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籟無聲
出差到風花雪月的大理開旅游會。絕對是件賞心樂事。可大理是我的故鄉,于是在酒店的豪華門廳下了車,便對美麗的會務小姐說不必安排本人的住宿,背起行囊,一個人踏上回家的石板路。
家在哪里?家在信封的右下角。兒時居無定所,四處漂泊,租屋居住。如今父母買下單位分的福利房,總算有了固定住所。按圖索驥,卻是樓群深處,明麗新房。敲門進屋,依然父母的盈盈笑靨。盡管我再三聲明路上已吃過午餐,母親依然堅持要去做飯。
吃飯的時候,母親笑瞇瞇地端上一碗碧翠的茴香豆腐湯。茴香,意味著回鄉,疏枝橫斜影綠玉,暗香浮動現清白,我知道這道家鄉湯菜的含義,禁不住心中一熱。
飯后時間還早,斜陽才照深深院。這頓母親專門為我做的飯不午不晚,類似小時候上山砍柴回家來吃的“晌午”。于是我提議去洱海邊“閑”。家鄉話把游玩散步、走親訪友都叫做閑。一個“閑”字,道出了這方水土淡泊名利的秉性。母親喜氣洋洋,急忙穿著一新。催促著父親手忙腳亂地出了門。
走在小鎮窄窄的街道上,滿眼熟悉的青瓦小屋,只不過矮了許多,仿佛兒時“過家家”搭的房屋驀然重現,心里便有許多柔軟。忽然,我發現一左一右的父母也變矮了。歲月在他們的鬢角抹上霜雪,皺紋也從額頭爬下臉頰,才六十多歲的人,竟然溝壑縱橫交錯,如此滄桑。
不敢看他們的臉,只顧聽他們用純正的鄉音一路上指指點點:誰誰的家就在這點啦,那邊是誰誰開的鋪子啦……娓娓絮絮,潺潺如小橋流水。可他們說的誰誰誰,我竟然毫無印象。
一位白胡子老漢坐在路旁賣蘭花,抬頭看見我,便微笑著去問父親:“是老大回來了?”母親笑著搶先答道:“是哩!他來開會,住在家。”父親微笑著頷首點頭。周圍買花、賣花的人全都停止了買賣。回過頭來看著我,一張張陌生的笑臉滿是贊賞。
小鎮民風淳樸,誰家有事,全城關注,似乎我回家住宿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好事。而我因為工作忙碌的緣故,很少回鄉,想起來不覺心中愧然。
三個人坐在洱海邊的游廊里,遠眺天水一色,蒼山雪霽;近觀垂柳依依,碧波不興。
母親悠悠地說:“難得來一次。樹也長高了。”父親說:“叫你平常多走走閑閑,你又不聽群眾意見,身體也朝寬處發展。”父親的話,仍不失“右派干部腔”,而母親的幽默依然如昔:“我就說,咋個衣裳會縮得那么小,穿也穿不上了。”說罷,兀自暗笑。父親說:“虧得還不有什么大病。”母親說:“就是嘍。別人發大財,我們心靜,也就發個心財了。”
我沒有說什么,靜靜細聽兩位老人緩緩的、有一搭沒一搭的家常話。驀然我感到他們心內由遠方兒子的歸來引起的愜意,一種不可言傳的恬靜仿佛洱海邊清新濕潤的空氣,沁人心脾,彌漫在這青山綠水間。
我想起他們所遭遇的政治風波。
“反右”之后,父親被“戴上帽子,開除公職,遣送回鄉,勞動改造”。而母親,因為愛情的緣故(她曾自嘲地說了一個字:憨),毅然辭去公職,攜著老母親(我的外婆),帶著四個嗷嗷待哺的孩子,跟隨父親回到小鎮四處做小工,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到了“文化大革命”,他倆終于被迫離異,“劃清界限”,天各一方。在全家人奄奄一息的時候,黨中央撥亂反正,父親終于恢復名譽,繼而離休。
如今,那別人難以想像的艱難一旦過去,這一般人習以為常的家常瑣話,在我,卻可以從中體味出許許多多的安詳恬靜來。
他們說身體,說風花雪月,就是不說過去。
他們感嘆別人的種種磨難。就是不談論自己。
“閑”罷歸來,順路買了魚肉蔬菜,電話叫來弟弟、弟媳一起吃晚飯。父母吃得津津有味,特別是父親,那貪婪饞餓的模樣,看著真教人心酸。而他們渾然不覺,只顧低頭猛吃,還叫你吃吃吃,現在已不是困難時期。
夜晚,燈光依舊,淡雅的黃色透出一種久違的溫馨,母親為我新鋪的床被有一股好聞的太陽味。推窗遠望,風花雪月,山高月小。隔壁臥室,父母早已入眠,側耳傾聽,毫無聲息。
