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剛,1969年12月生于山東五蓮,現居濟南。著有詩集《詩,或者歌》、《第二本詩集》,詩文集《練習冊上的鋼筆字》和詩合集《7印張》等。曾參加第19屆青春詩會,獲山東省第二屆齊魯文學獎和詩刊社第四屆華文青年詩人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首都師范大學2010年駐校詩人。
河邊書
我決定和兒子講一講這條河流的身世。
我決定從一首舊作開始
和兒子講一講不大于河流的命運。
此岸和彼岸成為哲學命題中的互換
角色。
我沒有公職和公職饋贈的假期
也沒有買票上船游覽的習慣。
那些穿紅色救生衣的游客多是制度
的奴隸們
連下午的陽光也不配擁有。
是的,這渾濁的洪流就是乳汁。
這九個省的家長看上去一點都不嚴厲。
太陽落向上游,光線
照在下游:一座百年鐵橋
在火車經過時阻攔不住鐵銹掉到河里。
以前我以為鐵橋已經廢棄曾打算寫
一篇小說
紀念發生在它身上的傳奇——
騙子在報紙上打出廣告
要把這堆不屬于他們的龐大鋼鐵賣掉
以退役的名義,只差一點就大功告成。
中秋夜
不能反對把贊美月亮上升到國家的
高度。這一夜的確美輪美奐
黯淡的波光因為月亮呈現出古即有
之的美和明亮。
水上舞臺展現出對科技由衷的崇拜。
人們在遠離海峽的地方說著兩岸
說著每逢佳節和遍插茱萸。
在秦始皇到過的土地上忽略了秦始皇。
這一夜是真實的。
這一切是真實的。
臺下,一位持免費門票的觀賞者
收到一條免費短信。半年后
它引發了一場躲過氣象局的海
嘯——
收到短信的人最初以為
這只是中國之夜的祝福在例行公事。
樹上人間
1
萬木浩蕩,不包括人間的榮耀。
我們在史冊中大肆砍伐史前的樹
木——
那么武斷,驕橫
以至于哲學必須有用
才被我們引用:有人在城里
建造鳥巢;有人推薦
死在比喻中的詩篇(讀,還是不讀
戲劇語法引發的問答題
尚未摘下舶來主義的小黃帽)
成長:一種浪費時間的行為藝術。
但在成長面前
時間是允許浪費的。
2
高高的山岡上我揮斥方遒。
然而樹木們腰桿比我直
教養比我好。
一個讀外國詩篇的中國青年
一首緣木求魚的
贊歌:在高高的山岡上
我是二氧化碳和負氧離子可有可無的
籌碼,被樹尖上的風
吹來吹去,吹來吹去。
3
富含木漿的紙張:一棵樹的
前身和命運,互聯網漠視的草木年華
需要有斑紋的木樁證明
它們的青春
曾經多么漫長。而在木樁以下
根系屬于土地的記憶
喚醒土地。在富含木漿的紙張上面
高談闊論——仿佛棟梁之材
生不逢時,我們
啊,多么可愛的我們
頑強地繼承著古代沒有的錯誤。
4
我的腦袋裝滿了杞人憂天的青春期
憤怒。
我的憤怒與那些常綠喬木
并無共同語言。
我的腰間掛著秦始皇未曾用過的
帶彩鈴的摩托羅拉牌手機
我不會跟一棵樹說:子非魚。
也不會聽一棵樹辯解
植物們的愛情與肉欲無關。
我的腦袋裝滿了杞人憂天的青春期憤怒。
我的青春因憤怒而葳蕤。
現在,我用一串11位的數字
和世界發生關系:
我是13906413357的主人
和它取長補短的隱形奴隸。
5
生活需要煙火,需要木制的家具。
房屋需要梁和檁條。
鐵路需要枕木。
孩子們需要在斫伐的橫截面上
認識年輪并把它寫進
渴望老師表揚的作文里。
濃蔭蔽日的歲月晝迢夜遙。
樹木傾倒的時刻我們振振有詞——
大地是動物之家
樹上的人間并非人間。
6
森林深處,油鋸唱著末日之歌。
詩人們還在沾沾自喜的游戲中徜徉——
把樹木逼到一葉障目的
道德角落,把鮮花據為己有
點油燈的童話里善惡有別
外婆多么年邁,老狼
多么狡詐,民政局多么無用
而森林——多么倦怠于
人類獻給綠化的百分比和由此衍生的
數字統計學(一堆灰燼)
7
地圖上的旅行者在地圖上的寺廟里假寐。
樹皮記載的歷史值得再信賴一次。
河流對岸的萬頃松濤
值得在詩歌比賽中恢復帶碑銘的
尊嚴。城市掙脫森林覆蓋
目睹最后一列小火車駛遠
甩下尾煙,汽笛,計劃生銹的鐵軌
向綠色示好,并把斧柄上的指紋
作為證據呈現給生活——
唉,沒有比嗤笑詩人更不擔風險的傲慢了
沒有比后悔更有效的后悔藥了
當濃蔭蔽日的歲月
晝迢夜遙,塵埃允許甚囂塵上。
十四行(選二)
1
在這一首詩中,我仍然顯得單薄
仍然不能介入火熱的生活
看吧,花朵或者秋天
它們身上落滿被我忽略的頌歌
昨天的課堂上,我抱著書本鼾睡
漢字們從夢中一閃而過
無窮的陽光照亮了古老的諺語
書到用時,我正兀自發呆
還有愛情。被小紅帶走的歡樂
令人痛惜的韶光啊,如今流落何方
為什么不讓風捎來消息
我自言自語地在人群中穿行
尋找,親近夢寐以求的故鄉之月
猶如久旱的村莊迎來暴雨
2
我知道昨夜的情人,沉睡的花朵
如何醒來。我擁有她均勻的呼吸
和時斷時續的夢囈
在40瓦的燈下,真實,清晰
我的目光從書頁中移開
看見窗外的黑暗,不說話的黑暗
沿著鄉土以東飛翔
把一兩聲狗吠悄悄掩去
河流彼岸,白楊林深處
爽風起時,那些激動的詩行,堅定的漢字
尚需個把時辰才能抵達黎明
午夜兩點。傾聽,或者沉思
默誦以往的愛情,寂寞的美
我敢說,我不是為了自己才久久激動
(選自王夫剛新浪博客)
雖然世界的存在從來不屬于某一個人,雖然詩歌只能拯救世界的一部分,甚至是很小的一部分,但我對它們的愛與尊敬卻如此完整——這快慰的砝碼使我在傾斜的生活中不再擔心失衡,在穿行孤獨時不再為個人的寂寞而有所耽擱,因此,我把接近尾聲的感謝獻給無限的詩歌,愿它與我們的靈魂或朝夕相遇,或并轡而行,在每一個路標缺失的地方發出人類需要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