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項脊軒志》是一篇借記物以敘事抒情的優美散文。它通過記述“百年老屋”的幾經興衰,回憶家庭瑣事,表現了物在人亡、三世變遷的感慨,表達了對親人的深深眷戀。讀了此文,讀者無不為之動容。正如明人王錫爵所說:“溫潤典麗,如清廟之瑟,一唱三嘆,無意于感人,而歡愉慘惻之思,溢于言語之外。”之所以有如此感人的力量,就在于一個“情”字,因為文中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事事關情,語語動情。但只有情而無藝,還不能成為精美的文章。作者歸有光的感情能夠淋漓盡致地得到宣泄,與他多樣而高超的細節傳情藝術分不開。
所謂細節,是相對于重大情節而言的。細節描寫是對表現人物有特殊作用的細小動作、神情,以及物件、景色的具體細致的描寫。在這篇文章中,細節描寫比比皆是。項脊軒是歸有光青少年時代讀書的書屋,正是這間小小的書屋,記錄了作者成長中的一些人和事,也見證了歸家這個封建大家庭分崩離析的蒼涼悲切和作者凄涼身世的沉重慨嘆。作家李準說:“沒有細節就不可能有藝術作品。真實的細節描寫是塑造人物,達到典型化的重要手段。”正如李準所言,《項脊軒志》一文寫了三代人與項脊軒有關的生活細節,親人的一舉一動、小軒的一草一木都情深似海。
二
先是歸有光在項脊軒的讀書生活。開篇的細節描寫中處處滲透著作者“居于此,多可喜”的感情。“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雨澤下注;每移案,顧視無可置者。”形象地寫出了作者對項脊軒舊時的印象,與下文描寫修葺后的項脊軒形成對比,寫出了作者為之所付出過的勞動、所寄托的情思。項脊軒見證了作者的付出,也就更值得懷念,用劉亮程的話說,項脊軒是歸有光“今生今世的證據”。“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鳥兒啄食,并不因人的到來而離去,這是因為“庭階寂寂,樹影斑駁”,更是因為人與小鳥在長期的相處中達成了愜意。屈原以蘭桂譬喻美德,后人又以竹子象征志節,“雜植蘭桂竹木于庭”,讓我們看到了作者的志趣高遠,想到了作者自十五歲(“余自束發讀書軒中”)時起對人生的滿懷希望與憧憬就寄寓在這月夜搖曳的斑駁桂影中了。
三
作者寫可喜本意并不是為了寫“可喜”,而是為了下文寫“可悲”作鋪墊,為更好地寫“可悲”。
作者寫“可悲”,總寫了四次。
1.憶大家庭的衰敗。從整個大家庭的分崩離析寫起。作者用“東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雞棲于廳”三個細節寫出了一個大家庭逐漸把一座堂皇富麗的宅第搞成了大雜院。作者作為這個破落家庭的子弟之一員,偏偏又是個讀書人(自己的祖母之所以殷切期盼他早日成名原因正在此),其感慨之深、憂慮之遠,是可想而知的。這樣來寫人事關系,可謂極盡含蓄蘊藉之能事。作者并沒有站出來發牢騷,只用“始為籬,已為墻”寥寥數語,自己的起伏不平的心潮便已從毫端涌向紙上了。
2.憶先母的慈愛。作者八歲喪母,至束發讀書軒中已過七年。對于一個從小失去母愛的孩子來說,哪怕是母親一個因愛而呵斥的眼神都是極寶貴的,然而歸有光卻無法擁有,他只能在老乳母的追憶中睹物思母,聊以填補這片感情的空缺。文章凸顯了一個語言細節,即老乳母回憶說:“娘以指叩門扉曰:‘兒寒乎?欲食乎?’”無須贅述,只這一句,一個慈母的形象便躍然紙上,雖只是對姐姐的愛,但足以想見對自己的愛了,然而人已逝,愛已空,歸有光對母親的思念就只能在對這句話的千百遍地回味中寄托了。
3.憶祖母的疼愛期盼。祖母對這個過早失去母愛的孫子似乎更加疼愛,常專門去軒中看望孫子。作者抓住最有特征的三個細節來層層描寫。第一個細節:祖母至軒,笑曰:“吾兒,久不見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類女郎也?”語氣親切而風趣,又愛憐又夸譽。稱“束發”童為“若”,而又“大類女郎”,其愛憐歡喜之情、笑謔嬉戲之態,躍然紙上。第二個細節,祖母閹門自語曰:“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老人家的喃喃自語,分明是多年憂慮中透出的殷切希望。第三個細節,祖母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宜德間執此以朝,他日汝當用之!”其囑咐之莊重,語氣之諄諄,情意之真誠,愛憐之情催人淚下。讀書軒中的歸有光每每念及家道中衰、母親早逝,眼前祖母這殷切的希望對他而言該是如何地沉重而又凄切。他“瞻顧遺跡”,覺得一切如在昨日,于是乎“長號不自禁”。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業已成人的歸有光,無論是想見親人一面抑或是想孝敬祖母與母親一次,都已是“子欲孝而親不在”了,可想而知,歸有光的“長號”中有著多少的無奈、多少的遺憾。
4.憶至情的亡妻。雖然《項脊軒志》前一部分寫于十八歲,后面的補記于三十一歲,然而從情感上看仍然屬于“可悲”的內容。十三年的時間,又變遷了多少的家事和親情。歸有光曾經相濡以漠、相敬如賓的妻子離世便是十三年中最悲切的一件事。人生有三大不幸:幼年失怙、中年喪妻、老年喪子。僅僅是而立之年的歸有光卻已承受了兩大不幸,何其悲哉。歸有光選了三個細節表現對亡妻的深情懷念。一是“從余問古事,或憑幾學書”。小小書齋,夫妻聚首,何其溫馨,何其甜蜜。二是“‘聞姊家有閣子,且何謂閣子也”。妻子回娘家常念道“閣子”,是因為常念道閣子的主人,伊人身在娘家,心卻在婆家,始終在其相公那兒,夫妻一刻不愿分離。三是“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妻子死后,這亭亭如蓋的枇杷樹,是歸有光情感寄托和傾訴的唯一對象,幾多哀愁,幾多相思,幾多離苦,全可在月夜難眠時盡情傾訴,而此時的樹便是妻,睹物思人,情何以堪。這令我們想起蘇軾的悼亡詩詞《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我們不難從蘇軾對亡妻的深切思念中想象歸有光的淚流滿面、情難自已,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枇杷樹。這亭亭的枇杷樹,怎一個愁字了得?
四
總之,“可喜”是作者通過細節的描繪,寫出項脊軒宜人的環境帶給作者高尚的志趣、恬淡的心境。“可悲”也是作者通過細節的描述,寫出項脊軒見證的三世之悲事。悲情跌宕起伏。憶及大家庭,只是在記述中寄寓悲嘆;憶及先母,有淚無聲,含蓄而有節制;憶及祖母,長號不禁,感情洶涌而出;憶及亡妻,把悠悠不盡的感情輕輕收住,寄情于物,引發讀者共鳴。縱觀全文,作者正是通過細節藝術興起喜悲情感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