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輕松,生于上世紀六十年代,畢業于中央戲劇學院,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文學創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花街》、《心碎》、《風中的蝴蝶》等六部,詩集兩部,散文隨筆集、電視劇、音樂劇等多部。現居沈陽,專業編劇。
致無限河山——
我先開的口。在河套的邊上
我先說出那些病蟲害和花期
布谷叫了,不久布谷喑啞
那大團的烏云卷走我,在老地方
又一次的汛期將至。又一次的暴發
在醫巫閭山的溝壑之間
在遼國和金國的糾纏之間
歷史在前,我翻找其中的碎片
陶總是舊的。而且越舊越會閃光
蘑菇也總在暗處,打著啞語
一只菌子與一座廟宇,誰會更久遠?
河山千里萬里,燒香的人跪在其中
牛羊漫過山河,像河面上翻滾的石頭
牧羊的人卻一臉安詳
祖宗埋在對面的坡上
偶爾無言,對飲一兩盅
最終也要埋這兒。他說——
那被文明破壞的自然,懷著憤怒
掘沙的農人們時隱時現
那豐裕的肉體,豐裕的物質
是時代的另一種病灶
我上山采藥,下山煎熬
卻無法治愈那一身的瘡疥
在你的山谷里,我的身體
與你的每一種生靈互生敬意
隨時可以交換我的基因——
二十四小時之中的欲人欲仙
或者一瞬間的欲生欲死
無數的好人生啊!蝴蝶、花朵、鳴鳥
在落日的紋絡里更加清晰
今天,我被無限的河山打動
你左邊的青郁,右邊的荒涼
都是我書寫的濃重部分
我的根須伸向你,那無盡的關系
盤虬錯節的一場戲
以為你與我無關。卻在一腳山前
一腳河后的剎那
陷入你的劇情之問,不能抽身
我做了你的丑角或旦角
一直唱到西天漸暗,月亮眩暈
唱到你的山水涼冰。指尖欲飛
你才會拉上你的幕,做我的幕后人
我們才能暗里私通,成為一體。
用琴聲尋覓
江水從來都是靜的。是風使它起伏
那一雙彈奏的手,確切地說是尋覓
的手
按在弦上不動。水也不動
一點微瀾都能使它震顫。那個戴簑
笠的人
那一顆傾聽的心,能聽出山高水長
的心
停在風中不動。月也不動
觸手都是涼意。雖然是月在中秋
一場風暴卻是一場阻隔
仿佛就是為了挽留或相遇
為了某種伏筆。琴聲也是為了
最初的尋找和最終的掩埋一樣
無聲與有聲……
云開月出,照見一個旅人的孤寂
而一把琴適才做了回道具
推開那一江的波紋,蕩漾開去
有多少尋找已過千秋?
有多少應答還在途中?
一把琴的傾訴總是嗚咽……
一聲斷裂。仿佛那余音真的
帶著故國的神韻
突然降臨。仿佛是高山在上
有人看見了你的巍巍之志
他比高山還高。仿佛是流水在下
有人領會了你的湯湯之意
他比流水還低。快快抱拳施禮
相知豈是千里萬里
相遇之美,美得其所!
快把那一胸的山水托出
快把那一腔的血倒出。
讓酒里的孤獨和著淚水咽下吧.
從此他們就是彼此的血肉和精神
彼此的山水和祖國
續上那根斷弦,不必多禮
再讓天空的簫聲作為回響: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幸存者
作為鐵的幸存者,我原諒了所有的苦難
那被延誤的救援。那已僵硬的嘴唇
我原諒,我身體里的荒謬或錯誤
一次遭遇。一粒珠璣。或一寸愛。
我沒有科學的鍛打,我只迷信鐵。
鐵啊,我情愿我的皮膚都是液體
軟到可以隨意拿捏。而水也是有骨頭的
只對你吐露真相。我今生無需粉飾
我要回到原始的野性里
擺脫所謂的文明。擺脫束縛
或者是擺脫我自己
也許我們打過無數次的鐵,
但每一次都像第一次。
那些形而上的火,是你的另一種表情
我曾經試圖要繞過它
卻繞不過精神上的核變
一次訴求。一場歡聚。一次地震。
如果我已放棄自救,我還在不在?
我常常被夾在水泥與鋼筋之間
夾在精神與肉體之間。像一個遺世者
與你隔著前世的廢墟
而要搬走它們幾乎就是妄想
我帶著一種認命與知命的恭順
等待72小時或100小時后的消亡
然而鐵是個奇跡。你攜帶著火焰和挖掘機
比火焰更高的意志,比挖掘更深的泉水
……要救出我的生死很難
而要救出我的詩篇更難
我替那些遇難者說出絕望
替世界說出精神的殘疾,或出口
鐵,你這永恒的孤獨者
這孤獨的思想者。你的通道布滿危機
你知道我是多么容易放棄
拒絕被救。這愛情里面的糟粕
這世俗里的屈從,這鐵里的損毀
都讓我不值一提,或不值一活。
我不知道你會如此堅硬
不知道你會刺穿我的要害
我不說疼,我有太多的斷裂處
你已備好了針線、鐵和藥
我會被你重新縫合、焊接和止血
也許一個人的掙扎,幸存與救贖
從此有了普世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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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重返抒情時代。我的草木氣質
常在午后四點顯現
理想主義的黃昏,比我的思考更深
我要重返舊時光。1908年或是1008年
都是我的詩歌現場。我似乎從未離開
我不用槍射擊,更不用汽車代步
我更偏執于旁白,或是獨自
讓我身邊的動物替我開口
因為我是那么羞于說出
我要重新認識腳步、馬車和麻
我的臉是羞紅的。每天打開生活這扇窗
迎面碰上的是露水、螢火蟲或松鼠
我要帶著它們在清潔的空氣里走到天亮
沒有什么能夠阻擋,我對散步和水果的熱愛
我再也不會說到現代
說到痛。不再有什么糾結
包括被排斥的善、被拒絕的愛、被歪曲的風
呵,我已倦于述說——
在一種喜悅中誕生過兩次
在一種悲傷中死亡過兩回
并不是所有的改變都是美的
就像道德不可檢驗。海水射出了魚類
而我正好收留最后的眼淚
暗含沙質的石英,飽含非議
而我回歸的海洋不過是一杯水
一顆水母。是誰用鹽脆弱了大片的心
一粒被壓榨的晶體,沉淀的礬
高速時代的病!我們無一幸免
目睹了情人手上的利刃
怎樣斬斷、劈開。當我擋住那一刀時
我已替自己死過一回。我因此活著
我要重返抒情時代。用自然山水
構筑我的人生哲學。從虛無到虛有
從遠視到近視。我聽見自己的閃爍聲
以及水中的骨頭,又一次堅硬起來……
(選自《西湖》2010年10期)
她的心靈世界仿佛是一個不竭的深情的源頭,悲傷與歡樂,痛苦與幸福,似水柔情與火山爆發,恬靜的內省與激烈的叩問永無休止。她的語言又如一座奇詭的迷宮,不停地變幻,酣暢地揮灑,從最質樸清晰的白描式的絮語到最前衛的迷離撲朔的難解的夢囈,從極美麗的抒情柔板到最原始的情緒宣泄,都讓你難以捉摸。——鄧蔭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