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80年代初中國改革開放激發的浪漫政治氛圍,讓中國農村發展問題研究組得以成立。這實在是一個空前絕后的研究組:它有最高層的支持,拿著政府財政的資金支持,卻有極大的研究自主性。也正因為如此,他們的研究結論非同一般
學習新方法
發展組下,曾分設有理論歷史組、方法組、現狀組、秘書組等。按個人的興趣分工,何維凌牽頭方法組,楊勛和周其仁搞土地問題,高小蒙對糧食問題感興趣。
“我們一開始很書生氣。我們劃分了幾個組。鄧英淘他們是方法組,還有對策組、歷史組,李零就是我們歷史組的,根據個人的專長吧。”羅小朋介紹說。
發展組對學習很注重。“有時候每月一次,有時候每周一次,發展組安排一些人來上課。有時候是何維凌給大家講方法論,講系統論、信息論、控制論,沒有中文教材,他是從英文翻過來給大家講;鄧英淘給大家上數論的課,白南生講一些國外社會學的方法。陳一諮會給大家講農村調查的方法,比如到了生產隊怎么調查,到農民家里怎么調查,你要先問他的支出,不能先問他的收入……這些都是陳一諮長期做調查的經驗,他手把手地教給發展組這些人。”孫方明回憶道。
“那是擺出訓練自家軍隊的架勢的。”羅小朋說,“我們還建了一個讀書制度。你知道,文人相輕,知識分子都是自以為是的。但在我們那里,誰的見解高就是誰高。這在當時是個奇跡。我們創造了一種無私的集體學習的氛圍。”
楊勛家就在北大里面,她記得“有時討論問題至深夜,還可以從我家里煮一鍋面湯端到北招樓上大家當夜餐吃,那熱情真像當年鬧革命了。”
羅小朋的記憶中,當時對他震撼最大的,是何維凌講的耗散結構理論。“我們原來所學的是,歷史都是按照一個固定規律向前發展的,但是耗散結構理論的一個基本理念是說,世界的秩序是通過一些偶然的小概率事件改變的,哪一件,什么時候發生,沒有必然性。這樣,我們就認為,未來是可以創造的,今天的行動是有意義的。”
這個理論激勵著這些年輕人,生發出一種創造歷史的激情。
滁縣調查
1981年7月,發展組赴安徽滁縣的調查活動啟程了。這是發展組第一次正式調查。
為什么選在7月去?因為參加滁縣調查的大多數人還是在校的學生,只能利用暑假去。此前,發展組在四五月間去四川、陜西、云南做過一些規模較小的農村調查,回來后都向鄧力群和杜潤生單獨匯報。他們也向兩位領導匯報了想在暑假組織較大規模的調查(共30多人參加)的想法,得到他們大力支持,國家農委撥的8000元錢,就是為了支持這次調查。
為什么選滁縣地區作為第一次大規模調查行動的目的地?這里是安徽最早搞包產到戶的試點之一,但選定這個地點也有一點偶然。
羅小朋回憶說,最早,發展組編寫一部《包產到戶資料選》,把所有歷史上跟包產到戶有關的資料都收集起來,編成上下兩冊。因為話題太敏感,北京這邊沒人給印。當時聽說到,滁縣是最早的包產到戶的一個地區,張木生就到那邊去聯系印刷廠。他從滁縣回來后,與羅小朋談起滁縣:那個地方可不得了啊,整個社會氛圍就像一次解放一樣,所有人的精神面貌,那種成功的喜悅,簡直是無法掩飾。羅小朋于是建議說,我們就到那里去,組織一次系統的調查,怎樣?張木生一聽,覺得正合他意。“結果這個事情,陳一諮同意了,杜潤生、鄧力群也同意了——都合他們的想法。”羅小朋說。
出發前,杜潤生對發展組的成員們說:不要帶“框框”下去,不是找材料來為某種定論做注解。要把“如實反映民意,自由表示見解”,作為共同信守的準則。
30多名調查組成員,兵分三路。一路為綜合組,有鄧英淘、王小強、周其仁、楊勛、陳一諮等;一路為專題組,主要有陳錫文、楊冠三等;一路為流通組,有白若冰、王子平等。雖然他們基本都是沒有公職的在校大學生,但身上帶著的介紹信卻是國家一級的:蓋的是“國家農業委員會”的公章。
滁縣地委書記王郁昭熱情接待,全面配合。他們的差旅費,從農委撥下的那8000元中支出,結果最后還剩了500多元,每人不過才花了一二百元,有人才幾十元——所有人都是義務工作,不領一分錢勞務費。他們住在農民家里,跟人家一起吃,也沒有人請客。
“那時我們去做調研,可以在農民家住,可以隨時開座談會,晚上可以徹夜地跟農民聊天。”孫方明說,“要是現在去調查,事先都要發提綱下去。你去呢,人家材料都準備好了,一般吃飯時間比調查時間長多了。早上人家來陪你吃早餐,吃完以后去開會。開會的時候,每個人都談,每個人都有書面材料,都是準備好的。基本上你就沒時間去對話交流了。”
羅小朋說,以前的社會調查,會先有一個階級論或者什么其他的先入為主的套子在那里。調查實際是暗合領導意圖的一種政治手段。這樣調查的結果很難保證客觀和科學性。“我們當時說,不惟書,不惟上,即使我們支持包產到戶,我們也要有正義性和客觀性,盡可能體現一種科學的精神和學術的規范。”
