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老媽也常用“80后”來說我,在疼愛后面有著多少疑惑與擔心,我不想搞清楚。這跟我們同代人說這詞兒的那種自美,是迥異的。這不知是我們的膚淺還是生活的詭譎。當然,若在前幾年,我也許不會深究其理……這可能是一種成熟吧。只是這“成熟”實在未必是個好詞兒。對于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孩兒,“成熟”來之不易,就像爸媽常說的那句“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一樣,我原不理解。后來,懂一些了,或許懂好多。
是的,如果未來我也有了女兒,我想,我一定不會那么盼望她成熟。那天,一位我很尊敬的長者告訴我,他說:“孩子,你這樣想其實是對的——你想想看,就像一顆蘋果,它沒成熟時是青的,掛在那樹上,雖然不能吃,可它是美麗的,它正在成長著——讓人充滿了渴望,并且還能悉心愛護它;可成熟后吶,它肯定是更美麗了,可人們立刻就想要享用它,而且即使人們不想立刻享用它,放在那里,它的命運也只能是走向腐爛……”其實,這位長者并沒完全理解我的意思,但他的話有很透徹的一面,讓我心更冷。
從北京回來,我一直很低沉。好在老爸老媽沒多問什么,仿佛我離開這幾年只是到外地玩了幾天似的,可這讓我心頭那團污濁非但沒剔除,倒隱隱加重了。盡管我竭力不去想它。
我是藝術學院表演系畢業(yè)的。
當時,在省城有點權的姑姑,幫我活動到省話劇團。可上班不到半年,我就煩了,總覺得才華被埋沒,而且前頭一堆老演員,覺得自己沒有出頭的日子。那年春節(jié)后,我找個轍兒就來北京了。我自恃自己條件好——在校時,我就是系里的尖子;我太想當明星了,總覺得自己沒遇上好機會。這回,我拿出一種“壯士一去不復還”的架勢。
可在北京,演藝經(jīng)紀公司比天上“嗡嗡來嗡嗡去”的鴿群還多,更有一些真不真假不假的掛著名人招牌的表演培訓班,幾乎就跟那大排檔的餛飩攤兒一樣——明火執(zhí)仗。但我總覺得自己是省城大都市來的,影視界的人也見過幾位,自己有應變能力,所以抻得蠻穩(wěn)。可幾個月過去后,我除了被幾個道貌岸然的老板白吃了幾回“豆腐”外,便是卡上的錢又少了兩萬多元,明星夢卻越來越模糊遙遠了。第二年六月,我總算找到一家看起來蠻正規(guī)的影視公司(姑隱其名)——大廳里掛著不少大導演大明星們跟老板的合影,辦公場所、人氣,也很不一般。當時跟我一起簽約的,還有同住一條窄巷里的云南女孩穆菲虹。我跟虹虹各自繳了費用約一萬七千多元,公司承諾學習結束后百分之百上鏡。不到一個月,機會果然來了——我演了個被洪水卷走的難民,只喊了兩聲“救命呀救命”,而虹虹演了個放學走出校門的中學生……此后,我們的生活和夢想就又回到了原位。
又過了一個多月,虹虹的經(jīng)濟撐不住了。她父母收入不高,不像我有個當教授的老爸。臨別時,她樂呵呵地舉杯說:“某一天,也許我們會在鋪著紅地毯的大廳里見面的,其木格……”說著,我倆的淚水都奪眶而出。虹虹從此消失了,去哪兒了,沒告訴我。她是個熱情而心地善良的女孩。后來聽人說,她在德勝門外的一家酒吧當了坐臺小姐。
是的,我還有個當教授的老爸……可說起來,我們這一代人的膚淺還不正是從這父母寵愛嬌生慣養(yǎng)的、在自己家里無限大的溫情中培植出來的嘛;我們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自我膨脹自我追求,不也是從這種較少有參照系的獨生子女家庭氛圍中逐漸形成的嘛。
可惜,我明白這些實在太晚了點。
一天晚上,我正坐在床上無聊地擺撲克牌算命,我那寄予著永恒企盼的身處異地唯一的伙伴——手機,突然響了。我拿起一看,是個陌生的號。而且還沒等我說話,一個男人就埋怨開了——“我說凱歌,怎么搞的,還不來?人家藝謀和小剛早到了,就你小子跟我拿大。我這可是捎帶上也算給你的《無極》助威啊,怎么樣,夠哥們兒吧?快快快,我們頂多等你二十分鐘,再跟我耍大牌,小心我收拾你……”我一下子愣住了。
