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生長在城市,其實并沒有接觸過真正的“花兒”,但這并不影響我對“花兒”的喜愛程度。在我工作單位的不遠處,就有一家花兒茶社,每天一上班,我只要推開窗戶,那或高亢嘹亮或婉轉悠揚的“花兒”歌聲便會像風一樣飄進來,我在這歌聲的浸潤下一整天都神清氣爽,心情愉悅,所有工作中的煩惱就會一掃而光。
后來,我們單位搞維修,請了一個農民施工隊。其中有一位大嫂特別善于唱“花兒”,在那一個多月時間里,我們的樓道里整天飄蕩著她甜美的“花兒”聲。這于我是一件幸事,我整天跟在她的后面,一邊聽她演唱一邊向她討教各種“花兒”的問題。從她的歌聲中,我聽到的“花兒”和在茶社中聽到的“花兒”似乎完全不一樣。有什么不一樣?我又說不上來。大嫂的“花兒”和茶社中的“花兒”在歌詞、曲調、曲令上都沒有絲毫的差異,但聽起來卻是兩種味道。后來,我終于明白了,大嫂唱的是原汁原味的鄉土“花兒”,歌聲中有一種無拘無束的直白和野性,茶社中的“花兒”是經過改良包裝后的“花兒”,有電子琴伴奏,有輕音樂過門,它不再是從田間地頭上直接飛出來的夾裹著泥土和露珠的山野之聲。它在街道和樓群中穿行,因此,它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城市的味道。
“花兒”的故鄉在農村。農村的田間地頭、山野樹林、河水草地才是她賴以生存的肥田沃土啊。于是,特別向往聽一次真正的“花兒”。機會終于來了,今年6月份,我有幸參加了一次下鄉采風的活動。可是,在農村,我竟然沒有聽到“花兒”。我們一個鄉一個鄉地走,一路上,我看見麥苗在靜靜地生長,油菜花在靜靜地開放,牛羊在山坡上靜靜地吃草,農民在田野里靜靜地勞作。只有養蜂人的蜜蜂在花間吟唱著一曲似有若無的嗡嗡聲。偶爾有一輛手扶拖拉機或摩托車呼嘯駛去,打破那田野上空曠的寧靜。
6月的陽光同樣靜靜地普照著田野中的一切生靈。按理,這個季節正是在麥地里拔草唱“花兒”的黃金季節,我也曾看見有一群群穿著各色花衣衫、戴著涼帽在田野里勞作的農村婦女,可她們只是默默地勞作,并沒有一句“花兒”飛出來……
當然,在農村,也并非是一句“花兒”都聽不到。在縣城的街道上,各個商店里傳出來此起彼伏的“花兒”聲。只是,那都是放的光碟或音樂磁帶,而不是歌手在演唱。在山野林間的茶園里,“花兒”的歌聲更是唱得如火如荼。細聽,那只是高音喇叭里傳來的被擴大了的“花兒”錄音。
幾天采風,我看到了農村各種各樣的景象,惟獨沒有聽到真正的“花兒”。難道,“花兒”從農村消失了嗎?現在的農民不唱“花兒”了嗎?可是,很早以前我就發現了這么一個現象,我上下班經常路過火車站,在火車站東側,經常有開往各個州縣上去的班車在此候客。因此,這里是農村人相對集中的地方,就有精明的商家在這里開了一溜兒音像店,專門出售青海“花兒”、社火及青海方言的碟片和磁帶。每每走到這里,那大小商店里傳出的此起彼伏的“花兒”聲不亞于縣城的街道。有需求才有市場,大概這里的商家們看準了農民喜愛“花兒”的心理,從他們身上一定賺取了不少銀子。
由此可見,農村人還是相當喜愛“花兒”的,花兒的根還是深深地培植于農村這塊肥沃的田野中的。那么,從農村走出來的“花兒”走到哪里去了呢?原來,她走到了城市了。
毋庸諱言,“花兒”發展到今天,她已不再是難登大雅之堂的山歌野曲了,她成了青海的一個品牌,是所有青海人都喜聞樂見的一種民間音樂。我想不管是在城里還是在鄉下,只要是青海人,就沒有不喜歡“花兒”的。因此,“花兒”走進城市理所應當,也是一種趨勢使然。從最早的大篷車演出隊到現在鋪天蓋地的“花兒”光碟、“花兒”磁帶。“花兒”在不知不覺中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城市。它抖落掉了身上的露珠,拍打掉了身上的塵土,從拔草阿姐的涼圈帽下走出來,從放羊娃的羊鞭下走出來,從腳戶哥的馱隊中走出來,從筏子客的船槳中走出來,從沙娃的牛毛帳篷中走出來……它走到城市的公園、茶社、街道、舞臺、卡廳、電視,甚至全國性的藝術殿堂。
