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陽,1966年生于云南昭通?,F居昆明,任職于云南省文聯。著有《風中的群山》、《云南黃昏的秩序》和《畫卷》、《普洱茶記》。2004年5月獲第二屆華文青年詩歌獎、2005年11月獲第三屆“茅臺杯”人民文學詩歌獎、2006年獲中國青年作家批評家論壇2006年度青年作家獎。2007年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詩人獎”,2010年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
大江東去帖(組詩選十)
1
最好結成冰,不再動蕩
冷至骨髓。最好筆直地站起來
像兩邊的懸崖,變成白云的樓梯
最好的,是選擇第三條道路:向下沉
猛烈地向下沉,壓進河床
消失得無影無聲
但它們仍然東去。在云南境內
只是多繞了幾個圈子,多發出了幾聲
石破天驚的叫鳴。沒有誰
能擋住,在它們一再劈開的山岡上
清明時節,很多人都找不到埋葬前
人的
土堆,只好把紙錢,燒給江水
數不清的人,奢望過停頓
談論過重返雪山的可能性
2
詩歌,像一條船,載我駛向他鄉
后來,我對大海充滿了恐懼
就把詩歌當成了目的地,整天
龜縮在狹小的船艙里。波濤的聲音
來自船舷之外,我的船艙
則繼續向內,只堪藏身。微型的國度
約等于一首絕句,兩斤酒,三槳月
色,四壁柳絲……
塊壘沒有重過身體,我怕它
把船只壓沉。偶爾割斷系舟的繩索
不是為了讓我重獲自由,只是想讓
船只
動一動,知道什么是流水,知道
船只能去的最遠的地方
在哪兒。我靜靜躺在詩歌的船艙里
大江東去。我仍然在白茫雪山之下
耳朵貼著經幡,聆聽滴水的聲音
3
《買船記》只寫了九章,還漏掉了
淘金和采玉。引了一片浪濤進入腎臟
卻沒要洗的器具,也沒要滅的火星
它咆哮著,開著一輛挖掘機
到處尋找礦床。我的身體開始漏水
繼而瓦斯,繼而塌方,埋了很多人
我只救出了自己。救護車的尖叫
還在我原來的身體中撕心裂肺
那些被埋的人,他們是我早已死掉的
親戚,又折回來,借我的身體偷生人世
十三省的江水,把他們洗了
又洗,磨了又磨,我的體內全是沙礫
落在今年的,是往年的雨。那些雕金琢玉
的技師們,改行了,在江邊鏨起了墓碑
4
江面上有什么在跑著,比波浪還快
還有什么被推著,狀如行刑
沙鷗的翅膀,閃了幾下;岸上的城郭
城墻重修了幾次。誰都難以
準確地說出,那跑著的,是怎樣的幽靈
那被推押著的,是哪國的皇帝
風塵模仿了流水,自由失去了邊際
在排天的巨浪上也能熟睡的人
骨頭很輕,血肉極軟,懷里
常常擠滿了,前往大海朝圣的魚
誰都想做一個隱士,劃著小舟,趁潮
來訪友
趁潮去念經。精舍藏于竹林,隔江三米
詩曰:“河山天眼里,世界法身中”
那時候,一個國家都是他的廟宇
5
寫流水,仿佛在罵石頭和陸地
歌唱死亡,仿佛在嘲笑活著與永恒
《買船記》里,我迷醉于過去,似乎
我厭倦了現世。在流水中,灌一些鉛
在死亡里,埋一些貝葉經
把過去的軀體翻過來,再扣回去
沉船、魚骨、明月……我都不會
輕易傷及。把投水的和落水的人召
集在一起
于石鼓或赤壁。贊美詩里,更多的是贊美
懺悔,只是黑漆漆的河床上,零星的
一點沙金
也沒有人主動破開波浪,端坐在巖
石領受審視
高山、陽光和村落,像隔世的廢墟
追憶起東坡,“以水洗水”,他說的凈
水上或水底,都是咒語里鎖住的美玉
6
逆向去往昆侖之前,洗干凈的軀體