給陳凱歌的《無極》助威!還有張藝謀和馮小剛——這個電話,顯然是錯打到我這里的。我稍微平復了一下心跳,說:“先生,您是哪位?您是找陳凱歌導演嗎?”對方立刻說:“是陳紅吧?我是老陸啊,看我這人,也沒等問清就亂放一通炮,對不起對不起,凱歌呢?你們倆一起來,趕快來。哥們兒都等急了。小心今晚上到你家鬧通宵去……”
我頓了頓,開口了,我柔和地說:“陸老師,您好。您打錯電話了。我既不是陳導也不是陳紅,巧的是,我也是個酷愛表演藝術的青年,我叫……”
可還沒等我說完,對方嘟噥了一句“怎么搞的,錯了。”便一下子掛了電話。
一時間,我竟沒能從這意外的驚喜中回過神來。我想,這個“老陸”能跟大名鼎鼎的陳凱歌、張藝謀、馮小剛三位大導演稱兄道弟,他肯定是個影視界呼風喚雨的重量級人物。茫茫人海,他怎么就把電話錯打到我這來了?這難道還不是命運之神對我的青睞和有意點化嗎?什么是機會?這機會不就來了嘛。
我雙手顫抖激情難耐,我又重新看了看手機上的號碼,忙把它記好又存了下來;我在走不出四步的空間里踱了幾步又緊握雙拳跳了跳不敢高聲地喊了一聲……這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真想找個酒吧喝幾杯;我盤算著幻想著,我想,我必須緊緊抓住這機會。
第二天我沒出屋,整整一天都在想如何跟這位老陸聯(lián)系上,回撥這個電話我該怎么說,用什么樣的語氣口吻——我設想了幾種可能,怎樣應對,一遍又一遍地演練著。
當晚七點半左右——我估算這個時間比較合適,我撥通了電話。“哪位?”是那位老陸留在我記憶里的聲音。我隨即說出準備好的“臺詞”。我說:“陸老師您好,其實我們并不認識,但我們有緣分,我相信是命運之神讓我有機會結識您這位德高望重的前輩的,也讓您認識了我這樣一個瘋狂熱愛表演藝術的女孩兒……”“你是誰?”老陸不等我說完便打斷我的話,問,“你怎么曉得我的電話?”我用更甜的語音說:“陸老師您忘了,您昨晚打錯一個電話,對吧,我就是那個女孩兒……”他“哦”了一聲,顯然是想起來了,立刻說:“噢噢,那對不起了。我還要到部里開個緊急會議。我為昨天無意中打擾了你,再一次向你道歉。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說完,一下掛斷。
這樣的結果,是我預料到的。像他這樣的影視界的大腕人物,哪有時間和精力答理一個無名小輩、小丫頭片子,他要是立刻就跟我黏糊上,那我倒得多考慮考慮了。
不過,這關鍵的第一步畢竟邁出了,這讓我很感興奮。我細細地回憶著他對我說的每一句話,咂摸著里面的滋味,想象著對方的潛臺詞乃至意識延續(xù),反復琢磨……我冷靜平復一陣又按捺不住興奮起來。我在大街上,在街心小公園里獨自思忖享受著。真有點不吐不快、欲說還休的味道。隨后幾天里,我又給老陸掛了幾次電話——可他不接。我能想象出,他一看是我的號碼,皺著眉頭關機的不耐煩的樣子。可我不氣餒,我早想好了,給他發(fā)短信——這樣更能冷靜準確地表達我的意思。我在短信里,講了我的學歷、個人條件甚至家庭,又煽情地訴說我對表演藝術的瘋狂熱愛,又夸張地談“緣分”,說命運讓我來“騷擾”你。甚至說什么“我是知識家庭出生的女孩兒,是會知恩圖報的”。
總之,我好像把一輩子的甜蜜話都說給他聽了。
果然,精誠所至手機為開。就在我不停地發(fā)短信的第四天的傍晚,我的手機響了,拿起一看,我發(fā)狂地高叫起來——正是那個早已銘記在我心中的號碼。可是,雖然我無數(shù)次演習過接老陸電話時應說的“臺詞”,可當這場面真的到來時,我反倒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甚至一時忘了摁接聽鍵……我回過神來,只聽老陸說:“好你個小其木格,對,你是叫其木格吧?真是抓住機會就不放松啊,好煩人。你到底想讓我?guī)湍闶裁疵Π?”
