以才躲開了那些監控探頭。陸勝利從磚頭上跳下來,半蹲著身子,背對著圍墻,查看眼前的荒草,很快就在草叢中發現了一串足跡,腳印從水泥臺下一直蜿蜒向河邊。陸勝利俯下身子,跟著足跡向前走。足跡明顯能看出是兩排,一來一回。走出十幾米后,陸勝利在一片小水洼旁邊找到了兩枚清晰的腳印。腳尖的方向朝向河邊,顯然是犯罪嫌疑人得手后離開時留下的。陸勝利用手丈量了一下,鞋碼在四二或四三之間,從步伐上看,此人和自己身高相仿。陸勝利又仔細觀察了一會兒,忽然發現右腳的足跡明顯要比左腳的淺一些。看看一來一去的兩行足跡,雖然看得不是很明顯,但粗略能看出來也都具備同樣的特征。陸勝利立刻就想到了一個人,腦袋嗡響了一聲,眼前一陣發黑,再聯想起那似曾熟悉的筆跡,對,就是他。陸勝利蹲在草叢中抽了一支煙,很快又搖搖頭,否定了自己的判斷,他對自己說,老陸啊,你真有點兒立功心切,神經過敏了,這案子怎么可能是曹剛做的呢?右腿有殘疾的人多著呢,怎么偏偏就是曹剛?留在紙條上的字跡雖說有些像曹剛寫的,但也不好就此下結論呀。陸勝利站起身,跟著足跡一直走上了河堤。河堤上鋪設的是水泥路面,足跡也隨之徹底消失了。在對著那串腳印的堤邊,陸勝利發現了一塊平放的石頭,石頭旁邊的地上扔了兩支煙頭,從新舊程度上看,明顯是最近一兩天扔下的。按經驗判斷,犯罪嫌疑人實施犯罪的前后,往往都有吸煙的習慣。陸勝利想,犯罪嫌疑人在進入小區之前可能先坐在這里抽了兩支煙,也可能是去時抽了一只,回來后又抽了一只。陸勝利戴上手套,把兩只煙頭撿起來,煙頭是白色的,都燒到了過濾嘴,看不清是什么牌子的。陸勝利把其中一只殘留的煙絲捻出來,湊到鼻子前面聞了聞,有一股淡淡的薄荷味。不由自主地,他又想到了曹剛,他抽的就是這種白色過濾嘴的薄荷型香煙——兩塊五一包的“雙葉”。曹剛還曾經建議陸勝利也改抽這煙,說是價格便宜,焦油含量低,對人的傷害也小。但很快陸勝利就又搖了搖頭,薄荷煙種類很多,根本判斷不出這兩個煙頭就是“雙葉”,另外,抽這類煙的人也不在少數,自己怎么就偏偏往曹剛身上聯想呢?

陸勝利把煙頭放進隨身攜帶的證物袋里,打算回警隊再化驗一下。他想好了,這些事都要悄悄進行,不能讓小孫知道,更不能讓老郭知道,等到鎖定了犯罪嫌疑人后,再公之于眾,到時候就算別人想搶功,也來不及了,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他老陸立功受獎。

10

回警隊的路上,陸勝利繞道去了交警隊。

刑警隊和交警隊的警察是很熟的,聽說陸勝利要找十五年前曹剛的車禍記錄,負責管理資料的一個老警察就笑著向他伸出手,陸勝利把煙遞上去,又給他點上火。那人吸了一口煙,瞇縫著眼睛問,我說老陸,你們家到底搞什么鬼呢?那天你小舅子剛來查過,現在你又來查,查來查去能弄出啥花樣?陸勝利的心一沉,打著哈哈說,沒事查著玩唄!省得你老小子閑得鬧心。對方笑著擂了陸勝利一拳頭,很快把記錄找了出來。十五年前曹剛的那場車禍沒有立案偵查,也就是說早就過了追究刑事責任的時效。陸勝利拍著卷宗問,老伙計,這個肇事逃逸案當初你們咋沒立案呢?那人笑著頂他一句:你問我,我問誰去?十五年前的事誰還說得清楚?陸勝利又仔細看了一遍當初那場車禍的記錄。當年曹剛被車撞上后,身體騰空而起,正好落在了肇事車車頭上。當時他還沒有昏迷,親眼看到了擋風玻璃后肇事者的長相,十五年前的記錄上,還留有曹剛的口錄,描述出了那人的五官特征。

盡管陸勝利一直努力說服自己,老陸啊老陸,你可千萬別神經過敏憑空想象,沒事找事地瞎合計,但紙條上的字、草地上的腳印、十五年、十五萬等證據,還是不斷地把他的注意力拉扯到曹剛身上,這些證據攪來攪去的,把陸勝利的腦袋攪成了一鍋粥。

