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咀嚼,是松軟而脆的,若新鮮棗子的質感,細味,竟有淡至若無的清甜,連著紫皮一并合成非甜非苦略帶清澀的感覺,如果稍稍“通感”一下,那么仿佛湖畔晨曦,一宿之后樹木和水面的蘇醒之味。這是生茄子的味道,與青椒生拌,軟和脆,淡甘和青草之氣,于味蕾而言,是一種鮮銳的嘗試。其實,知道茄子因其所含的茄堿有毒性是不適合生吃的,所以僅體驗一次些微而已,是突發奇念想嘗一嘗初夏剛上市的茄子的原味,而非由來已久的油燜茄子紅燒茄子那般習慣滋味,即便是王熙鳳介紹的大觀園式茄鲞,那吃的實在不是茄子(難怪劉姥姥細嚼了半日,硬是只嚼出一點點茄子香罷了),而是繁華程序和低調富貴的氣派了,與茄子關系不大。
早先在家掌炊也總是以擅用調料為榮的,醇厚、入味、鮮美,家里老人總吃得津津有味。后來家庭人口結構簡單了,就給自己懶惰的理由,燒菜以水煮清燉為主,減少熱油爆炒,一天天的日常,倒是漸漸體會了一些食物的原味。
其實大多食物的原味并不需要或只需甚少的調料,滋味已然使人驚奇,并不似你想象中的那樣淡而無味、無法下咽,需要的是你細心的咀嚼。被調料寵壞了、過度誘引的味蕾也并非無法返樸歸真。
比如,新鮮小土豆水煮,什么調料也不用,即便一點點鹽也省略,細膩的粉質感,還真有點仲春泥土的味,非常土之豆的自給自足。
比如,絲瓜冬瓜,本就可炒可湯,其實也可水汆而食之。吃過毫無佐料相伴的,絲瓜散發清氣,冬瓜比較水氣,靜心嚼之,感覺都有鮮味。當然可以調而料之,少量的幾滴生抽即可,冬瓜的鮮就豐滿起來,絲瓜卻依然保持清盈。
再比如,以前喜歡吃荷包蛋,煎得油汪汪香噴噴,點上米醋和生抽,配黏稠的白米粥,回味無窮。現在改煎為燉,一是油煎不宜健康,二也是對烹調做減法。蛋漿打勻,凈水適量,生抽兩三滴吊味,微波爐高溫兩分鐘即可。若喜歡那種蛋液輕微晃動之感,一分半鐘就行,喜歡早餐食之,主食無所謂,面包、粥、白面饅頭,輔以小碟花生、豆漿,習慣以最后一口燉蛋結束早餐。有時候干脆不加生抽,就這么純純粹粹的雞蛋味道,滑嫩輕軟,卻是樸素難掩的性感。
其他如白菜、豆苗、菊花菜、杭白菜等多數葉菜,以及黑木耳芹菜等質地細勁的食材,都以水煮的簡單方式烹調,趁熱拌生抽、醋和蒜油,佐米飯味道清美,拌面滋味清甘,充滿著蔬菜特殊的汁液感。尤其黑木耳,雖然少了燉之酥軟,卻多了幾分爽脆感,軟和脆交織,非常適合夏日飲食。
簡單的烹調保持了食物原來的味道,仔細地咀嚼使食物和味蕾深度接觸,久久交流,其中滋味漸入佳境,這樣的飲食似乎更適合獨自享用。默言,無思,親手烹煮,熱氣煙氣里,一飯一菜皆仔細咀嚼,味蕾充分體會,胃納也易消化,食物的原味也自在回味。少一點活色生香,少一些厚味甘醇,是清淡清爽清凈,身心一體。
盡可能以食物本身來體現滋味該是真正體貼食物的烹調方式吧!不太欣賞那種用素食物料做成葷味的素食,有點明知故犯的意思,好比蘇軾《僧文葷食名》中說“僧謂酒為‘般若湯’,謂魚為‘水梭花’,雞為‘鉆籬菜’,竟我所益,但自欺而已,世常笑之”,況且要做成葷味,需要消耗大量植物油和作料,遮蓋了食物原來的品性。蘇軾接著上面的話還有一句:“人有為不義而文之以美名者,與此何異哉!”東坡先生由飲食生發感嘆,感嘆這世上那些屢行不義的莫不是打著正義的美麗的幌子,欺世盜名罷了。
還是欣賞還原食材天然模樣的素食,好比是花木草葉,姿態各異而共生,釀成了自然的味道,有樹的香,有草的澀,有花的飄然,身心的觸角由此延伸、漫卷。
有意思的是,從喜歡咸鮮、鮮甜、甘醇,偶爾來點濃油赤醬,到更接受食物原味的過程,竟與齒齡漸增基本同步,好比青春時徹夜捧讀或浪漫或武俠或懸念或浪跡天涯的小說,而熟齡乃至中年卻更愿意展卷當事人的口述歷史,或者多種視角下的生活和歷史的打量,更愿意重溫幽幽澤光的古典詩文,應該是一個生命自然的經過吧,荷爾蒙不可能保持青春的濃度,生命也不可能總是那么生猛海鮮,清清淡淡的有回味就好。
不同的階段欣賞不同的滋味。味蕾在人間一遭,還是應該慶幸的,濃郁也香,原味至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