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學作品中,吃燒餅的多是勞動人民,即便高級一點,也只能是下層白領匆匆趕去上班時的便宜早餐。不過追根溯源,在古代,燒餅竟然是受王公貴族、文人騷客青睞的食品。不知當年長安的街市上,燒餅會不會像今天的比薩餅那樣,被冠以西餐的美名。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燒餅的前身——馕。
馕,是自土耳其到阿拉伯半島、中亞各國,直至南亞各國各民族都喜歡的面食。漢字的馕的發音取自波斯語,因為古波斯帝國占領著做馕原料——小麥的發祥地兩河平原。有出土文物可以證實,馕在新疆已有兩千年歷史,在日本的印度料理店中,發音為ナン的面餅也是它。
筆者在新疆多年,吃過不少馕。馕有幾十種,絕大部分是在馕坑里烤出來的。馕坑,就是灶火眼沖天的空膛灶,用土坯搭成,膛口小、膛底大,坑壁抹了摻了羊毛的黏土。常看維吾爾人做馕,水中放些許鹽,用老面和面粉,面揉透了發上一會兒就可以烤了。馕坑里早已點燃好紅柳等柴火,現在變成了炭火。將面團搟成或捏成餅狀,往馕坑壁上撒些鹽水,馕坑里就冒出一股水蒸氣。將生面餅托在個托子上,趴著身子、趁著那水汽兒將它們一個個貼到坑壁上,十幾分鐘后,亮光光、香噴噴的馕烤好了。和面的水多被烤干,因此馕的含水量少,放上個把月都不會壞,它又便于攜帶,因此不僅適合居家食用,也是適合干燥氣候中長途跋涉時的食品。據說唐僧取經的西域路上,吃的就是馕。
喀什是維吾爾族的文化中心,在這里可以看到更講究的馕坑,吃到更多花樣的馕。
有一種像大銅鑼似的馕,直徑有三四十厘米,中間很薄很脆,四周有一圈卷起的邊兒,又厚又軟,上面還用小木棍頭扎了許多圖案花樣,這種馕叫做“艾買兒”。常見維吾爾人用大頭巾包上幾張、十幾張艾買兒走親戚或出售。維吾爾婦女頭上頂功厲害,她們能用頭頂著十幾張“艾買兒”走很遠的路。筆者有位同事,買到過一個五十厘米直徑的艾買兒馕,想起懶漢守著烙餅餓死了的故事,故意先把中間薄的部分吃掉,而后套到脖子上轉圈吃厚厚的邊兒,引大家一笑。
有種馕叫“格吉德”,簡稱為“吉爾”,有燒餅那么大,卻有燒餅兩三倍厚,烤得金光锃亮,極有咬勁,因為它上面有個凹進去的窩眼兒,又稱窩窩馕。這“吉爾”馕烤得結結實實的,跟塊磚頭似的,曾有人在爭執中惱羞成怒,從兜兒里掏出個“吉爾”向另一位砸去,竟把那位的頭打得出血,從此我們又將“吉爾”叫“手雷”。
有的馕和進了羊油,叫油馕;有的馕加進了芝麻和葡萄干,叫芝麻馕;還的馕因加了糖稀糖汁,味道是甜的,叫做希爾曼馕;最香的是加進了羊肉丁、洋蔥末、孜然粉、胡椒粉的馕,叫做肉馕。還有人會用沙棗泥代替糖來打甜馕,也是別有風味的,那叫做吉格德馕,即沙棗馕……
在旅途中吃馕當然是露宿風餐的,能遇到水就水吃,遇到雪就雪吃,沒水沒雪就只能干咽那馕。平時呢,于農村趕巴扎(集)時買碗酸奶沾著馕吃,在喀什可以進飯館買碗羊肉湯泡著馕吃,類似羊肉泡饃,鮮美極了。最懷念是在喀什結識了幾位好喝好唱的維吾爾同胞,常受邀請到他們家中去玩,那里有歌舞、有美酒水果、還有各式各樣的從大到小碼成一座塔的馕準備著……