使我詫異的是,身體那么胖的母親以及鼻音那么重的父親竟然都沒有打鼾,這是否有點怪,會不會發生不測?童年,租住的屋子極為狹小,擺一張大床就沒剩多少空間,我睡大床下的地鋪,胸脯以上露在床腳之外。晚上醒來,眼前一亮,充斥天宇的是父母兩雙勞累的大腳。還有他倆如雷的鼾聲。
轉念一想,不覺釋然。這就是寧靜。一種親人在側的愜意和平靜,一種度盡劫波之后的安謐與幸福。白天,這寧靜是可見可聞的,羼合在湖光山色、家鄉軟語中。夜晚,這寧靜雖說不再可見,卻悄然滲入他們的內心,使他們靜靜地入夢,狀若嬰孩。
也許,在那二十多年的風雨劫難之前,他們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入睡,無聲無息。他們為人善良,從未傷害過任何人,卻無端經歷了任何人都可以傷害他們的年代,無論身心,都留著累累傷痕。然而,人的堅韌是無形的,山川依舊,人生難老,使我看到他們的樸實和偉大。
故鄉一夜,天籟無聲。
永遠的12歲
弟弟十二歲了。
他身上穿著我“下放”的、補丁摞補丁的藍布學生裝,腳下套著母親做的舊輪胎底剪子口布鞋,大腳趾頂出鞋幫,仿佛兩粒土豆。眉清目秀的弟弟在我眼里永遠都是這般小叫花子的模樣,因為他已經在“十年浩劫”中死去。
那時,我的一家隨著父親被批斗而遣送小鎮。為了不再牽連家人,父親無奈跟母親離了婚,而且被關進牛棚,從此杳無音信。我們兄弟四人,全靠母親給人家洗衣服的微薄收入度日,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
于是,清清的小河旁邊,夜里常聞母親搗衣的聲音。
于是,小鎮的垃圾堆里,日間常見弟弟瘦小的身影。
雖然衣不遮體,食不果腹,但弟弟依然天真活潑,上樹下河,看螞蟻在石頭縫里叩頭,將柳條圈網了蜘蛛絲去撲蜻蜓。他感覺不到周圍敵視的目光。因為他是“黑崽子”,“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世人都認為,黑崽子是沒有權力享受快樂的。
一天,他用彈弓誤傷了別人,結果被小學校定性為“階級報復”而進行批斗。從此,他幼小的眼里出現了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憂郁。
不久,武斗的槍炮聲在小鎮驟然響起,百姓扶老攜幼紛紛逃難。母親求人借了一輛木板車裝上家當,一家人推著拉著,隨逃難的人流向沒有武斗的小鎮跋涉。
一路上,每過一個村鎮都被荷槍實彈的“農村造反派”攔截,搜身翻包袱,沒收錢糧細軟,毆打看著不順眼的大人。幸虧他們對母親帶著的四個小孩和一車破爛沒怎么為難,七九步槍刺刀挑了幾下包袱,便“滾滾滾”,放了一條生路。
不料,弟弟卻在那次逃難中死于非命。
他被石頭砸了露在鞋外的大腳趾。
這原本是窮人家的孩子常有的事,母親也沒怎么在意,后來他竟然發起高燒,才知道是感染了破傷風。醫院缺醫少藥,更何況弟弟屬于“黑崽子”,盡管母親到處求人,但他仍然得不到及時的救治。
苦熬了三天三夜,他終于撒手離去。
爾生也凄,爾逝也愴;凄愴何亟,世事茫茫。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幾乎沒有過過一天舒暢快意的日子,看著他充滿憧憬地告別人世,含辛茹苦將他拉扯大的母親,悲痛得暈死過去。
弟弟不知道死,他說:“我長大要當解放軍……”他是不是以為參了軍就可以免除政治上的歧視?還是他想參軍報效祖國?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已經死去。
四十年過去,又是清明。回想往事,只覺得荒誕不經,恍如隔世。如今已為人父的我。從來沒有跟孩子講過死去的叔叔的故事,生怕在她幼小的心靈里布下一點陰霾。萬幸的是,陰霾也許已成過去。
弟弟死的那年剛好十二歲。他身上穿著我“下放”的、補丁摞補丁的藍布學生裝,一臉的天真無邪。
他埋葬在大理蒼山斜陽峰下,那是金庸小說《天龍八部》中段譽練功的地方。
弟弟永遠十二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