陸勝利沒有立刻走進刑警隊大門,先在門口的超市里買了一包雙葉煙,打開煙盒自己抽了一只,把煙頭放進了那只證物袋里。陸勝利走進辦公室時,老郭正和幾個隊員分析案情,見他進來,就喊他也說說看。陸勝利沒有參與,遠遠地打了個招呼,找了個借口去了警隊的技術室。技術人員很快得出結論,三個煙頭的牌子完全相同。回到辦公室時,老郭他們的討論還沒有結束,隊長小孫也加入了討論。陸勝利湊上去,對小孫說,把走訪李良的任務交給我吧,小孫歪著頭看了看他,然后點了點頭。

陸勝利去了那家著名的集團公司總部,總部的大樓和院場都相當氣派,連保安的胸脯都挺得高高的。一個瘦高個保安在辦公大樓的門口攔住他,問他找誰。陸勝利說,找李良。保安瞪大眼睛打量著他說,找董事長干什么?陸勝利拿出了警官的證件,保安這才叫他稍等,轉回身去打電話,片刻,保安又轉回來對陸勝利說,董事長不在。陸勝利有些惱火,甩開保安往里走,邊走邊說,不管在不在,我都要進去看看。

到了董事長所在的三樓,迎面有個自稱是秘書的年輕人對他說,李董事長真的不在。陸勝利執意走到了李良辦公室的門口看了看,這才隨秘書進了另外的辦公室。在這間辦公室的墻上,他找到了一張李良與某領導人合影的照片。只看了一眼,陸勝利就判斷出此人和曹剛當年描述的肇事人是同一個人。案情已經逐步明朗化了。

陸勝利回到家時,見曹嵐正倚在沙發上看電視。最近這兩年,曹嵐迷上了韓劇,動不動就會被那些人造美女們感動得眼淚汪汪的,有時候還會拉陸勝利陪著她一起看。曹嵐把飯菜端上桌子,陸勝利吃飯時,曹嵐就坐在旁邊看他吃,問陸勝利今天累不累,是不是又出了什么新案子。陸勝利笑笑,搖搖頭說不累,也沒什么新案子,下班后和老郭聊了會兒天,所以才回來遲了。曹嵐說,你吃完飯洗個澡,我剛洗完,現在水溫正合適。曹嵐說這句話時聲音明顯要比其他話輕柔,陸勝利抬眼看了看她的臉,覺得她的眼睛很亮,皮膚閃閃發光,濕漉漉的頭發散發著洗發液的香味。他當然知道這是曹嵐向他發出了“性號彈”,洗澡是他們夫妻間的暗號,曹嵐這人性情含蓄,通常情況下暗號都是由陸勝利發出的,所以,偶爾有那么一兩次接到曹嵐發來的暗號時,陸勝利就會顯得特別興奮,“洗澡”時的動作也會很大很猛烈。但今天晚上,陸勝利卻沒有“洗澡”的心思,假裝沒聽懂曹嵐的話,又低下頭大口大口地吃起飯來。

曹嵐去洗碗的時候,陸勝利走進了女兒陸琳的房間。盡管目前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了曹剛,但他還是抱著一線希望,盼著能找到其他證據,把內弟的嫌疑排除掉。他記得女兒這學期發了新書后,曹剛曾經幫她包過書皮,并且用筆在書皮上寫了字。陸勝利很快就找到了曹剛寫字的課本,雖然只有簡單的數學、語文以及七年十班幾個字,陸勝利還是迅速判斷出字跡和留在于芳家的紙條極其相似。但是,陸勝利還是抱著一絲僥幸心理,從口袋里掏出手機。在現場時,他用手機給紙條拍了照片。調出照片再次進行比對,陸勝利徹底絕望了,筆跡就是一模一樣嘛!

從女兒的房間里走出來,陸勝利蹲在陽臺上點了一支煙,他無法想象曹嵐知道弟弟入室盜竊的事情后會發生什么事,姐弟倆相依為命了那么多年,幾乎情同母子,這個打擊她怎么能經受得了呢?陸勝利不斷地問自己,老陸呀老陸,你該怎么辦呀?

