糾紛\\司法與文化:民國湖北婚約糾紛現象考察

摘要：本文以民國湖北婚約糾紛現象為考察中心，首先指出了近代中國傳統婚姻文化發生的變化，其次考察了男女雙方在婚約糾紛中的角色和地位的不同，最后認為司法機構在審理婚約糾紛時做到了“司法表達”與“司法實踐”的一致性。

關鍵詞：司法；文化；民國湖北；婚約糾紛

中圖分類號：D929(263)＝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10)08－0076－03

學界對民國婚姻史的整體研究已取得不少成果，然而對該時期婚約問題的研究。不論從數量、質量還是研究的理論、方法等方面都還存在深入探討的地方。因此。研究民國湖北“婚約糾紛”問題，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從區域史角度來看，本文以湖北為載體進行婚約糾紛的區域化研究。有助于更深刻的理解歷史的面貌，在行龍看來，區域社會史的興起。是“中國社會史研究向廣度和深度繼續發展的需要，也是拓展中國社會史研究之必然”。從“眼光向下”的視角來講，“婚約糾紛”現象所涉及的人物幾乎都是下層民眾。反映的是下層社會的日常生活，他們的思想及言行在歷史中很不足道，但卻實實在在的存在過。王笛指出：“新文化史和微觀歷史使我們從宏大敘事轉到日常取向”。然而這些大歷史背后的小人物還沒有得到學界的充分關注。

一、傳統婚姻文化的近代變化

民國時期的湖北社會，婚姻糾紛經常發生，審判機構遺留下來的大量相關文字記錄，成為我們研究民國時期湖北婚姻沖突及日常生活的重要史料來源。

案例：原告陳友貴，女，湖北崇陽縣農民，十一歲時許配給被告丁國虎，媒人是丁水生和殷早林，并沒有與被告結婚，1948年十月原告上訴當地司法處請求所訂婚約無效。被告丁國虎，除了已訂婚約外，而且還指出二人已于1947年陰歷八月初十結了婚，結婚時請了五六桌客，丁水生和殷早林兩位媒人也到過場，同時丁還說與原告同睡過。被告的父親丁祖德也持同樣的看法。媒人丁水生庭上作證原告與被告已結過婚，還請過客。另一媒人殷早林。因不在家的原因沒有到場作證，但代理人其妻陳氏則否認殷早林作過媒人，后其子殷日新到場，表示自己是陳友貴與丁國虎二位的媒人，但同時卻作證二人并沒有結婚的事實。此外，當地保長丁鐵城等十人一同具保，證明丁國虎與陳友貴于民國三十六年八月十日舉行結婚。

在這個較為復雜的婚約糾紛案例中，原告陳友貴之所以提出婚約無效。就在于她知道該種婚約“揆之于法已有不合”，國府《民法》第972條規定：“婚約，應由男女當事人自行訂定”，第973條又規定：“男未滿17歲，女未滿15歲者，不得訂定婚約”。陳友貴訂定婚約時才11歲，同時由父母包辦，沒有當事人自己的意志，與法是沖突的，因此當1948年陰歷七月媒人殷早林代表丁祖德來陳家商議結婚時，遭到了陳友貴的“嚴詞拒絕，別父他往”，在她看來婚姻大事應以情感為第一，“蓋婚姻以情調意合為主，而有系于終身之幸?！薄?/p>

從這個不重要的婚約糾紛案例中?？芍詠韨鹘y的婚姻文化實已發生顯著的變化。在傳統社會里訂婚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沒有子女的意志和選擇。子女訂婚后一般是不能反悔的，嚴重者是以違法懲處，例如《大清律例》里有：“已報婚書及有私約而輒悔者，笞五十，雖無婚書但曾受聘財者亦是”。傳統社會的湖北也不例外?！笆雀鞯鼗橐鍪⑿小改钢?，媒妁之言’。由于男女授受不親，兒女婚姻完全由父母包辦，個人毫無自主權力，或者雙方父母早有協定，或者請媒人上門代為說合”。然而，近代的中國在歐風美雨的東漸下。西方的新式婚姻文化也逐漸傳人，導致中國傳統的婚姻文化不斷嬗變，“親迎之禮，晚近不用者多，光、宣之交，盛行文明結婚，倡于都會商埠，內地亦漸行之”。20世紀30年代的湖北宜昌。已有“文明結婚”之俗，在訂婚方面“先由親友介紹，男女雙方由友誼而情愛，經雙方家長同意，遂宴請介紹人，互易戒指，即為訂婚”。

