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菲:1977年生于上海,時尚專欄作家,上海作協會員。陸續出版《快樂離婚》、《無邊風月》、《生命之旅》、《上海熟女》、《上海藍顏》、《第二季》等著作。作品屢登暢銷書排行榜,并被廣泛轉載。
某個擅寫上海的女作家說過:“上海和北京的區別首先在于小和大。北京的馬路、樓房、天空和風沙,體積都是上海的數倍。它培養著人們的崇拜與敬仰的感情,也培養人們的自謙自卑。”上海則是螺絲殼里做道場,“雖然小,但是時時炫耀著機巧和聰敏”。
北京的路是分南北東西的;上海的路是彎的,直路不多,當然,這與黃浦江、蘇州河等河道有關。上海的建筑外立面彎曲的多,北京的建筑外立面平面的多,這受兩地審美情趣和性情因素的影響。彎曲的線條體現的是圓潤與親和,平直的線條則體現的是硬朗和率直。
十里洋場、燈紅酒綠、花花世界,這樣的字眼是用來描述上海的。這完全不同于北京。北京有些鄉村氣,這是一座曾經屢屢被農民沖擊的城市,如義和團,如陜西人李自成一呼百應殺進北京城,皇家風范加鄉土氣息是北京的特色。在北京作家的筆下很難嗅到燈紅酒綠,而是一種古色古香和淳樸。
每次去北京我總要先去前門最老的那家“全聚德”吃趟肥膩油亮的北京烤鴨,而后買幾個碩大的果脯邊走邊吃,當然這果脯是甜得要牙疼的,然后徑直遛達到長安街去看看天安門。前門那一帶是最靠近心臟的地方,可那兒土得如此徹底,那兒的飯店、土特產店無一不簡陋拙樸。穿過前門,一到長安街,便立刻豁然開朗了,那馬路、建筑的寬大肅穆,不由讓人感嘆到底是首都。
錢理群曾經做過如下分析:北京有作為中國文化起源之一的山頂洞人文化,明清以來它作為皇城而成為中國文化的中心,在近代它艱難而慢慢地經歷向現代城市的過渡過程。傳統的本質文化在衰落的同時又頑強地存在著,因此使得變化中的北京保留了某種鄉土性。但它的“鄉土性”,是某種皇城的鄉土性,有歷史和榮耀的積淀。而上海卻是一個按照西方模式建立起來的現代都市,它幾乎是十分自然、毫不困難地就和國際接軌,成為東方巴黎,一個現代國際大都會,幾乎成為現代中國的象征。
北京地處北緯40度附近,夏天酷熱冬天干冷,春天還有沙塵暴,在這樣反差分明的天氣里,沒有人會有心情在擁堵的三環路上耗時數小時去赴一個約會。所以,北京人約會總是要提前一個星期預約,提前數個小時出門,活動開始之時也是情緒基本遭到破壞的時候。初春我從廣安門到東四十條赴個宴會,短短的距離居然出租車走了一個多小時。吃的是湘菜,吃完我立刻上火牙疼。
上海地處長江三角洲的中心位置,氣候溫暖潮濕,就像上海人綿軟的個性。上海人在基本物質生活得到保證的前提下,特別注意把骨子里的情調挖掘出來,想方設法活得精細一些。以酒吧為例,新天地就比三里屯時髦洋氣。后海如今酒吧云集,若論精致,實在比上海的差很遠,不過后海的酒吧多為半開放式,在街上就能看見酒吧里樂隊的彈唱表演,氣氛極好,泡友參與性很強,不像上海的酒吧,一個個曲徑通幽、拒人千里的樣子。
北京人也追求生活享受,但基本上合乎大眾趣味的:提籠駕鳥,遛彎下棋,古玩京戲。北京人追求一種呼朋喚友的樂趣,是一種世俗的精神快感,透著八旗子弟的遺風。我在北京的夜晚,通常會在中南海附近乘上一輛三輪車,任憑三輪車夫在中南海附近的大小馬路和種著棗子樹的胡同里瞎鉆胡侃。他們中絕大多數是土生土長的老北京,言談間總有些皇城百姓的驕傲,談吐頗有見識,對于這一帶的歷史也如數家珍。