他的思想斗爭只是痛苦,但并不復雜,作為一個警察,說出實情是必須的事,沒有猶豫可言。而且案件告破,他無疑將成為本案的功臣,積分超過老郭也是必然的,他也就暫時免去了“末位淘汰”之憂,可是,這起案子經由他手告破,他總是覺得別扭,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于心不忍,起碼在心理上無法向曹嵐交待。

掐滅煙頭后,陸勝利躲在陽臺給老郭打了一個電話。

雖然沒有洗澡,但上床后陸勝利還是和曹嵐把該做的事情做了,做的時候他的腦海里總是閃出曹剛的臉,就有些分神。曹嵐睜開眼睛問他,怎么了,你有心事吧?陸勝利連忙搖頭,努力把曹剛的形象逼出,他緊緊盯住曹嵐的臉,強迫自己重新把精力集中起來。

此時,陸勝利看見有一絲月光正好從窗簾的縫隙投到了曹嵐的臉上,這使曹嵐本來很白的臉白得有些凄慘,他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一種感覺,在這樣的感覺里,他知道自己在劫難逃。

第二天,對曹剛的調查取證工作就全面展開了,案子顯然并不復雜,只幾天工夫一切就水落石出了。接著專案組開會,由小孫親自確定了抓捕時間和地點。時間就是曹嵐過生日的晚上,地點就是陸勝利家。看著陸勝利呈現出的一張苦瓜臉,小孫就對他說,老陸,你也別有思想負擔,這事與你無關,沒有你一點責任。陸勝利知道小孫的意思,沒有責任,也就沒有功勞,而這其實正是他想要的結果,不想在曹剛身上弄到什么功勞。老郭表情復雜地看了看他,嘴唇動了動,什么也沒說出來。

案件告破,功勞記在了發現線索的老郭身上,這是陸勝利有意安排的,是他求老郭這樣做的,這樣一來,陸勝利的心也就稍稍安定了一些。

對曹剛實施抓捕的當天中午,陸勝利等到隊友都去食堂吃飯時,從柜子里拿出了給曹嵐買的那個別墅模型。模型外面用彩紙打了包裝,原本高低起伏的建筑變成了一個長方體。陸勝利把它放在桌子上,雙手輕輕地摸上去。雖然隔了一層包裝紙,還是能感覺得到別墅的輪廓,先是最高處的尖頂,然后是閣樓的窗子,再下來是三樓、二樓、一樓……陸勝利撫摸了兩遍后,掏出手機給曹嵐打了電話,告訴曹嵐晚上有任務,不能回家給她過生日了。曹嵐顯然有些失望,她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小心點兒就行了。

晚上,規定的時間無可奈何地到了,警車呼嘯著開往陸勝利的家。對于老警察陸勝利來說,這顯然是個特別的日子,他出警抓捕犯罪嫌疑人無數次,卻從來沒有像此時這么緊張過,他下意識地捂住心臟,好像不緊緊地捂著心臟就會自己飛出去似的。

警車在他家樓門口停住,這次行動的小組長老郭并沒有急于帶人下車,而是先用眼睛看著陸勝利的眼睛。陸勝利并不看老郭,而是看著前方沉默片刻,然后才說,老郭,能不能我不進去呀?有個年輕警察脫口說,這不好吧,這樣好像違反紀律呀,再說我們還想叫你先叫門呢!老郭沖著那個年輕警察怒吼了一聲,你懂什么,這里我說了算,老陸,你不用進去了。

看著老郭帶著兩個年輕警察叫開了電子對講門,呼啦啦地沖進去,陸勝利的心就跳得更快了。他走下汽車,站到樓前的一棵叫不上名字的很漂亮的樹下,靠著樹干,朝自家的窗口望。里面燈光明亮,有影影綽綽的人影。他點了一支煙,剛吸了一口就嗆得咳嗽起來。一種極度的疲憊感令他瞬間有了蒼老的感覺。

沒用多長時間,老郭和兩個年輕警察就押著曹剛出來了。看著曹剛被推進警車,陸勝利才用力使自己的身體離開樹干。老郭走過來,試探著說,要不,你上去看看嫂子吧。陸勝利說,我是想上去看看,你把車里的東西遞給我吧。老郭就回去取出了那個紙包,遞給陸勝利。

警車開走了,這時曹嵐和女兒陸琳正好瘋了似的追出來。陸勝利沒有攔她們,而是一個人上了樓,一進家門他就看見了餐桌上的那個碩大的生日蛋糕,蛋糕周圍是還沒有動過的冒著熱氣的飯菜,蛋糕上的蠟燭好像剛吹滅不久,他似乎都看到了幾縷輕煙裊裊著從蛋糕上升起來,升得有點鬼魅氣。

陸勝利打開了別墅模型的包裝,把模型輕輕放在了茶幾上。與此同時他看見了一份購房合同和一張首付二十五萬元錢的收據也放在茶幾上,幾張紙顯得普普通通,卻令他的心頭一顫。他拿起合同書,看到在產權人的位置上竟赫然寫著曹嵐的名字,而筆跡卻是曹剛的。他放下合同書,沒有停留,出屋,關上門,然后快步下了樓。

責任編輯/姜海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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