從司法文化方面，發端于晚清新政時期的司法改革，為民國時期打破封建專制的法律制度作了鋪墊。在經歷一系列的動蕩與反復后，最終于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制定了獨具特色的“六法”制度。法律的制定和司法機構的創建為國民的個人權益構筑了不同于以往的保障體系，因為在黃宗智看來國府時期的法典所具有的原則之一，即是“堅持男女平等而不是父系社會秩序”，這對幾千年來中國婦女社會地位的提高有極大的作用。上訴案例中的陳友貴。已知道運用法律的武器維護個人的權益，認為父母代訂包辦的婚約“揆諸禮數均有不合，且自由權利法律予人民以享受者無故被人剝削，任何人所不心甘，此種婚約實為法律所不保護”。

民國時期湖北婚約糾紛現象的出現，一方面說明傳統包辦式婚姻文化仍舊具有頑強的生命力，家長包辦子女婚姻仍然存在，另一方面西方新式婚姻文化的傳人導致了傳統包辦式婚姻文化發生了一定的變化，男女雙方(特別是女子)婚姻地位的提高以及懂得運用法律的手段維護個人的婚姻權益。

二、婚約糾紛

民國時期湖北的婚約糾紛現象，主要體現兩個方面，一是因解除婚約所致，一是因確認婚約有效所致。

1.解除婚約。根據現有檔案資料考察，解除婚約的原告通常為女性，這從另一個方面也證明了與上文中所分析近代婚姻文化的變化是相符合的，女方通過司法途徑對父母包辦婚姻的否定。間接反映了近代女性社會地位的提高。

上文中的案例。即是女方當事人主張婚約無效的生動展現，了解婚約糾紛現象背后的實際情況是本文考察的重點。根據掌握的檔案資料，從年齡上看，民國湖北子女訂婚時的年齡普遍偏小，甚至剛出生不久即已許配給人，說明傳統父母包辦的因素仍然存在，但是當子女長大到一定階段后，如對父母包辦婚姻不滿，即能通過司法途徑加以解決，類似于陳友貴的其他婚約糾紛案例也有很多：

原告葉花香，女，湖北麻城農民，家中父母均去世，依附哥嫂生活。父母通過媒人黃金華等人在其很小的時候許配與同鄉周騏伢。原告成人后，請求法院撤銷婚約，理由是小時候不懂法律。現在曉得父母的這種口頭婚約是無效的。被告周騏伢于1946年外出當兵，期間一直沒有回家，直到1948年得知葉花香訴訟當地法院請求解除婚約時返家，并告知法院葉花香從1933年到1938年都在其家作童養媳，訂婚時還給女方送了彩禮，請求法院根據保障軍人條例駁回原告之訴。

和以上婚約糾紛案例的不同，有的女方在長大后，因種種原因沒有與訂婚人結婚。自己作主另許配他人而導致了婚約糾紛發生：

1946年，原告黃梁氏(粱奎姑)26歲，住隨縣屏障鄉一保，一歲時由父母代訂婚約憑媒人任有發許配馬全華，訂婚時接受男方彩禮若干并請過客。截止1939年，馬全華應征人伍，原告未曾表示承認該婚約，亦未與被告結婚，1943年原告始自行作主，憑媒人黃正發，與黃正午結婚。被告馬全華24歲，住隨縣舜平鄉二保，出外當兵數年，于1946年請假回籍與原告完婚，此時原告已嫁給黃正午，被告堅持要求所訂婚約有效并與原告結婚。原告則認為此要求萬難認可，于1946年起訴至當地法院，請求婚約無效，婚約糾紛隨之發生。