就像一個聰明靈秀的村姑有機會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她從農村來到了城市,發揮了她人生更大的價值。“花兒”走進城市的第一個好處,是許多人直接認識和了解了“花兒”。許多原先不懂“花兒”或并不看好花兒的人,只要聽過一次“花兒”,就被她那直白生動、風趣幽默的語言和婉轉悠揚、蕩氣回腸的曲調所折服,轉而會深深地喜歡上“花兒”。
“花兒”來到了城市,也帶動了城市文化的開發。西寧是一個有兩千多年歷史的古老城市,可這個城市并沒有留下多少古老的東西,它幾乎被外來文化淹沒了。“花兒”在城市流行,可以使許多人,尤其使青少年了解到許多青海土著的古老文化。因為,“花兒”蘊涵了許多民俗的、社會的、文化的、生活的廣博而又豐厚的知識,“花兒”本身就是一部民間的百科全書。“這個尕娃兒,/穿著個尕大氅兒,/端著個尕木碗兒,/舀給點尕面片兒,/噓溜噓溜地喝著哩。”單就一個“尕”字,便包含了無窮無盡的內容,恐怕請來民俗學家,說上三天三夜,也未必說得透“尕”字在這首“花兒”中的含義。這只能讓聽者自己去心領神會,發出會心的微笑了。
“花兒”來到了城市,在繁榮了文化的同時,也繁榮了文化市場。據我所知,西寧現在有三十多家“花兒”茶社,在這些茶社里,活躍著一大批年輕的歌手,他們以唱花兒為職業,把唱“花兒”當成了一種謀生的手段。這樣,使農村許多有天賦的歌手既找到了展示自身價值的舞臺,又以歌聲換取了勞動報酬,一舉兩得。同時,由于“花兒”在城市中的興起,推動了茶園經濟,西寧人夏天“浪河灘”的風俗得以傳承并且發揚光大,茶園經濟又帶動了餐飲、旅游、園林、花卉等相關行業的繁榮。同時,“花兒”也帶動了音像出版業的發展,由于花兒是平民的藝術,它所反映的大多是勞動人民的情感生活,所以,它在群眾中有著廣闊的市場。每當一張新的光碟或磁帶出版,就有群眾排著長隊購買的景象出現。因此,光碟出版了一張又一張,還是不能滿足群眾的需求。
“花兒”來到了城市,就是城市的一種文化品位。“夏都”是西寧市的一個文化品位,外地人是奔著涼爽來西寧旅游的。我曾經聽一位剛下火車的旅客感慨:“啊,真涼爽啊,整個城市就像安了一個大空調。”我們去西安旅游,感受的是古都文化;我們去周莊旅游,感受的是江南水鄉文化;我們去西藏旅游,感受的是雪域宗教文化。那么,在西寧旅游,除了感受到涼爽外,還能感受到什么文化呢?似乎沒有。其實,青海本身就是中華民族的發祥地之一,有很深的文化背景。現在,“花兒”來到了城市,它成了城市的一張名片,和“夏都”一樣有著獨特又誘人的魅力。“我給我的阿哥哈繡給個滿腰轉,/褐子的邊邊,/里子是氈氈,/紐子綰成個蛋蛋,/熱熱火火的鉆鉆,/做下的干散,/牛毛倆再扎個牡丹,/你穿上了走,/人前頭要顯個手段。”
“把尕妹好比個紅花青,/手兒里捧上,/臉蛋兒挨上,/脖子里鏈上,/稀罕兒拉拉地拴上,/鼻疙瘩聞上,/滿嘴的涎水哈咽上,/我揣上了走,/有心腸挨肉兒貼上。”來西寧旅游的外地人,如果能理解這首“花兒”的意思,我相信西寧留給他的不僅是清涼和樸實。青海的“花兒”,就像那陳年佳釀,醇香悠長,會令他在以后的日子里永遠回味無窮。
“花兒”進城,似乎以燎原之勢在城市中迅速走紅。然而,正如前面所說,進了城的花兒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街道的味道。市場上賣的碟片,無一例外是電子琴、西洋音樂,甚至是鋼琴、薩克斯管伴奏。這樣的碟片,怎么能把“花兒”那原始的蒼涼和含蓄表達出來呢?有的甚至把“花兒”變成了迪斯科音樂,“花兒”不再抒發情感了,它變成了純粹娛樂性的東西。這樣的音樂,只能把“花兒”引向誤區。
市場即需要,這本也無可厚非。在“花兒”茶社、在“花兒”會、在風情園、在城市中凡是能出現“花兒”的地方,同樣面臨著“花兒”“失真”的問題。歌手的素質良莠不齊,“花兒”的歌詞、曲調陳舊、老套。唱來唱去都是“三閃令”、“水紅花令”,歌詞除了“尕馬兒騎上了槍背上”,就是“老爺山上的刺玫花”。其實,真正的“花兒”是底層勞動人民情感的真實流露,她承載的是人們心底那最柔軟的傷痛。“姊妹啊,/有你呵我鋪的是紅氈,/沒你呵我溜的是凈板哪;/有你呵我吃的是面片,/沒你呵我拌的是炒面哪。/姊妹啊,/我天每日你的墳頭兒上望啊,/你快快兒轉著個陽世上啊。”聽到這樣的“花兒”,誰不會難受得掬一把辛酸淚呢?