吃馕時,我總不禁想起北京的燒餅。兒時背著書包去上學,手里舉著個燒餅邊走邊吃是件快樂事。稍長,能配碗豆漿餛飩炒肝兒丸子湯什么的,就著燒餅吃就更充實了。再長大,掙錢了,喜歡往燒餅里夾東西吃,上清真館里夾醬牛肉鹵羊肉,下小酒館兒則夾豬頭肉醬肘子,那叫解饞。京城里有不少涮羊肉的館子,有名的如東來順,店里多有燒餅賣,作為涮鍋子的墊底飯。涮了肉菜,把燒餅帶芝麻那層皮先放嘴里,剩下的掰掰放碗里,小碟里的剩作料也打掃進去,用鍋底殘湯泡了,可與西安泡饃爭鮮美。
流行于中國北方的芝麻燒餅,是生面粉加面肥和成面揪成團搟薄了,內加芝麻醬和鹽卷起來按成小圓餅,再在外表抹油粘上層芝麻,先烙后烤出來的。據考證,這種燒餅就是由放芝麻的馕轉化而來。
西漢的張騫通使西域,被譽為 “鑿空之旅”,他從那里帶回許多中原人未見之物,如胡麻。胡麻就是芝麻。東漢的班超出使西域時,更有胡餅傳入中原,那時的皇帝劉宏就喜歡吃它,《繼漢書》載“靈帝好胡餅,京師貴戚皆競食胡餅”。三國中有個呂布,傳呂布軍至乘氏城下,有李叔節“作萬枚胡餅”慰勞其軍(見《漢末英雄傳》)。
唐朝時胡人胡商云居長安,長安城里出現許多由西域女子做女招待的“胡姬酒肆”。唐代不少詩人都曾出入其中并留有詩歌,比如李白曾寫:“何處可為別,長安青綺門。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還有“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馬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胡姬乃西域女子,美貌,能奏樂、唱歌、跳舞,由她們做女招待的酒肆的酒水銀子當然就貴些,只有李白說的公子哥兒能常涉足。但長安街上還有胡餅叫賣之聲充斥于耳,那是普通市民也能享受的西域面食。白居易有詩《寄胡餅與楊萬州》云:“胡麻餅樣學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爐。寄與饑腸楊大使,嘗看得以輔興無。”從這詩中可以看出從西域傳入中原的胡餅是胡麻餅,是粘芝麻的馕。
據說唐玄宗愛吃胡餅,民間傳說他跟楊貴妃在中秋節吃胡餅,楊貴妃不愿意聽胡餅的胡字,就另換樣式整出了月餅。除了傳說,史書中還記載了唐玄宗因安史之亂出逃,至咸陽集賢宮,無所果腹,宰相楊國忠去市場買來了胡餅給他吃的故事。唐玄宗躲過了大難,傳了幾代到了唐僖宗,遇上了黃巢起義兵逼長安,他又學祖宗樣子倉皇逃跑。這回途中沒楊國忠去買胡餅,是宮女用帶出的面粉,與村人獻上的酒和在一起按胡餅做法搞了個“消災餅”,結果唐禧宗只捏著鼻子勉強地吃了半塊。他倉皇而逃,途中本該饑不擇食,那“消災餅”怎么咽得那么勉強?那餅沒放胡麻!
“消災餅”的故事也說明了胡餅就是芝麻燒餅。當然從馕到胡餅再到燒餅有個長期歷史過程。經過五代、宋、元,到明太祖朱元璋,燒餅又出了一回風頭。傳說一天朱元璋在內殿吃燒餅,剛咬一口,劉伯溫來了,他將燒餅扣在碗下,讓劉猜碗中是何物,劉伯溫反應極快,說:“半似日兮半似月,曾被金龍咬一缺。”在隨后朱元璋向劉伯溫請教國運時,劉唱出了一首一千九百一十二字的《燒餅歌》,成了和《推背圖》一樣的預言書。
今天,已經很少有人知道燒餅與馕的親緣關系了,從外形和味道上,二者也大相徑庭,但穿越幾千年的時空,我們仍能聞到那胡餅的香氣,一如路邊小攤上剛出爐的芝麻燒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