從陳友貴、葉花香到黃粱氏均為主動提起訴訟，要求法院對其父母代訂婚約判決無效，這是民國湖北婚約糾紛現象的一個主要現象，也是那個時期婚約糾紛中大部分女性的相似經歷。

2.確認婚約有效。要求解除婚約的主體以女方為主，而確認婚約有效的主體則以男方為主，這其實是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面，因為男方確認婚約有效的前提。是女方不同意履行原先已定好的婚約，例如下面這個案例：

原告任遵炎，男，二十三歲，住黃陂任家大灣，十七歲時與被告丁惠蘭于1941年陰歷正月十三日。由父母作主憑媒人任有啟、阮殿卿訂立婚約。1947年被告忽然登報悔婚。不肯履行婚約，原告則因訂婚所損失之酒席轎工紅口及吊喪各費共約硬幣七十元，責令被告賠償。從被告丁惠蘭來看，訂婚約時其才十七歲，一切由母叔包辦事后亦未經過追認之手續，自無拘束之效力，至于訂約時并未受何項禮物，自家亦無錢可賠，導致糾紛發生。

從上述案例的女方立場來看，女方否定家長代訂的婚約，也許有著更為深層次的原因，由于案例中沒有透漏出來，我們不能妄加推測，但是只要她們抓住法律對訂婚方面的相關規定。就可以不用履行已定婚約的義務了。如果從男方的立場來看，他們比女方更遵守著傳統的包辦婚姻，甚至訂婚的對象已與別人結婚，男方也不在乎，仍要與她結婚，可以看出傳統貞操的觀念在近代的中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根源在于下層民眾經濟條件有限，以能否結婚為主要目的，至于女方貞操的考慮倒在其次。

三、司法審理

男女對包辦式婚約的不滿，除了自身的因素外，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法律的保護和司法審判機構的存在，致使民國湖北的婚約糾紛現象比較常見。白凱認為。民國民法的繼承編改變了對財產的法律權利的結構，“這一變化在其根本上反映了國民黨法制改革者們欲實現在繼承權利上男女平等的愿望”。白凱對民法繼承編的分析同樣也適用于親屬編方面，民法第972、973各條實際上也反映了立法者欲實現在婚姻權利上男女平等的愿望，這與黃宗智的觀點是相符的。其指出：“堅持個人權利和男女平等還導致另一背離舊法的重大后果。1911年草案和1925-1926年草案都保留清代婚姻須經父母許可的舊規定，”但民法972條的規定標志著男女在婚姻的選擇上不必經父母許可而由自己決定。

堅持男女平等和個人權利的立法理念，能召被審判機構所實踐，還需要具體分析，為了接近于歷史真相，我們仍以實例為考察對象。

浠水縣新鋪鄉四保的朱漢池。九歲時即由父母許配給了查光遠，然而到1948年朱漢池十九歲時，其將查光遠訴訟到當地法院要求解除二人所訂婚約。1948年六月二十一日朱漢池在浠水縣地方法院民事法庭接受了首次調查。當法官問其為何與查光遠解除婚約時，朱漢池指出查光遠以賭博為業，沒有正當職業。

1948年七月十日浠水地方法院召開言詞辯論，查光遠沒有到庭，當法官再次詢問朱漢池有關查光遠做何事時，朱漢池重申了上次法庭調查時說的話“查光遠以賭博為業沒有職業”。在這次的調查中，法官問其與查光遠解除婚約的原因時，朱漢池說了自己的因素：“因他沒有職業同時我要赴漢投考中學”，并且表示：“當時年紀小不知道，現在我不愿意(與查光遠訂婚)”。因為朱漢池明白只以對方沒有職業不能作為解除婚約的正當理由，必須與《民法》的相關規定相符合才可以辦到，因此以婚約是父母包辦沒有經過自己同意為由請求法院判決。浠水地方法院于民國三十七年七月十四日作出第一審判決，確認原告朱漢池與被告查光遠之婚約無效，理由為：“按婚約應由男女當事人自行訂定，又男未滿十七歲女未滿十五歲不得訂定婚約，民法第九百七十二條、第九百七十三條各定有明文”，“婚約自難認為有效”。