現在,人們唱“花兒”似乎只是為了高興,沒有人再會去唱“麻子嘛麻給在臉上哩,心腸好了著我愛了。”這類傳統“花兒”。
在“花兒”會上,還讓人接受不了的就是演員的裝扮,唱傳統“花兒”,偏要西裝革履;唱現代“花兒”,偏要馬甲闊褲。要不就是不論什么場合,一律都是藏族服飾,須知,“花兒”是青海各族人民共同的民歌,不光藏族人民唱“花兒”,回族、土族、蒙古族、東鄉族等都在唱“花兒”。
“花兒”“失真”,花兒的歌詞也受到了沖擊。我們知道,“花兒”的詞講究比、興、賦。古老的《詩經》也講究比、興、賦。所以,有許多專家學者提出,“花兒”的歌詞就起源于《詩經》。比如,《詩經》上有“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花兒”中就有“進去園子了摘輪柏,/輪柏上水汪著哩;/我唱個‘少年’你明白,/不明白是你裝著哩。”《詩經》上有“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花兒”中就有“天上的星星明著哩,/月影里下雪著哩;/尕妹的門上蹲著哩,/氈帽里捂腳著哩。”《詩經》上有“有位佳人,在水一方。”“花兒”中就有“見了尕妹著沒抬頭,尕手兒里塞給了一把大豆。”這樣美妙絕倫的句子。可是,現在的人們已經把許多語言優美、感情真摯的“花兒”忘記了,更不會去關心這些歌詞的出處。要唱,也就唱“你把我喜歡我把你愛,我倆人永遠不分開。”愛情成了打情罵俏的東西。
“花兒”是生長在山野田間中的一朵美麗奇葩,幾千年來,她沐浴著燦爛明媚的陽光,呼吸著清純甜美的山野之風,以青山綠水為伴,在勞動人民的精心呵護下,盛開了一年又一年。她用清麗柔美的花瓣、吐露芬芳的花朵,撫慰了一輩又一輩人的心靈。可是,她開在空曠的山野里,自生自滅,太寂寞了。
我們不應該讓這枝美麗的“花兒”在曠野里慢慢枯萎,我們應該保護她。“花兒”走進城市,可以說為“花兒”的茁壯成長找到了一張溫床。可是,離開了天高云淡的田野,走進燈紅酒綠的城市,它身上的那種純真、那種原汁原味的東西還能保持多久?這很令我擔心。“花兒”本是一種原生態的民間瑰寶,長此以往,會不會產生變異?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來到城市,會不會變成又苦又澀的枳?不要以為滿大街響起“花兒”的歌聲我們就盲目樂觀,以為“花兒”真的在城市扎下了根。而這恰恰是一種拔苗助長,急功近利的行為。“花兒”普及了,可我發現,她并未在郁金香節、青洽會、環湖賽上出現。這說明她還沒有形成自己的優勢,還沒有成為青海的一個品牌。
讓走進城市的“花兒”既能茁壯成長,又能保持她身上純凈樸實的鄉村風格,說實在的,我不是專家,不能提出絕對的解決辦法,但我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想到了別的山歌。廣西的劉三姐本已家喻戶曉,可是有一天,一位叫斯琴格日勒的歌手突然以一曲粗曠豪放的“唱山歌哎,山歌好比春江水。”把劉三姐又抬到了一個高度,使劉三姐的形象在人們的腦海中更加深刻了。朱哲琴以一曲《阿姐鼓》,把西藏的神秘、蒼涼和曠遠推到了極致。再如,殷秀梅的一曲《塞北的雪》,把美聲唱法介紹給了貧民階層,使人們一下子接受了這種高雅藝術。聯想到“花兒”,我們是否也可以在保護她原生態的民間藝術的同時,又賦予她新的理念呢?
高原無處不飛花,“花兒”是青海民間最瑰麗的藝術。不論她在田間地頭吐露芬芳,還是在茶社舞臺上姹紫嫣紅,我們都應該真心地喜愛她,呵護她,為她辛勤耕耘,讓這朵美麗的“花兒”常開不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