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漁,原名高照亮,1973年出生,著名青年詩人、學者。1994年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2000年參與發起“下半身”詩歌運動。現居天津。 主要作品有詩集《暗街》、《高原上》、《非常愛》等,以及文史隨筆集 《史間道》、《禪機》、《十張臉》等。 現主編詩歌民刊《詩歌現場》。
黑犀傳
總之是沒興趣,因過于巨大
它傷心透頂,不想說話。
有人對它吹口哨,它頭也不抬
不屑于重量,以及腰身
不屑于一小塊軟骨的智慧
有人沖它喊:該減減肥啦!它理都不理
何況是你,過路的天使,渾身詩歌的
鳥雀們,你還要我如何不屑!
它不走,因此永不走投無路。
它渾濁,因此永不如魚得水。
它沮喪,但不咳嗽;它遲緩,不屑于
速度;
它老子,時而莊子:
它莊子時,貌似一個巨大的思想。它有一條積極的尾巴,但時常被悲
哀收緊;
它有一雙扁平足,但不用來奔跑。這河谷之王,思想的厚皮囊,它有時
連頭都不抬,
它不抬頭,你就看不到它悲哀的眼
淚可以用來哭泣。
憤然錄
他捧著憤怒的豬腦袋在飲酒,五天
啦!是否該幫他去殺人?
她一清早就蹲在河邊哭,是否該給
她講一個心酸的笑話?
她被春風解開了裙子,露出一小段
羞澀
她被拉進衛生間,用銀兩換取腰間的
兩枚紐扣。
一個孩子趴在路邊哭,哭她用來乞
討的半條腿;
一個老人拄著雙拐在號啕,飯盆里
盛滿了雨水。
馬路被剖開,以利于行船:他安于職
位,在孵一枚蜥蜴的卵;
我也應該哭!我也應該哭!
有人從吊塔上飛下來,有人剛剛爬
上腳手架,
我躺進墓穴試了試——那寬度!那
深度!
這是哭泣的時刻,腫脹的時刻,作偽
證的時刻,
我在窗下澆花,找不出更好的比喻。
一個男孩在打鳥,一只眼閉著,另一
只眼根本就不存在。
啊,校長先生,請為白云另起一個名
字。
兩個小偷急轉身,相互撞傷了頭,對
視一笑,走開。
我是不是該滿面羞紅去跟書記認個
錯?
這年頭,什么都有可能。籠子可能等于飛鳥,三千可能等于二百五,
美女可能倒在一個盲人的懷里。
如此多的手指,在肉鋪里、在火光
里、在早熟的乳房里,
人們啊,還配談什么押韻、傷感、人
民幣!
在這里
在這里,一年嫁接著一年
我獨自待著,并假定
那一床的書對應著道路
那錯置的竹子
對應著思想,這一切
很重要,仿佛孤單對應著最終的人群
仿佛四邊形支撐著我的墻壁
窗外,像一個目擊者在呼喊
這些油燜的大蝦,殘酷的斷民臂
這繁華的道路,每日每夜
在你眼前寂寞地展開……
我慶幸,我依然能夠
觸摸這個世界,隔著玻璃
并擁有片刻的動容。
仿佛擊打
也是一種樂趣
一天即將結束,家庭里的
電視劇,像一陣陣哭泣
出來混的蚊子,在蛛網上彈奏
安魂曲,像三十年前
流淌在枯枝里的小溪
那活著走出來的
又迎頭撞上
窗玻璃,復活,原來是一種無奈
仿佛青春曾在愚蠢中散步
仿佛擊打也是一種樂趣
“趕緊去死吧,這是你最后的機會。”
至今,也沒有一支箭將我瞄準。
罪與罰
”你們準備何時審判我?”他只管飲酒。
“判決已經下達,但
還沒有合適的人來宣布。”
“你們何不將我收監?”他只管吃肉。
“別著急,會有人來
——他也許已經上路。”
就是說,我們必須等
等那宣判的人來。此刻
一縷微光,穿透竹窗
落在酒上、杖上、半部法律上
“你們不想再添點酒嗎?”
“是的,我們會添的。”他們百無聊賴
而我們,在等待——我和我的
劊子手,我們都有些不耐煩,
我們都成了等待宣判的罪犯。
論不痛不癢
歹徒過江,懷揣著
刀子和琴。過江
沒有面孔,沒有骨殖的
椅子,安放在
琴聲的中心,鏡中山河
圍著他,他有時會
安于其上:“總的來說
這時代是好的。”
有時則會抱著石頭
放聲大哭!
沒有用了,一種風流
過江遂絕,如果你
只是你,誰來將我
踐踏?誰來證明
被關掉的
只是月亮?還有那
被修剪的影子那溝壑,那繩結
那羞于吃飽的小儒……
站臺虛構
那個夜晚,我們從玻璃的后面
走出來,樹就站在那里
我望著你興奮的臉,垂直地望著
你是在哭泣嗎?我一邊愛你
一邊在延伸你的痛苦、羞怯、恢復期
有一陣,雨水像冰,從樹葉上
落下來,打在我們身上,充滿
甜蜜和危險,避世的念頭愈加強烈
此時,車燈照過來,我看見一只驚恐的兔子
紅眼睛一閃而過,像一輪下弦月
那么漆黑的站臺,那冰冷的人世
我們還活著,并且一起呼吸
你看,生活的尖牙……
我們從情欲的溝壑里取水
在難言的愛中融冰
生活多少有些戲子脾氣
現實消耗了太多的溫情
烏鴉和鴿子降低了天空的高度
猛禽的目光閃爍著淚花
愛的結局往往就是不愛
天真是對自由的損毀
你看生活它露出了一副尖牙
你看黑暗中一把斧子伸過來……
對話
“我因為太過正確而稍感厭煩
道德的臟水如何洗凈修辭上的藍?”
詩歌的精神需要一種圍觀,也就是說
不要太清高,要當得起狼藉,當得起
耳順者的聒噪,如你所說,詩是
一種藍,但這不是唯一的
說辭,因此它僅供收藏,僅供
自我教育。
“老實人,總擺脫不了說狠話的習慣
你究竟能在圍觀中看到什么?”
哦,我看見一枚孤獨的煙頭被晚風吹醒,
我看見一排沿街的主義。
(選自朵漁博客)
詩歌絕對不是一項喧囂的事業。它可以在某些時候屬于廣場,在某些時候屬于咖啡館,甚至在一些極端的時刻屬于“前排”、“頭條”,但更多的時候,它屬于一個人的黑暗世界,屬于“鐘的秘密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