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川,本名王開金,1967年出生于四川三臺縣。著有詩集《天堂的金菊》、《堅硬的血》、《時光之傷》、《廢墟上的月光》、《我如此愛著生活》五部,《廢墟上的月光》獲第五屆四川文學獎。四川省作協會員。
它們耐心地
活在自己的世界
一只蝸牛很慢,兩只蝸牛
結伴,會快一點還是慢一點
蹲在路旁,一些低微的事物
圍著我:雜亂的草,迤行的螞蟻
扭曲的蚯蚓,間或一兩只粉蝶
它們耐心地活在自己的世界
安靜地生,安靜地死,安靜地
把陽光變成自己的身體
又把自己的身體變成泥土、石頭
或者我的某根手指。無意驚擾它們
但我的影子,已經成為一朵烏云
讓它們都顫抖了一下,變得遲疑
慌亂,甚至有些語無倫次
對繁生的灌木叢
我是無力的
對繁生的灌木叢我是無力的
在山坳,在心靈向陽的斜面
它們無節制地生長,新生的
睡在死去的上面,沒有懷念
沒有悲傷,那些又濕又滑的青苔
漫溢出來,讓我無數次跌倒
這是一個敞開的世界,出沒著我
不認識的植物、動物和幽靈
想像被牽引,意志被左右
繁生的灌木叢在不知不覺間
替換了我的身體,靈巧的松鼠
跳來跳去,我毛孔溢出的綠
被一泓山泉,無聲地稀釋
突然出現
的一大片嫩黃
在這一大片嫩黃面前
你只能俯首稱臣。翻過山梁
突然出現的一大片嫩黃
讓你驚厥。涌過來的滔滔色浪
把你高高拋起,語言喪失
思想喪失,你的世界
被它瞬間浸透:記憶是嫩黃的
想像是嫩黃的,愛是嫩黃的
恨是嫩黃的,無法掙脫它的魔力
你只能融化,與它同一
與它一起涌動,把時間的雜質
剔除,讓這個春天純粹而透明
所有事物都在
整理著自己的命譜
鳥整理著氣浪,魚整理著波濤
我整理著房前屋后,叢生的雜草
立秋以來,日子慢慢變涼,所有事物
都在整理著自己的命譜,世界
突然安靜了許多,我把生銹的月亮
掛了出來,在夜晚,修補破損的詩歌
用蟋蟀的叫聲,用蝙蝠的低飛
用夢的詭譎。夜露輕凝,很多消失的人
注視著我,在生銹的月光下
在修補詩歌的過程中,慢慢變成一
句詩
嵌在修愈的詩歌里,像一道脊梁
彎曲著,向夜空的深處延伸
光線暗了下來
光線暗了下來。心中的事物涌出
在夜的表面,凝成露,燃成磷火,或
幻為星光
它們釋放著自己,讓夜晚更靜
讓夢境更深。此刻,時光是一根鞭子
抽打著河水和遠山,消失的獅子醒來
在叢林低吼,一根骨頭輾轉在夢境
與現實之間
誰擁有了它,誰就能站起來
在天空,
鳥是一把梳子
在天空,鳥是一把梳子。在草叢
你是一把梳子。這個下午,光線明亮
梳齒清晰,所有事物沿著自己的紋理
前進或后退。只有我是零亂的,我縱容著自己
獨立山坡:云卷云舒,阡陌起伏。風
很大
河水激越,穿過層巖逶迤遠去。此刻
太陽也是一把梳子,經過我
被體內糾結的事物,堵住了去路
忘記這個早晨
忘記這個早晨。睡意朦朧的車輛
霧,行人,徹夜不眠卻精力過旺的命運
我不吃雞蛋,只在雞蛋里找骨頭
我不喝年奶,只在牛奶里感受牧草的搖曳
太陽是一個燦爛的圈套,我聽見的呻吟
是前面隱約的涪江。必須把過去的日子
折疊,寄給前生或者來世;必須給昨夜的夢
尋找新的主人;必須讓血液平緩下來
露出其中的礁石、沉船和古魚的骨架
必須讓一個孩子誕生,在欺騙中沉淪
又在欺騙中蘇醒,理清岔道,進入露珠
和閃爍的螢火。忘記這個早晨,忘記與早晨
有關的一切事物,我返回昨夜的夢
讓手指變成十根楠竹,替換湖畔的垂柳
從屋頂滾過的雷霆
從屋頂滾過的雷霆叫不醒我。從雨聲中
滑過的花蛇讓草叢綠出了悲傷。在夢里
我自溺,把時光從體內一根根抽出
讓它們變成蚯蚓,在黑暗深處,吞噬
記憶的骨骸。血開成花朵,每一個蕊里
都噙著最初的露水。這個夏天,風大雨驟
我躲在自己的夢里,像蟲卵,透明,清澈
雷霆從屋頂滾過,花蛇穿過草叢,悲傷
小心翼翼地孵化我,我蠢動,但拒絕誕生
距離
想到一個詞
又突然忘記。這種事
時常發生。我不知道用了多少替代詞
來表述自己的想法
在這個春天,我制造了太多模糊
歧義和誤會,當柳絮飄飛
當一棵青草咬破自己的露水
當一粒出走的塵土
被雨水留住,我說出的
總與自己想到的,有著很長的距離
滯留
清晨起來
鳥鳴恍惚
很多人的撤離,隱秘而迅速
灰塵游離半空
鋼筋折斷的聲音
被霧稀釋。裹一夜殘夢
我睡著回頭覺。等沸水變涼
然后喝下,讓喉管潤滑,適宜空氣
疾病、食物和一些話語
進出。日子不溫不火
我把一幅山水畫
掛高了一些,仔細端詳
總覺不妥,又把它掛回原處
槐花
寂靜落在鏡面
整個下午,不斷有人
坐起來又躺下去
不說話,不四顧
對照鏡子的人
不給絲毫表情
我試著叫醒他們
卻陰差陽錯
叫醒了窗外的槐花
草色連天
草色連天,天空一目了然
多么美好的時刻,被遺棄,被時光
慢慢消散。樹望著樹,山望著山
嫩綠慢慢變成蒼綠,仍不見一人來到這里
望一望搖曳的枝條,摸一摸稚氣的葉片
聽一聽敏感的心跳。沒有人來到這里
它們只能互相憐憫著,贊美著,傷心著
無聲地挨在一起,融化,同化
最后成為厚重的黑色背景,讓聲色犬馬的城市
顯得突出,顯得真實,顯得像一塊傷疤
風是散漫的
風是散漫的,它對周遭的事物和人
顯得不屑。這些假象,這些不存在的東西
是多么逼真,隨風而晃,隨風而舞
又隨風而逝。是風讓它們獲得了生命
像地動,像云逸,像逶迤的流水
又像一個人的青春和衰老!而此刻,風
是散漫的,它無心于身外的一切
甚至無心于吹拂,無心于自己的散漫
完全放松下來的風還是不是風
完全放松下來的風究竟是什么?
它散漫于我的四周,像我的初始
又像我的未來,或者它本身就是另一個宇宙
讓我陷入,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
(選自《詩選刊》電子投稿)
旁觀,讓世界更真實了還是更虛幻了?我不知道。我的詩寫,只是想不停地向真實靠近,向本真靠近,向自己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