我趕緊說:“陸老師,我知道你老人家日理萬機,可是……”
我滔滔不絕地把該說的話又說了一遍。他緩緩地說:“看在你如此執(zhí)著的分上,我,就見見你吧——看看你的條件。不過,聽好了,我最多給你一個小時的時間……”
“陸老師,您現(xiàn)在在哪里?”我忙問。
“噢,我在北京飯店一樓大廳,你趕快來,你從王府井街口下車正好。”
在回省城那些低迷的日子里,母親有意無意地讓我結識了一位省里最著名的心理醫(yī)生。她跟我常提一個詞匯,叫“體能外心理負荷”。她解釋說:“就是一種意識里過盛的、同時又被外化到行為上的一種欲望。”我問:“那人——不該有理想幻想嗎?”這位大我二十歲的日美混血博士笑笑說:“理想、幻想、白日夢,隨時都可以有,但行為是另一回事。所以才叫‘體能外負荷’嘛。”我明白了一些。然而,無論體能外還是體能內(nèi),一說到“理想幻想心理負荷”什么的,我心里總有一張老而丑陋的面孔深印著,揮之不去。他那肆意侮慢的眼神,滯留在我眼前胸前,令我作嘔痛心到立刻要把自己撕碎……可靜思當初,卻全然不是這樣子的。
能跟陸老見面,我當時興奮不已。我想象,這位老先生身邊一定美女如云,而素面朝天的純情女孩兒對他也許更具吸引力吧。按早已想好的著裝,我十分鐘就把自己搞定。
八點鐘,王府井街口的秋夜,人山人海燈明如晝。
那燈火那人海能讓人覺出——人,其實就像一群螞蟻,再奔忙再努力不過爾爾。可當時,我并沒這種領悟。下了車,我興奮異常地走進那臺階高高、宛若皇宮樣的“北京飯店”。說來,進京這么長時間,我還是第一次走進這北京最享盛譽的大飯店。我原以為這里要憑什么身份證明才能進入的。我一邊撥手機,一邊在那華貴的大廳里張望。
后來,那位約翰.由紀子女博士告訴我:一個人極度盼念時,會產(chǎn)生種種意識障蔽,或錯覺或幻覺或遲誤或前沖,總之智商降低思維狹窄;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只奓翅的鳥。而我首次出現(xiàn)在北京飯店那一刻,就像是一只扇動翅膀的鳥,不知要扎入誰的懷抱。
這時,一個五十來歲的男子,從側面的廊口走出來。我們都認定了對方。
“你是其木格?”
他用一種一看就屬于“圈里人”的眼神注視著我,又說,“我就是老陸。”
他體態(tài)微胖,前頂稍謝,或許因為見了我,眸子很亮。
說實話,猛一打量老陸,我有些失望。他沒有我想象中有成就的男人的那種派頭,相反倒有點滄桑落泊之感,面色和臉上的皺紋顯出缺乏營養(yǎng),著裝也并不講究。我想,這就是我要依賴的一位在影視界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大腕兒嗎?可我立刻警告自己,有成就的男人難道就該是儀表堂堂、潔服亮履,像舞臺銀幕上的奶油小生一般嗎?陳凱歌還不是那毛頭毛腦的樣,馮小剛一口齙牙,張藝謀干脆就是副農(nóng)民相,哪位不是精英?