一位50來歲車夫在騎到某條僻靜馬路時,指指“那里面”,敬畏的說,那是某某常委的宅院;指指某幢小樓,回過頭用手半掩著嘴跟我說,那是某某世班禪的住所;指指某座大門上有四個門拍的四合院,說那是大清朝劉墉的府邸,都是達官貴人啊;又指指青灰色圍墻說,“看,那是個探頭,這一帶都裝著探頭”,片刻,向我呶呶嘴示意我看墻根下蹲著的幾個抽煙的人,“哥兒幾個是便衣”。我頻頻點頭。看我吃果脯,他又指點我,說“這果脯得少吃,不是好果子做的,我們老北京都不吃”。
北京也有奢華,比如舊時八旗世家子弟。他們擺譜比闊氣,那得暗擺,比如說早上穿一件梅花暗紋的衣服,那梅花得是小骨朵,到了中午換一身衣服,得是同樣色澤同樣質地的,那上面的梅花得是半開的,晚上換的就是梅花全開的,這就是有格調的世家公子。如果你早上穿一件梅花的,中午換成竹子的,晚上又是菊花的,那肯定要被人笑話,說是那沒甚根基的暴發戶,不是在擺譜,而是在顯富了,俗之又俗。
不過,如今在北京就是發達了,多數人津津樂道的還是平民的生活,出名的館子看起來都很家常,出名的原因既不在于大也不在于貴,可里面硬是名人如織,吃起東西來和老百姓一樣的狼吞虎咽。有名的酒吧也是擁擠不堪才叫入流。
上海正相反。在上海,好東西就得去那些看來精致的、很有細節的地方吃,好館子要在有名頭的洋房和大公館里,裝修得像盧浮宮,服務生內媚的功夫跟法國人訓練出來的絕對有一比。那種見貌辨色的熨貼在中國其他地方是絕無僅有的。
北京的民間吃食,鹵煮火燒,醬肘子夾燒餅無外乎是豬大腸和燒餅,炸灌腸也不是真的腸,而是肉制品的替代物。但是這些粗壯吃食的好處就是實惠,既扛餓,又滿足了人們對肉食的口腹之欲,基本屬于體力勞動者的典型食譜。上海的民間吃食花樣繁多,如小紹興白斬雞、酒釀圓子、蟹粉燒麥、排骨年糕等,出名的店做工精細,一點都不比做大餐省功夫。上海人的口味和胃口都很刁鉆,在小吃上也是孜孜以求的,能在“小”中做出大格局來。“吃點小吃”在很多時候,就算是一頓正餐了,所以小吃其實是大吃。
燉魚翅、油燜竹筍、大湯黃魚,大閘蟹……上海有些飯店的老師傅專門給食客剔蟹殼,剔完把殼還能原原本本拼在一起,這些菜都是吃個鮮頭,吃個味道,扛餓的是不大多的。
說到底,風花雪月其實是經濟的附屬物,和精神無關。在這方面北京和上海的商業觀同樣區別很大。《茶館》里的老板王利發,八面玲瓏,大約這就代表了普通北京人心目中的買賣人的形象,他更像是鄰居家的大爺一樣親切。所以這就產生了有意味的一景:商業活動當然應該追求利益最大化,但是“仁義厚道”這種胡同里的道德評價尺度,卻成為約定俗成的追求目標。 與此相對照,上海作家的筆下,資本家毛孔里滴著血,窮苦工人臉上流著淚,闊小姐臉上溢著笑。
上海人追求的是“壞”的合理性,北京人則是理性的拒絕“壞”。
北京其實是一座感性的城市。在北京,我能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地氣,這是一種傳統的力量,厚重無形。北京人經常以此為傲,顯得特別有底氣和家學淵源,對于虛頭八腦的東西瞧不上眼。
上海雖然風情萬種,根子里卻是個理性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