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甪直的柔波里搖啊搖

江南，在我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情結，去過多次，總也不會厭倦。閉眼便會想到它的山明水秀、黛瓦粉墻，它的杏花雨烏篷船石板巷，還有站成圓月的橋，搖成魚尾的櫓，舊成古董的鋪，還有夜晚點亮游客心靈的大紅燈籠，白日穿藍印花布的丁香一般的姑娘，清晨透過薄薄曉霧傳來的賣花聲，午后寂寞庭院深處響起的那一聲笛……

這次去的是甪直，出過唐代文學家陸龜蒙、現代教育家葉圣陶、著名報人王滔、香港影視明星蕭芳芳……的甪直，隸屬江蘇昆山的一個古鎮，有2500年歷史了，難怪被譽為“神州水鄉第一鎮”呢。我喜歡“甪直”二字，雖不免生僻，卻古雅得好，見之難忘。據說因鎮東有一直港，通向六處，形似“甪”字，又傳有一獨甪瑞獸名“甪端”，長期逗留此處，護佑古鎮，因而得名。

甪直是一平和、淳樸又格調清新的古鎮。鎮上居民皆氣定神閑，面色祥和，賣南瓜糕、襪底酥、奧灶面、龍須糖、小草鞋、蠶絲被，什么也不賣了，就坐在麻石堆砌的小巷里剝青豆，到長了綠綠苔痕的河埠頭洗衣服，攙了可愛的小外孫在竹影里笑瞇瞇地喂他吃飯。或幾位阿婆聚在臨水的欄桿旁用好聽的吳依軟語談論世道人情古鎮過往，才不管那些闖進他們生活的過客呢。而我們一腳踏進來，仿佛時空轉換，人已置身于宋元明清，老街、古巷、舊時民居，灰瓦檐、馬頭墻、河埠頭、可以拆卸的木頭門。門前屋后緩緩流淌的不知哪年哪月的河．河上蕩槳的扎包頭巾穿拼接衫的船娘，仿佛都是影視片里的鏡頭，就這么不緊不慢地劃她的船，優哉游哉地唱她的曲，劃著唱著，就讓游客拍成了照片，搖著搖著，便成了記憶深處最美的風景。那岸邊橋頭的過客，只要愿意。隨便哪家鋪子里都可以租來公子小姐帝王嬪妃的行頭，或執寶劍或彈古箏或一管洞簫立于舴艋舟頭或慵懶嬌柔立于秋千架上。只要有江南的碧水流著，只要有江南的小橋通著，只要以江南的雨巷作背景。江南的河房作襯托，人馬上就成了戲里的甪色．或玉面書生或臨風佳人或嬌俏青衣或持重長者，心情也立即溫潤起來，幽雅起來．酥軟起來——也許這正是人們喜歡在甪直拍古裝照的原因吧?奇怪在其它的江南小鎮上，并不盡然。

既然是古鎮，當然少不了有幾處歷史遺跡，最古老的要算是“南朝四百八十寺”之一的保圣寺了。建于南北朝時的梁代。距今有1500年歷史的保圣寺是國務院首批公布的國家一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寺內供奉的九尊羅漢為唐代著名雕塑大師楊惠之所塑，歷經千年滄桑，仍是法相莊嚴，保存完好，故有江南第一的贊譽。這話就鐫在寺內抱柱上。道是“梵宮敕建梁朝推甫里禪林第一，羅漢溯源惠之為江南佛像無雙”，元代大書法家趙孟頫所題。連大文學家郭沫若參觀了九尊羅漢后都由衷地贊嘆：保圣寺的羅漢塑像，筋骨見胸，脈絡在手，盡管受著宗教題材的束縛，而現實感卻以無限的魅力向人逼來，使人不能不感到一種崇高的美。寺內還有陸龜蒙留下的三處遺跡，日斗鴨池、小虹橋、清風亭。坐一坐．停一停，想想厭棄官場的詩人隱居于如此風雅的小鎮，斗鴨、釣魚、吟詩、耕讀．多么閑適美好的人生啊。

在甪直，還有一個“萬盛米行”．一提到它我便想起了兒時學過的課文《多收了三五斗》：萬盛米行的河埠頭，橫七豎八停泊著鄉村里出來的敞口船。里面裝載的是新米，把船身壓得很低……馬上眼前就出現了喧鬧的糶米景象和舊氈帽朋友們的愁苦面孔，這篇課文就是葉圣陶先生以古鎮上的萬盛米行為原型寫成的。找過去，遠遠地看到一個斗大的“米”字，金字招牌，明瓦天棚，舊時店堂．收糧柜臺，還有各式稻作農具和斗、秤、升、篩、算盤之類與糶米有關的器具。只是沒有了當年的舊氈帽朋友和萬商云集的場面，門前的河埠頭泊著幾只游船，在綠陰里等待客人。