我快步迎上去,老陸握我手時很有分寸。他仍用那種“閃亮”的眼神看我,這讓我心里很美。他認真地說:“不錯不錯,確實有形象特點,是個好苗子。”我心里更美了。
坐下聊起來,才讓我感到老陸不一般。他話語中隨口就帶出些中外影視的典故、奧斯卡影帝影后的名字,還有一些中外演藝方面的潮流什么的;尤其在評價國內(nèi)幾位大牌導演和演員時,他更有獨到見地,讓你感到既新鮮又準確,大有四兩撥千斤的分量。我想,老陸就是到某藝術院校講理論課也沒問題。我虛心求教了不少問題,他的回答讓我心悅誠服。
時間過得挺快,我記得他說的“一小時”,可我只想讓他忘了別的事。
可他“喲”了一聲看看表說:“糟了!把個飯局耽誤了。你也不提醒我。”
我?guī)c歉意地說:“陸老師,您今天就把這個應酬推掉吧,賞個光,今天讓我陪您吃頓飯吧。”他有些為難,我怕失去這個機會,就拉住他的手撒嬌說:“陸老師,我知道您很忙,今天您就特別照顧學生一回嘛。”他想了想,才說:“那也好,誰叫我跟你有緣呢?”
他拍拍我肩膀,轉(zhuǎn)過身去撥了個電話,小聲說:“小王嗎?你替我向馬副部長告?zhèn)€假,就說今晚我實在來不了啦。說改天我給他賠罪,大家再聚……”
說完,他揣起手機,把胳膊向我優(yōu)雅地一架;我雖說略感別扭,可還是知趣地把那胳膊熱情地挽住。我們款步走向左側那更寬敞明亮的、坐著許多外佬的大餐廳……
過去,我雖然演過一些戲,但從來不曉得表演恰是一個人“內(nèi)在外化的一種最佳平衡”,這顯然只有斯坦尼這樣的大師才能總結體悟出來的。可這種“平衡”到底該在一種什么爆發(fā)點上突破呢?是無我中還是有我中?我還是搞不大清楚。但回想起那一個只有我一個人能在心底里苦澀記起的夜晚,我才真真感到這種“平衡”后面的可悲了。真的。
在那個中西參半以自助為主的大餐廳,我們要了個高臺小包間,坐下來。
在餐桌上,老陸談話的調(diào)子明顯低了。跟我蠻知心地說了些影視界內(nèi)部的事,什么內(nèi)約定、潛規(guī)則之類。說某某是某人如何如何捧起來的,誰誰又是怎么怎么靠誰走紅的,雖說有時含糊其辭不道破名姓,你也大致能琢磨出點味兒來。他搖頭嘆息,感慨頗多,讓我感到這位風光無限的大人物心里,其實也有不少為外人所不知的無奈和煩惱。這樣說著,我跟老陸的距離似乎拉近了許多。在我去衛(wèi)生間回來的時候,老陸打量著我的身材說:“小其,你的腰、臀、胸部,長得都蠻有特點嘛。來來,讓我再好好看看。”我走近,他趁機在我身上摸了幾下,在我臉上親了一口。我雖然心跳,但沒有異樣表現(xiàn),我是有準備的,我知道這就是演藝界的潛規(guī)則之一,這一關顯然避免不了的。見我沒動,老陸動作大起來,開始摟我腰摸我的胸,我本能地躲了一下,老陸在我耳畔說:“小其,你是聰明人,不用我多說,圈內(nèi)的規(guī)矩我們還得遵守。不然,人和人的緣分咋體現(xiàn)?”
