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詩歌及詩觀

霍俊明，1975年3月15日出生于河北省豐潤農(nóng)村，現(xiàn)居北京。北京某高校教授，香港某大學(xué)2010年課座教授，首都師范大學(xué)中國詩歌研究中心研究員，博士，詩評家，《星星》編委。從1994年開始詩歌寫作，至今已在《詩刊》、《人民文學(xué)》、《星星》等發(fā)表詩歌300余首。印有詩集《紅色末班車》（上海人民出版社）、《京郊的花外衣》、《批評家的詩》等，主編大型先鋒詩叢“走向經(jīng)典：新世紀(jì)十年先鋒詩歌”（12冊）。著有詩歌批評專著《尷尬的一代：中國70后先鋒詩歌》等，獲得詩探索獎、新銳批評家等獎項。

1976年，高燒難退

1976年我剛剛一歲，那是一個平常

的下午

爸爸和媽媽正在麥地里澆返青水

奶奶撇著小腳抱著發(fā)高燒不退的我

“這孩子可能不行了”

深藍(lán)格子棉被后我渾身像一塊紅布

這難得一見的紅多像媽媽胸前的主

席像

媽媽火急火燎拉著爸爸上路

唯一的公社衛(wèi)生所遠(yuǎn)在十里之外

我能夠知道他們是如何穿過高低起

伏的田野和大溝大河

我曾在多年之后不斷在那里跋涉

我被帶到衛(wèi)生所的時候，一切都亂

套了

極度脫水的我，血管好像失蹤了

醫(yī)生和護(hù)士按媽媽的說法好像在納

鞋底一樣扎個不停

那黑色的夜晚又一如既往地停電

墻角不斷矮下去媽媽瘦弱的身影

她的哭泣比黑夜更黑，更冷

后來我的病情竟奇跡般好轉(zhuǎn)

媽媽說那天正好唐山市醫(yī)院的一個

大夫去北京開會

路過公社時剛巧食物中毒，臨時留

下來養(yǎng)病

是她在別人的慌亂中用蠟燭、剃頭刀找到了細(xì)弱游絲

的血管還有我的一條小命

她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

那年是1976年

我只能在多年之后的紀(jì)念碑前想像

她混亂中穩(wěn)健的身影

想像她在黑夜舉著蠟燭瞇著眼睛用

手拍打我額頭的情形

1978，生產(chǎn)隊

終于能夠記事了，家里還沒有安裝

電燈

蠟燭、煤油燈、馬燈和手電筒是必不

可少的道具

那是八月十五的晚上，月亮大得有

些不真實

媽媽多穿了一層深藍(lán)色的褂子去生

產(chǎn)隊剝玉米

一車車的玉米都堆在場院里，水泥

電線桿上燈亮如晝

我和隔壁的三女兒在場地里跑來跑去

累了就在玉米堆上躺一會兒

數(shù)數(shù)那些燈下肥胖的飛蛾

多年之后，這個生產(chǎn)隊的院落還在

前院是牲口棚，高大的牛馬在里面

噴著響鼻

后院是工作人員的臨時住處，透過

玻璃窗

那個半身的主席瓷像在那里擺放了

多年

生產(chǎn)隊毀于一次罕見的大雨和冰雹

實際上那時候人們已經(jīng)忘記了這個

地方

人們在自家的地里忙碌

我曾和同伴在這里玩各種各樣的游戲

甚至幾個淘氣的女孩要脫掉我的褲

子看屁屁

如今一切都不在了，成群的牲畜，高

大的掛車

帶著紅色布條的趕馬鞭，粗大的吆

喝聲都蒸發(fā)掉了

只有在偶爾光顧的病痛中，

我才依稀聽見遙遠(yuǎn)歲月傳來的干咳聲

1984

拉磚的拖拉機(jī)正像大型轟炸機(jī)