一具又一具,談起了革命
同樣的軀體里,骨頭
一直在枯朽,也一直在重生。像昆侖之上的
天空,龍與麟的壁畫,日日翻新。回去
我們只是無數靈魂走丟的人,其中的幾個僧侶
那兒是想像力的墓地。雪山的郵遞員
一身白袍,行走于戈壁。一封唐朝信札
交付給了宋兵?;钸^來的骷髏,向南一看
一列火車,拉著石油,跑遠了
像一個國家的背影。他繼續躺下
也不管壓在身下的信札,滿是岑參的詩句
一切都是靜悄悄的
包括宋兵的骷髏閱讀信札時,內心的漣漪
7
一定還有匿名的冰川,矗立在唐
和宋之間。矗立在宋兵的骷髏與火車
之間?;疖嚨姆较颍谰€,底線,地平線
一一被破開。石頭選擇了沉默的母語
馬群掉過頭顱,跑回草原。流水如此沉重
而我們又一往無前。速度,一直難以減緩
在水面上寫詩因此成為奢侈。迷戀水光之美
的人,因此被遺棄。那些從水中
盜取電流的狂徒,因此得到了撒旦的贊譽
把水卷入耕地,把水存在井底,只有農夫
養活了體內的獅子,得到了恩賜
并在靜止的生活中得以靈魂附體
似乎一切都不是原樣。似乎面前的一切
都不是我們想要的。我們給了魔鬼太大
的權力?
8
“圣靈運行在水面上?!蔽覀円矘酚?/p>
將水中的倒影,說成時光的痕跡,它是
人類缺席的不多的證據之一
我們始終相信,水一直流淌在
《詩經》和《論語》里,它是菩薩和其他神靈
的寓所。它當然也是《詩經》和《論語》里
流出的液體,藍色或灰色,透明或渾濁
蕩漾在天空的哈哈鏡里。啟示錄
每一秒鐘,都會發生無數起。每一秒鐘
也會有剛剛領取獎賞的人,被秘密處死
云南的幾條大江邊上,寺廟的后面
往往都是墓地,荒草一如賤民
在無限輪回的幽靈聚集區,大江東去
在一只青蛙的叫聲里,大江東去
9
跑步的時候,它始終在閃爍
它有明亮的一面,與天空互為楷模
翡翠、黃金、白銀,它頂在頭頂。刀刃、鏡片、紙張
它握在手里。仿佛東征,一次,又一次
浩浩蕩蕩的大軍,神杖貼著神杖,令牌碰響
令牌,刀戟的樹林遮天蔽日……
緊張、密集,每滴水,都是飛行中的子彈
或子彈擊中的落日。同飛的,還有烏云和雷霆
萬千物種,在岸上,貼著地表,奔跑中
一波波倒下,一波波再生,肉身盡失,唯有骨頭
和魂魄,厭世,卻處處用力
處處突破生與死并不協調的比例
跑丟的人,是多數。掉過頭
含淚遙看雪山的,不是人,是山中的小寺
10
山姓秦,水姓漢。辭別長安
一路南行。我知道,漢水流經之地
都是漢人的故里。有人閉關已久,制作迷藥
和兇器;另外的人,從水牢中伸出
濕漉漉的頭,生蛆的軀體,渴望能趕上
漢字的偏旁部首間,舉行的一個又一個葬禮
“地白風色寒,雪花大如手。”
在水里洗干凈鋤頭,挖山的人
越過了秦嶺。訪某道士不遇,蜀中悵飲
大醉,抱松而睡。挖開雪,看見冰
挖開冰,露出頑石。凍土埋得太深
他們始終沒有挖出,金剛塔或舍利子
撕信,撕開了自己:山上的草藥
采空了,軟骨病,仍然折磨著妻子和兒女
(選自《人民文學》2010年10期)
以文字記錄自己的生活史和心靈史,是我最樂此不疲的一項工作。它的變化是隱性的,也是遞進式的,但決不存在分水嶺和標志性。我以前寫云南,現在也還在寫云南。如果說以前熱衷于對陌生的、詩意化的現象進行解讀,那么現在我更愿意呈現“在場”的事物,并通過它們的世界,達成我的美學觀和我的使命感。寫作的成長依賴于內心的動力,它更茂盛或氣若游絲,我心知肚明。不過,由于對一片土地惡狠狠的愛,它愈來愈綿密,也愈來愈持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