他說得蠻鄭重,既不顯下流也不是威脅,我裝出挺開心地點點頭。
這天,在我的敬勸下老陸喝了不少。我埋單后,他拉著我進了一輛出租車。在車里,老陸不客氣地摟住我,手在我腿上揉搓。我裝醉,閉眼忍受……后來,我把他帶我住處去了。
第二天早晨,是身邊細微的響動讓我醒來,睜眼見老陸正翻我的衣物。
我一驚坐起,可老陸神情自若。他說:“小其,原諒我查看了你的衣物。我是怕你身上有錄音機攝像頭之類的東西,我們讓人搞怕了。你可能也聽說過,圈子里有幾個朋友中了女人的圈套,讓人家搞得滿城風雨、身敗名裂。”他下意識地捏了捏自己的肉肚子。
我點頭笑笑,表示可以理解。
后來,他一面湊到我身邊一面說:“小其,我是真覺得你的條件不錯,想幫你這個忙,把你引進圈子里來。不過,我們得相互配合才行……”他這話里似乎有深意。他又重新躺下,摟著我說:“當然,你也別指望一上來就當女一號,過幾天,我先領你見見藝謀。我想,就你的條件上個女二號還是不成問題的。”說著說著,他又來興致了。
臨出門時,他又叮囑我:“我們的關系不要對人亂講,圈子里的是是非非夠多了,我畢竟是吃皇糧的官員,跟那些導演、投資商們還不一樣。這個分寸你可得自己把握好啊。”
我趕緊點頭,說自己明白。
老陸走后,屋里的空寂讓我一時冷靜下來。回想不久前的十幾小時里,我一個才貌出眾的女孩,竟搭上錢賠上人豁出一切來巴結一個年近半百的糟老頭子,任他蹂躪,心里實在有些不平衡。尤其是那張迷蒙中賴賴的老臉,更讓我不愿多想。當然,一轉(zhuǎn)念,那些熒屏上舞臺上雜志封面上的女明星們都有過如此經(jīng)歷,心也就安然了。而且我想,一旦我跟張藝謀導演見了面,他讓我也能像鞏俐章子怡那樣一舉成名,生活主動權不就永遠掌握在自己手里了嘛。于是,我又很快抹去心頭的陰影重新沉入那滿是光環(huán)的幻想之中。
此后,我跟老陸又幽會過幾次,可他除了在我身上干勁不減,卻沒再提帶我去見張藝謀和“女二號”的事。我心里著急,卻不敢催問。我很怕一不小心得罪了他,前功盡棄。我能做的就是不斷地取悅他,無論是錢還是人都不去想那投入的該與不該值與不值。
一個女孩兒的青春,一個女演員的青春生命到底該怎樣把握,才是最正確的,人生結果才可能最好——這一點,直到后來我也沒完全搞清楚。生活中各種相似或相悖的論調(diào)都聽得太多了。一次,我認認真真地問搞語言學的媽媽。媽媽擰著眉,像透視出我心底的隱秘了,用一種很嚴肅又很痛惜的神情看著我,半天才說:“孩子,說命運的話早已淡如水了;這都是生活,社會生活造成的……我跟你爸的那個時代,是很單調(diào),甚至是無知的——可我們崇尚一種無知的真誠。我們所做的事,也有很多是臉紅的要后悔的,可我們從不為心底里那份本質(zhì)的真誠而悔恨……孩子,我真沒想到你繼承了我和你爸那么多‘求真’的基因……”后來,媽媽又嘆息地說,“當初真不該讓你去考什么藝校,又偏搞什么表演……也許,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心理求真’的人,是干不了演員這一行當?shù)摹?/p>
兩個月后的一天晚上,我跟老陸正在一家飯店吃飯。他手機響了,他轉(zhuǎn)身接聽——像是個女孩兒,要見他。老陸先是推托,后來才說了我們所在的位置。
不一會兒,一個極時尚漂亮的女孩來到我們桌前。
那女孩在老陸面前,賣盡風騷,可老陸明顯地冷淡她。
他拉著臉說:“小徐,你若是沒什么事,就先走吧。小其是我的親戚,我們有些事要談。”
那個小徐很尷尬,但她立刻又呈出如花笑臉,說:“既然是這樣,我就不打擾了。陸老師,下周是您的生日,我是來提前祝賀的——這是我送您的禮物。”
說著,她把已從手包里掏出的紅絨小方盒,打開,放在桌上。