此刻門前的土路灰塵翻滾

車上坐的都是我當(dāng)年的哥們

想起小時侯，一起撒尿活泥彈鋼球

下地偷瓜上樹掏鳥蛋

對了，還有下河洗澡

1984年夏天，小學(xué)二年級

當(dāng)時還是夏令時，午休的時候去游

泳（我們叫洗澡）

穿過王啞巴家的香瓜地，村北墳地

東側(cè)就是大水坑

冬天水干的時候，爸爸和村里人會趕著馬車挖沙子

當(dāng)然還有牛車、驢車、騾子車

有一回爸爸在坑底下挖的時候高處的沙子砸下來

差一點就要了他的命

此時是盛夏，墳地槐樹上知了的叫聲成為那個年代

唯一不甘寂寞的聲響

遠(yuǎn)處剛剛建成的磚窯廠高高的煙囪正冒著黑煙

伙伴們甩下書包三下五除二脫光衣服

我是旱鴨子，那天在伙伴的催促下也小心翼翼地下

了水

水是黃色的，一半是水，一半是沙

不小心滑倒在腳底下的沙坑里

當(dāng)我在水中掙扎撲騰猛灌黃泥湯的時候

是我的豁子嘴兄弟嗷嗷大叫

我才算躲過一劫

在我斜躺岸上大吐泥水的時候

我牢牢地記住了故鄉(xiāng)的河水

難喝無比

如今我的豁子嘴兄弟還是光棍一條

此刻他正在朝我比劃，面帶生澀的微笑

1986年，隔壁三姑娘

被車窗依次展開的大山

抖落一個個錯落的山居

多像放大了數(shù)倍的積木和玩具

雪再大一點，風(fēng)再緊一些

它們隨時都會散架

這多像多年前的一天

那時我10歲，隔壁的三姑娘也10歲

我和她一心一意地用門前的泥沙蓋我們的新房

而不久之后的大雨一瞬間就沖垮了1986年的夏天

70年代少得可憐的玩具，還有那匹紅色的小木馬

我都一股腦地送給你，隔著低矮的墻聽你給我唱歌

“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響”

你曾蹲下身來仔細(xì)打量我給你做的泥人、泥馬、泥車

如今它們都早已不知去向，還有那個紅色的收音機(jī)

透過留海兒你的大眼睛是整個天空的藍(lán)

在紅色年代的尾聲我們在荒涼的校園里追逐

不知什么時候我們再也不說話，各奔東西

一去二十年

此刻，南方一閃而過的群山和民居

生動地多像多年之后的某個睡眠中的場景和道具

鄉(xiāng)間墓群，1989

此時已接近春天，盡管這個早晨

風(fēng)將喜鵲的長翎高高揚起

“我害怕死去，爸爸”

兒子的低語讓我震驚

往日的膠片倒轉(zhuǎn)是這樣匆忙，

那年我12歲，1987年

夕陽將院外的白楊和榆樹鍍成病態(tài)的黃

我突然感受到死亡的恐懼

這小小的肉體會有朝一日，再不復(fù)來

我在上初二的時候才學(xué)會了騎自行車

那時，天氣酷熱，沒有星空

上完晚自習(xí)的時候已是九點多

冒著被肥胖的教導(dǎo)主任批評的危險

偷偷溜出校園，我要回家

一墻之隔，校園外是空曠的田野

我左手扶著車把，右手拿著手電

夜太黑，路上滿是大大小小的坑

過不了多久，我就會經(jīng)過五里之外的鄉(xiāng)村墓群

那黑壓壓的顏色讓人毛發(fā)直立

先放慢車速，然后，瘋狂猛蹬

沖過那片墓地，渾身已被汗水濕透

成排的白楊在手電的斑駁中忽隱忽現(xiàn)

村口的那片墳地更讓我驚心

早年的陰森故事在此刻是如此清晰

沒有漂亮的狐仙，只有閃爍的磷火

而今鄉(xiāng)間的墓群已經(jīng)侵占了早年的魚塘

看守魚塘的是一個姓王的聾子光棍

那年夏天的大水沖跑了魚，也拔倒了白楊

我們只顧高興地在土溝里抓那些鯉魚和白鰱

如今河水都干了，而墳頭卻一個挨著一個

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大舅、二舅、二舅媽、老舅

他們都躺在這里

我也會在某一個黃昏或清晨來到這里

（選自《詩選刊》電子投稿）

詩歌決非簡單的修辭練習(xí)，而是對良知和道德的考驗的一場烈火，這是獻(xiàn)給無限少數(shù)人的秘密而沉重的事業(yè)，是“鐘的秘密心臟”，是靈魂的優(yōu)異的回音與震響。在非詩的時代艱難地展開詩歌，面對生存和內(nèi)心，在邊緣地帶堅持挖掘，這本身就是對詩人姿態(tài)最好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