當第一審判決結束后，查光遠才得到消息，此時查光遠在漢口保安旅第二團軍士連任職，他連忙向浠水地方法院上訴，認為朱漢池之所有訴訟解除婚約有兩個原因，一是“未婚妻朱漢池之母朱李氏近忽變良心，受人利惑誘逼其女與民解除婚約”，二是“獨于民入伍未及兩月，該母女即向民離婚，則更顯系受共黨分子之煽惑，破壞軍人家庭，離間軍心”。該案上訴到湖北高等法院黃岡分院民庭，1948年十月二十五日公開言詞辯論，然而雙方當事人都沒有到庭，只有查光遠的堂弟查伯藩代理出庭，《民事訴訟法》第385條規定：“言詞辯論期日，當事人之一造不到場者，得依到場當事人之聲請。由其一造辯論而為判決”，兩位當事人都不到場是不容易判決的。黃岡分院在兩位當事人都沒有到場的情況下作出了另外一份不同的判決。裁判原判決廢棄被上訴人之訴駁回。理由是：“按滿七歲以上之未成年人除法律別有規定外僅有限制行為能力，依民法第七十七條第七十八條第七十九條之規定不能獨立以法律行為負義務，自無訴訟能力”?！氨炯显V人現年十九歲被上訴人現年十八歲，已據狀列明白。既未滿二十歲即系未成年人僅有限制行為能力依照前開規定其訴訟行為顯屬不生效力，原審未注意及此。遂為實體上之裁判，殊有未合”。

從上述的案例中，我們可以發現當事人在表達自己的理由時總是朝著有利于自己的方向進行，所謂‘忪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然而司法機構在審理婚約糾紛時還基本能做到依法審判和根據實際情況靈活判案。黃宗智在研究民國法典時指出：“凡法典與習俗一致的地方，法庭行為可能主要是依法行事”，“凡法典與習俗存在不斷沖突或完全對立的地方。法庭判案可能會演繹出多種不同的類型”。㈣然而從上訴案例中可以看出，法庭的審判不會考慮法典與習俗是否存在一致或者沖突而裁判出不同的結果，它是建立在法律條文上客觀的過程。

民國時期，中國社會的許多方面均發生極大的變化，傳統文化的嬗變和西方新式文化的東來，使得東西文化發生碰撞不可避免，湖北婚約糾紛現象的出現即是此種變化的結果。

婚約糾紛通常是男女兩方沖突的結果，從上述的案例中會發現女性在面對不滿的包辦式婚姻時，最終會通過司法途徑加以解決，而從男性方面來看。很難在婚約糾紛中得到勝利，其原因就在于民國政府已將西方的男女平等和自由權利付諸到立法和司法領域里面。在民國的社會生活中，理論上男女雙方都可以通過這種保障體系維護個人的權利，然而女性通過男女平等這一捷徑使得社會地位不斷提高，這種代價是建立在男性社會地位相對下降前提下的。當婚約糾紛進入司法審判這一實踐階段，審判機構的判決十分清楚的表明“司法表達”與“司法實踐”是一致的?！半S著男女平等原則的采用，在中國采用現代西方民法的進程中，國民黨法典越過了最后一個難關”。然而，西方法律的引入與中國傳統文化的背離，也是引發社會矛盾和沖突的重要原因之一。民國婚約糾紛現象的頻發就是一個很好的注解。因此，在中國社會現代化的過渡時期，處理好傳統文化與西方現代文化的關系尤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