那是一枚大水滴樣的白金耳墜。
老陸看都沒看一眼,只說聲“那就謝了”,繼續(xù)跟我說話。
我留心瞥一眼那紅絨盒上的標價——48888元。我的心為之一震。
老陸瞥一眼那耳墜,對我說:
“唉,煩死了,都是些讓人為難的事,可想想看,人家一個女孩子家獨自闖蕩北京,容易嗎?”接著,他撥了電話,說,“王秘書,就由你安排一下吧——讓那個小徐跟胡導見個面吧。那孩子功底蠻不錯的,我看表演上不該有什么問題。”
這件事讓我恍然大悟了,我為什么遲遲見不上張導:原來我眼下為老陸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我們這場交易中的一半而已,而這種內(nèi)約定也好潛規(guī)則也罷的另一半還是錢,而這錢是最重要的一頭。這位小徐,顯然就比我較早地明白了這一點。
可我到哪兒再去弄錢呢?來京半年多,帶來的五萬元錢所剩不多了。僅這兩個月陪老陸吃飯,就花掉我一萬元多,父親近來又往卡上打了一萬元。他電話里委婉地說讓我還是回省來工作。我豈能不知道父母的苦衷。他們即便收入高些,也禁不住我這么花呀。后來,我想到了當縣長的叔叔。叔叔一向?qū)ξ液茫@個地方官還是蠻富裕的。
這天晚上,我又讓老陸折騰了半宿,他一走我就跟叔叔通了話。叔叔很愛我,第二天就在我卡上存入了五萬元。又過了一天,我就把這五萬元塞進了老陸的小皮包里……
而后,自然又是一個瘋狂之夜。
這天晚上,我跟老陸都極盡情致——可能因為我覺得離希望目標越來越近的緣故吧。我高興快活得幾乎完全沒了自己,甚至一會兒覺得老陸就是我的白馬王子,要跟定他。他也竭盡全力地在我身上施展著一個男人的野性……第二天,我整整睡了一上午。
可當天下午,老陸的電話我再也打不通了。他手機一直關著。
我想,他可能是遇上什么事了吧?
我在焦慮中竭力冷靜自己,平復自己,捺著性子等待著。可一天又一天過去了,日子死寂如昨。手機一直待在那里翻白眼。整個這世界這北京城除了我熱盼加焦灼的心,好像一切都在死亡在沉沒。我心里也越來越確定了一個我永遠不想承認的事實——自己是受騙了呀,是的是的,從那錯打電話到許諾領我去見張藝謀,再讓那“徐小姐”在我面前送金耳墜——這是一系列的行騙步驟呀。可惜,我一步一步地走進了人家的圈套。這時,那張老而丑陋的臉又一次次出現(xiàn)在我眼前,讓我憤怒讓我作嘔讓我要立刻撕裂自己。
后來,我又心存一線希望,拐了許多彎子求人到廣電局去打聽……回話人說,局里沒有個什么陸處長。我進一步推想到,這家伙不過是從我送出去的那么多求職材料中,得知了我的電話和我的資料,于是就在我熱盼和焦慮之時,遠遠地為我設計了一條紅氈鋪地的明星幻海之路,引我不顧一切撲進這幻海……我欲哭無淚,心在流血……有人說,騙子不過是一粒種子,而受騙者正是那種子的土壤,沒有受騙者的迎合,騙子豈有作為?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生活似乎有了許多新的內(nèi)容。可我的那些難以與他人道破的往事,像沉積的火山巖,由曾經(jīng)的熾烈再到冷卻,最后沒入海底——可它在我心中愈久反而愈加堅硬了。我曾竭力想把它挪開焚毀忘掉,卻不能夠。可能是受媽媽的委托,約翰.由紀子一直想讓我把這些心事痛痛快快吐出來,訴說一番或大哭大鬧一番,她說,那是很有好處的。我知道她說得不錯。可我不想,也做不到,我只想自己來慢慢地“消化”這一切,直至那張丑陋的老臉在我記憶里徹底模糊,乃至化成灰燼,消散得無影無蹤。
責任編輯/姜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