遂跳上船，穿橋渡水，聽櫓聲咿呀，緩緩而行，順手撩撥著清涼的水，愜意地欣賞兩岸枕河人家的閑適生活：房子總是陳舊斑駁，低矮局促，卻拾掇得井井有條，協調一致，一律是如眉小瓦，木頭窗欞，散發著潮濕的味道，宋詞的味道。推開來，懸一提桶就可拎來清泠泠的水，就可從逗留的船上買來鮮美的魚和菜，就可伸出青竹魚竿。悠悠地釣出一片詩情畫意一腔古典情懷一幅立體水墨畫。正當我為江南人家的臨水生活而欽羨發癡時．對面一條迎親的花船已從遮蔽半個河道的合歡樹下駛過來，新郎新娘還有個執大旱煙袋的媒婆，一船的紅火喜慶，一船的笙歌鑼鼓，映了碧清的水，越過滄桑的橋，在兩岸的青磚黛瓦與岸邊高挑的杏簾下，更見喧鬧，更顯江南的民俗之美。

小船輕輕地搖，一船的歌聲與微笑，一河的雅致與溫情，從永福橋到興隆橋，從金鼎橋到進利橋，又從萬安橋到環玉橋，或古樸或凝重或精致或靈秀，多孔的大石橋獨孔的小石橋寬敞的拱形橋狹窄的平頂橋。還有裝飾性很強的雙橋、左右相鄰的姊妹橋和方便行人的平橋，感覺甪直的橋真多啊。可不是么，據船娘說，僅一平方公里的古鎮區就有石拱橋72座半，現存41座，造型各異、各具特色，這里有“江南橋都”之稱呢。而我們就這么平靜自然地坐在船上，任一支櫓有一搭無一搭地搖著，在江南的柔波里搖啊搖，感覺馬上就到了心靈的故園，馬上就到了兒時的外婆家．誰能說江南不是我們最好的棲息地?它的天然、靈動與純樸多么貼近我們心靈的原生態啊。

停船上岸，可巧就下了雨，趕緊躲進臨河的長廊，再看此刻的古鎮，煙樹、民居、店鋪，船與橋，全都籠在迷蒙細雨之中。恰似潑墨寫意一般，如紗如夢，如幻如畫，別是一番江南風韻。閑閑地倚在美人靠上，要一壺碧螺春．品著，賞著，與知心的人兒聊著，眼里美著。心里也暢快著，感覺這樣的日子。哪怕過上一生也愿意啊。抬頭，又是橋，又是船。又是幽深雨巷、各式店招，雖是薄雨輕搖，但這是江南的雨啊，澆澆更美呢，才不用擔心濕了衣衫。于是人人都帶了一臉會心的笑，人人都成了江南古鎮的點綴，畫出來，題上詩就是“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夜舡聞笛雨瀟瀟，人語驛邊橋”，換成現代詩就成了“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最最經典的江南啊。

鎮上還有一作文茶樓，又是一風雅之所。里面到處是書、雜志、手稿和語文課本，還有各個歷史時期的學生畢業證書和畢業照、成績單，以及作文稿，又陳列了葉圣陶先生各種版本的小說《倪煥之》、《文心》、《劍鞘》等等。茶樓里還有一作文客棧，三間套房分別用了與甪直以及作文有著深厚淵源的三位作家的書齋名，他們是葉圣陶的“未厭居”、豐子愷的“小楊柳屋”、夏丐尊的“平屋”，室內書籍皆為各自所著，生活用品也是各自喜歡的舊物。古色古香的老宅子，彌散著木頭的沉香和油墨的芬芳。風雨之中踱進去。面對窗外悠然往來的烏篷船，屋后青苔斑駁的老水井，翻幾頁書，發一回癡，讓靈魂暫時出竅，作一番洗滌俗世塵垢，安撫疲憊心靈的精神之旅，也是一種享受呢。

只是，我們又要走了，離開這座古箏獨奏般婉約清麗的江南古鎮，重新回到城市生活之中，打拼，奔走，工作和離合悲歡，將古雅的甪直藏在心扉，美玉一般養在心里。每當在月白風清午夜夢回時，或者倍感凄清孤寂的落日黃昏，再將自己放逐到江南的柔河清波里，輕輕地搖啊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