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云 ,1954年生,中國作協會員。江西井岡山人。1972年入伍。1982年畢業于江西大學哲學系。1984年后歷任《解放軍文藝》編輯部編輯、編輯部主任、主編,副編審。現任解放軍出版社文藝圖書編輯部主任。1975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詩集《紅色沼澤》、《黑罌粟》、《沿火焰上升》、《向天堂的蝴蝶》,長篇紀實小說《瞳人》,長篇紀實文學《1949:凈化大上海》、《血滿弓刀》、《莫斯科落日》(合作)。2010年10月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
烤藍
我要寫到火寫到像巖漿般燒紅的炭
寫到鐵鉗鐵錘鐵砧
寫到屠殺和毀滅前的
寂靜。而我就是煨在爐火中的
那塊鐵我紅光爍爍
卻軟癱如泥正等待你的下一道工序
我要寫到鐵匠的饑餓仇恨憤怒
寫到一條大腿從頂樓的窗口
伸出來打翻昨夜的欲望
我要寫到比這更劇烈的
沖床銑床刨床它們的打擊是
致命的
足以一箭封喉
我要寫到血它們在鐵中隱身
粒粒飽滿有著河流般的
寬闊蠻野和生猛
但卻不允許像河流那樣泛濫
我要寫到地獄寫到它與天堂的距離
就像我與死亡的距離近在咫尺
我要寫到這塊鐵從高溫的懸崖
跌落下來迎接它的是
零度以下的寒冷然后帶著這一身
寒冷
再次進入高溫——如此循環往復
并在循環往復中脫胎換骨
漸漸長出咬碎另一塊鐵的牙齒
我要寫到烤在這塊鐵上的那種藍
那種炫目的藍隱忍的藍
深邃而幽靜的藍
我要寫到這種藍的沉默懸疑
引而不發如一條我們常說的不會
叫的狗
如一顆在假想中睡眠的彈丸
高地
“我注定要死在那座高地!”
請相信,這句話我只埋在心里
我是說給我自己聽的
我想我應該這樣說,就像我應該
叮囑我的腿,翻越關山
應該叮囑我的肋下
長出兩扇翅膀,如同一只鳥
在沒有路的地方
披荊斬棘,開辟我的道路
我的高地在哪兒?高地上
誰將與我對峙,擺開森嚴的壁壘?
誰又將為我隆重布置
雨暴,風狂,繁花般盛開的火焰?
這不是我的事情
告訴你吧,我只是一顆子彈
一束在大地和夜空中
一閃即逝的光,持久的
沉默,只是在等待某個瞬間
噢!我是一個農民的兒子
無數個農民的兒子,我心狂野啊
攀爬是我的天性
我在自己的土地上匍匐,翻滾
吞咽沙土般堅硬的日子
又像倒懸的壁虎,以粗糙的手指和
腳趾
吸附于懸崖
只是想增加高地的陡峭
或者把高地,墊得比從前更高
而高地永遠不止一座,或幾座
高地只在高地之上
只在我們的血流與呼吸之上
因此我總是對自己說
我注定要死在那座高地
就如同跳高者對他向往的高度說
你困擾我一生,誘惑我一生
但我注定要被你
召喚,注定要被你幸福地埋葬
火焰之門
必須俯首傾聽!必須登高望遠
必須在反復的假想和模擬中
保持前傾的姿勢;必須鋒芒內斂
并把手深深插進我祖國的泥土
每天到來的日子是相同的日子
沒有任何征兆,呈現出平庸的面孔
而每天磨亮的刀子卻蕩開親切的笑容
必須把目光抬升到鷹的高度
然后請燃燒,請蔓延吧,火焰!
請大風從四方吹來,打響尖厲的唿哨
而我就埋伏在你的腳下,一種偉大的力
如一張偉大的弓,正被漸漸拉開
那時即使依恃著鋼鐵,即使依恃著
我身后優美的山川、河流和草原
我也將在火焰中現身,展開我的軀體
就像在大風中展開我們的旗幟
十二枚釘子
陽光砸在我頭頂上。陽光它響亮地
砸在我頭頂上。我們十二個人
在八月的太陽下,站成十二棵樹
陽光響亮地砸,響亮地砸!它要把我們
砸彎,砸扁,把我們深深地
砸進泥土中去,砸進巖石中去
我們目視前方。我們不動。我們
十二個人。十二個患難兄弟。十二團
日夜抱緊的血肉,在八月的太陽下
站成十二棵樹。十二根木樁。十二道
雪白的柵欄。我們唯一要做的,就是
把自己的影子,狠狠地砸進泥土
我們來自十二個方向。十二條道路
十二滴黏稠的血。又被十二道
耀眼的光芒,刪繁就簡,千錘百煉
但我們不動,就是不動!直到讓陽光
的瀑布,打落病中的葉子,直到讓
年輕的骨架,回響金屬的聲音
八月的太陽多么酷烈!八月的烈火
穿過我們的十指,在熊熊燃燒
八月的陽光在我們的頭頂上響亮地砸
響亮地砸!它要把我們砸成十二道
墻。十二道關。十二枚亮晶晶的釘子
釘下去,便再也拔不出來!
大雨
火光刺痛我的眼睛。那么多尖牙利齒的鳥
在瘋狂地向我撲來,又在瘋狂地
啄食我身上的谷粒。我是一棵剛拔出田野的
莊稼,在大雨中跋涉
閃電搬過來一架奔跑的梯子
大雨在前面追我,大雨在后面追我
那逼人的速度,正在醫治我曾經的狂熱和盲目
一滴雨滴入我的身體,在我的
骨縫里滴答,讓我聽見祈禱的鐘聲
正從遙遠的地方,裊裊傳來
我的手緩緩地劃過天空,緩緩地劃過天空中
更猛烈的雷霆,更耀眼的閃電
和更密集的雨滴,就像一只音樂的手伸出
黑色的袖管,突然碰響一支龐大的打擊樂隊
哦哦!我還想再得到什么,我還能再丟棄什么
滴入我心臟的是另一滴雨
這一滴雨足以讓我腐爛,又足以
讓我再生,就像一根草將帶領一個春天
在來年的這片山谷卷土重來
主題歌:我和你
燈光暗下來,那個星球在公轉中自轉
剩下來的這兩個人,就是
男人和女人了,就是你和我了
但我們是多么的小啊
小得就像兩只螞蟻,兩粒風中的微塵
我和你。我們認識嗎?在大街上
我們互相見到過嗎?
如果你相信今生和來世,相信
泥土和草木,那么在今生,就讓我們做
最親切的兩個人,在來世
就讓我們做融在一起的兩滴血
我和你是最初的答案,也是最后的
答案,中間的那段
讓我們感到羞恥,感到些許迷茫
我是說當我們沉陷泥沼,當我們向對方
發出呼喊,你的那只手
或我的那只手,讓我們相互都伸過來
并緊緊抓住,從此再也不分開
我和你,就像歌中唱到的我和你
就像今夜這個星球托起的
我和你。我是說,當我們再次相遇
當我們趴在對峙的兩個戰壕里
那時我們能不能都認出對方
能不能都靠上來,把彼此的槍扭彎?
(選自劉立云詩集《烤藍》)
我對好詩的評判標準就是要有觸動,有感想,有些寫作的氣息。也就是說如果你去觸碰它,要有一種鋒利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