“下去之前,我們已經做了準備,在方法論上,確立了新的觀念。要保證統計數據的真實,要越過當地官員的干擾,對他們的東西不偏聽偏信,盡量拿到第一手資料。而且,在認識上不再限于單一的學科,是多學科的。”
“這是中國學者的人格重建的一件事情。當然到現在,這種學術規范的建立已經完成了,但當時我們是先鋒之一吧。”羅小朋說。
后來加入了發展組的戴小京,對這批插過隊的知青們搞農村調查有這樣的評價:這批人一是有使命感,二是讀了不少書,三是對農村有實感,他們知道農民是怎么回事。“首先聽得懂農民的語言,分得清實話還是應酬話,理解一句話背后的意思。這種感覺只能從插隊下鄉的生活中來。”
這么多年在農村的歲月,讓他們懂得,農民打心眼里是希望包產到戶的。而這一番再到農村,用周其仁的回憶來說:“現實告訴我們,一場深入的農村改革勢不可擋。”
“那時群眾對北京派來人非常的興奮。經常是我們一進村,村里人就喊:‘北京來人了!’‘中央來人了!’開始時,不太熟,農民們講話還有點生。后來住幾天熟了,再加上吃飯時喝點酒,把什么話都說出來了,有時講得很直白。對中央有什么希望,對省里有什么希望,對縣里有什么希望,都講出來了。”孫方明回憶。
就這樣,上午看材料,下午討論,白天調查,晚上整理材料常常到下半夜,直至暑期結束,完成了滁縣調查報告。
從安徽回到北京,發展組的報告陸續出籠,這些調查報告涵蓋了糧食生產、貧富差別、剩余勞動力、農戶間合作、人民公社體制等問題,總報告由陳一諮、孫方明執筆,參與寫作的有王小強、鄧英淘、白南生、張木生、白南風、周其仁、杜鷹、楊勛、孫方明、謝揚、鄧永思等。還有陳錫文、馬蘇元、楊冠三、梁曉東等做的一些個案調查報告。
這些報告全都直接交給了鄧力群和杜潤生。
體制內的特立獨行者
經由鄧力群和杜潤生,這些報告到達最高領導者手中。周其仁后來在接受媒體采訪時透露,這些報告深得當時國務院領導的贊賞,說報告對包產到戶后的農村問題講得一清二楚。據《杜潤生自述》中的敘述,胡耀邦對這些報告也非常肯定:“這是經得起檢驗的東西。”這些調查報告促進了最高領導層支持包產到戶的共識。
他們的調查方法也得到重視。“后來我們還聽到傳達,中央會議上專門談到,中央的經濟決策必須以系統的調查研究為基礎,要求各中央國家機關從有過下鄉經歷、又考入大學的年輕人中,抽選一大批來做調查工作。”周其仁回憶道。
發展組的地位從此確立。
1982年2月25日,中共中央書記處開會做出一個決定,“用幾年時間,從農村插隊考上大學已經畢業和即將畢業,愿意今后長期從事農村發展調查研究的部分青年中,選擇一二百以至二三百人,分配到書記處農村政策研究室、國家有關農村研究機構、社會科學院農業經濟研究所、國家計委和國家經委的農業機構、農業部以及商業部的農村商業機構等單位,從各個側面互相配合,共同對農村各方面的問題進行調查研究,提出建議。”
“當時講,最終要培養出一支100人到200人的隊伍,先給100人的編制。高層決定,把這批人放在社科院,第一批50個編制放在農經所。”孫方明回憶。
1982年2月,77級在校大學生正面臨畢業分配,陳錫文、鄧英淘、周其仁、杜鷹等發展組的骨干都在其中。3月的一天,陳一諮、孫方明帶著一個提綱,到鄧力群家去談這些人的去留問題。“我還記得,那天我們匯報到這個事的時候,鄧力群就在他家里給宋平掛電話,宋平當時是國家計委主任。好像電話那邊說:‘不是已經定了的事嗎?’鄧說:‘定了,你還要給一個通行證啊!’就這樣,編制落實了。50個編制放到社科院農經所。”
發展組的編制雖然放在農經所,但在工作上并不受農經所領導,而是由來自上面的兩個研究室負責:中央書記處研究室和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農經所擔負發展組的日常經費,而一部分課題費由社科院院部課題總費用中出。這個組,在當時的中國社科院中,顯得神秘而特立獨行。
他們曾在社科院農經所中有了一間辦公室,但不久周圍辦公室的人就嫌他們太過吵鬧,幾經搬遷,最后在北京西直門的中聯部招待所落下了腳。1982年3月,國家農委被撤銷。中央書記處決定建立中共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同時又是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兩塊牌子,一套人馬,主任都是杜潤生。
鄧力群任中宣部長后,對發展組的直接過問逐漸減少,他委托吳象聯系發展組。業務方面,主要由杜潤生來指導這個組的工作。中央農研室不是一個直接發號施令的部門,卻要負責起草一些中央文件,中國30年農村改革中最為重要的一系列農村改革的文件,將由這個部門起草。
本刊記者臧博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