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1955年生于吉林省長春市。1982年畢業(yè)于吉林大學(xué),畢業(yè)后做電影文學(xué)編輯。1985年定居深圳,現(xiàn)居家寫作。作品除詩歌外,涉及小說、散文、隨筆等。2000年秋參加在東京舉行的“世界詩人節(jié)”。2001年夏受德國幽堡基金會邀請赴德講學(xué)。2003年獲得由中國詩歌界最具有影響力的三家核心期刊《星星》、《詩選刊》、《詩歌月刊》聯(lián)合頒發(fā)的“中國2002年度詩歌獎”。曾獲美國安高詩歌獎。
致砸墻者
不知疲倦地,敲擊,敲擊,敲擊
不把我從人間挖出去不肯停手。
這是最后的救援嗎?
如果他們一直干下去
說不定咕嗵一聲,只剩下頭頂?shù)奶?/p>
一定不是京戲里咿咿唱的蒼天。
讓我加入你們,創(chuàng)造那空空蕩蕩
用我命里最后的力氣,加入這敲擊。
塵土覆蓋水泥的曠野
遍地立著仰望者,人人手握工具。
致屋子里的陽光
準(zhǔn)時侵入我的地盤
半邊桌子正接受它的照耀。
快樂學(xué)的發(fā)明者,這終身教授又進(jìn)
來了。
又發(fā)放溫黃的安慰劑
這是太陽到訪的唯一目的。
緊跟其后的,正是
這一年里成熟的花朵果子棉桃和糧食
呼啦啦,大地豐盈熱鬧滿是光澤。
可是,誰在后面的后面
無數(shù)流汗的咳嗽的氣喘的皮膚黑裂的
不要以為我沒看見。
我拒絕再被沐浴
冬日在戰(zhàn)栗,我不配享受那光。
致雷暴之夜
斷電的晚上,萬物失 聲。
躲在家里里捱過這鬼天氣,等它的
把戲玩完
等它盡興后的解散
看這場聲光電的蹂躪
雷聲一過,四壁透出多張慘白的臉。
這就是倒敘,關(guān)于烏鴉的前世
它的羽毛曾經(jīng)純潔如玉。
在閃電的跳躥里走
穿過烏鴉的肚子去取一粒安眠藥
沒法兒形容這一路的黑。
用飛禽的眼珠掃一眼這狂躁的世界
膽小鬼歡騰的世界
浩浩蕩蕩
四面都是埋伏,最暗處也沒躲英雄。
致鵝毛大雪中
的北京
它竟然自顧自下雪了
潔白出奇的一片大地
自顧自地裝扮自己。
即使飛臨它的頭頂也無法接近
大地關(guān)閉了。
飛翔者吊在空中
成了系安全帶的護(hù)城天使。
看這漫天好雪,正悶頭忙著
多少白牲靈自愿交出皮毛
看那土地正自顧自忙著
重新造人,重新筑城。
致無用的力量
現(xiàn)在,我走在稀薄的月光上。
我走得飛快
好像要在這光如前額的路上耗費體力
好像要把殘留一生的勁兒用光。
我滿頭的月亮灰
怎么抖擻都是沒用。
鳳凰樹紫荊樹這些蒼老的仙女
被她們一路注視著
行走如飛和原地踏步?jīng)]什么兩樣。
卸不掉一直壓著我的沉悶
無論走得多么快。
致陰影
懷里掩著燈的人過去了,我不認(rèn)識
那人
但是我認(rèn)識那無光的燈
沒人信我,你們堅信沒什么人過去
不過是心灰意冷后的幻覺
你們說我太盼望光了。
未來剛剛過去。
未來的黑暗帶著自己的陰影。
在光芒的反面
任何時候我都能見到他
另一個世界的引領(lǐng)者
他本身就是暗的
他經(jīng)過的地方不再有光亮。
這結(jié)果讓你們變了臉色,但是我要說出來。
致垃圾包圍的仰韶村
鄉(xiāng)村的活力,在春風(fēng)里活靈活現(xiàn)。
渾身破洞的塑料正在舞蹈
垃圾們不分日夜打扮村莊
黃土一遍遍觀看枯燥的歡樂頌。
彩蛇無時不狂舞
垃圾將埋掉墻頭的打谷機(jī)
田野跟瓦片一樣,全身的鱗一翹再翹。
下身光著的孩子捧一只粗瓷碗出現(xiàn)。
村口多么繽紛絢爛
他的小眼睛來回滾動
不知道該看哪兒。
致干涸的河道
推單車的人走在水的遺跡上
車把上串著三條魚。
他走一走就停下來按按魚的眼睛
檢驗它們是否活著。
魚們最后拼力一跳
它們認(rèn)識這河道,它們幻想著河的懷抱。
活靈靈的身體拍打著泥地
像燃著了引信的手榴彈。
尸體上的尸體
夕陽長長的,給它們貼著送葬的金箔。
推車人用鐵絲重新串起三條魚
繼續(xù)走在枯腸似的河道里。
風(fēng)沙把格調(diào)帶給北方
天地同時褪色
誰把我們送上了后退的自動扶梯。
昏黃把人泡進(jìn)
一百年前的殘茶沉渣。
我掉進(jìn)歷史
前后左右搜索真相。
可是沒有什么能看清
心像鋼針別在麻織的袋子里。
晚報還沒開印
新聞紙已經(jīng)揉舊了
幕布還卷著
老電影已經(jīng)橫貫天地嗡嗡開演。
我發(fā)現(xiàn)我動一下歷史就后退一步
死人跑來開著玩笑。
沒有哪個人是新的
更沒有誰是舊的
正在發(fā)生的就是歷史。
人半瞇著眼睛
車閃著迷掉了的前燈
馬掙不脫僵硬的牛皮韁繩。
東在哪西又在哪。
什么人來了懷舊的興致
招來這樣一場意圖不明的風(fēng)沙。
晚上的海被我看見
南海上升起夜晚的怨氣。
哪個可憐的人
情愿領(lǐng)養(yǎng)這樣皺紋密布的老母親。
在藍(lán)天白云以后
誰愿意留下來愛護(hù)黑暗?
唱頌歌的人都躲藏得很深。
沙子下面還是沙子
苦下面還是苦。
海面晃動最后一點點月光
她就是深淵
深淵還要穿件素雅的衣裳。
不敢再向前了
苦澀使人不可能走遠(yuǎn)
我在深夜才發(fā)覺要珍愛我自己。
巨大不安的黑色復(fù)仇者
葬身給她的人
一排一排挺身而出
吐出白的牙。
悲劇不肯謝幕。
壞事情從來就是一架永動機(jī)。
我該怎么樣忘記過去
熬過獨自留在海邊的深夜。
(選自《詩刊》2010年10月號上半月刊)
詩是現(xiàn)實中的意外。它所用的語言也必然只能是意外而全無套路可循。如果說得清詩是什么,寫詩就一定減少了魅力,沒了意思的事情誰會去做?我們只能感覺詩,卻難以說得清它。常常有一個句子突然冒出來,今天感覺它可以含得住詩,明天它就蒼白如水,什么也不是了,完全沒有寫下去的可能了。詩正是以這種飄忽不定吸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