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在旅途》和《一個中國人的文學觀》是眾多周作人研究成果中值得注意的兩本專著。前者主要從社會歷史角度入手,將周作人的文藝思想置于他所生活的時代背景和周作人自身思想發展的坐標中來考察,認為周作人只是假借傳統的思想形式,表述的是西方人本主義的精神實質;而后者從“一個中國人的文學觀”出發,采用西方現代語言學中詞源學的研究手法。把周作人的文藝思想放在中國文學批評的歷史長河中來考察,認為周作人的文藝思想是古老的。中國式的文藝思想。
關鍵詞:周作人;文藝思想;人在旅途;一個中國人的文學現
中圖分類號:I2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10)08-0128-03
在20世紀中國文學史和文化史上,周作人是一個常說常新的話題。在眾多的周作人研究成果中。有兩本專著以研究內容和方法的特別,引人注目。一本是英國學者卜立德的《一個中國人的文學觀——周作人的文藝思想》(1973年初版;中譯本,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另一本是國內學者黃開發的《人在旅途——周作人的思想和文體》(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這兩本來自不同國別、相隔20多年的著作存在著不少巧合之處。不僅研究的重點都是周作人的文藝思想,而且都是作者花了近十年時間在學位論文(黃著是碩士論文、卜著是博士論文)基礎上完成的初試鋒芒之作。那么,這兩本來自不同國別,來自不同文化和學術背景的兩代青年學者的著作之間存在哪些相同和不同之處?產生這些相同和不同的原因是什么?各有何得失?對今天的周作人研究甚至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有哪些啟示和意義?本文試圖對這些問題進行一些分析和探討。
學術研究的真正目的在于發現與獨創,這是衡量一部學術著作價值大小、品味高低的重要標準。與那些以周作人的人生道路、復雜人格和散文創作為研究重點的著作不同,這兩本著作不約而同地把周作人思想特別是文藝思想作為研究對象,但它們的研究內容各有側重。黃著對周作人全部的文藝思想進行了總體的掃描,顯得寬而廣;而卜著以周作人中年時期的文藝思想為研究重點,顯得專而深,在此基礎上都有它們獨到而深邃的發現。
黃著主要從“思想家與文體家的統一”的角度去把握周作人,對他的思想和文體進行整體的闡釋和深入細致的分析。黃開發首先從“人學”思想人手,認為“人學’是周作人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的思想基礎,也是貫穿于他整個散文創作的思想中心,代表著他的世界觀。”在“人學”思想深刻分析基礎上詳細考察了周作人的文藝思想。黃開發力求對周作人的文藝思想進行整體的把握,勾勒出其發展變化的軌跡,進而揭示其發展變化的內外原因。因而,他本著知人論世的學術姿態,把周氏的文藝思想放在周作人整個思想發展的坐標中來考察,重點分析周作人不同時期的文學觀念。從黃著中我們可以清晰看到從“五四”至20世紀20、30年代,周作人的文藝思想經歷了從“立國精神”為目的的文學觀到“個性的文學”的文學觀即“人的文學”再至“自我表現”的文學觀。從功利的文學觀至“文學無用”的文學觀的變化軌跡。同時黃著還進一步指出。“五四”之前周作人文藝思想的起點和歸宿都是民族主義,到“五四”時期周作人逐漸形成了以個人主義與人道主義為核心的體系完整的文藝思想,而從20世紀20年代初至30年代則逐漸表現為返歸自我的個人主義文藝觀。黃著的獨到深刻之處在于。不停留于周作人文藝思想發展變化軌跡的簡單勾勒,而是深入探討了周作人文藝思想的成功與悲劇性原因,揭示了周作人文藝思想背后的內在困惑。黃開發認為。周作人的“人的文學”適合“五四”思想革命的需要,所以在當時取得了極大的成功;但接踵而來的政治革命對階級、民族等具體內容的強調,在周作人思想中沒有位置,“注定了他的思想包括文藝思想的悲劇性結局”。并進一步指出,社會形勢的急劇發展,思想文化界的分化,“使作為自由主義者的周作人處在一個難堪的夾縫中,他陷人了更深的矛盾、困惑、失望、痛苦。”從這些可以看出,黃著對周作人文藝思想的論述是比較全面客觀而深刻的。作為一個年輕學者,黃開發能夠較好繼承了知人論世的學術傳統,把周作人放在中國20世紀前半期特定的歷史文化語境中展開論述,可以說在學理和視野上都有所開拓和建樹的。
如果說黃著著重對周作人的文藝思想的發展脈絡進行整體關照的話,那么卜著則集中在周作人“中年時期”即“五四”落潮之后至“抗日戰爭”爆發之前的文藝思想。而“中年時期”可以說是周作人思想日趨保守、比較深刻復雜時期,對這個時期的文藝思想進行深入剖析,雖然“不是他全都文學思想研究”,但正如譯者陳廣宏在譯后記中所說:“就當時而言,如此專門而系統地就周作人各個時期理論闡述和創作實踐上所表現的文藝思想及其構成進行清理、解析,無論怎么說,都是一項拓荒的工作,即使光憑這一點,他的著作在周作人研究史上已經無可置疑地呈具重要的價值?!蓖瑫r,卜著這種集中筆墨“對周作人中年時期文藝思想的探源梳理,可以從一個角度看到‘五四’先驅們后來的一種走向,以及他們自身所發生的劇烈變化。”
與黃開發始終從“中西文化交融碰撞”的語境來考察周作人的文藝思想不同,作為一個外國的學者,卜立德更多把周作人僅僅作為中國文學內部自發生成的一個部分,因此,他始終從“一個中國人的文學觀”出發,把周作人的文藝思想主要放在中國文學批評的歷史長河中考察。指出周作人雖然對“科學思想”頂禮膜拜,但他不是“一個科學的批評家”,“他的理論主張既沒有經過縝密構想。也沒有十分順理成章地表達出來”,他的主張往往“充滿過分絕對的措辭”?!安⑶医洺J桥袊鴤鹘y的外衣”。“如果說他的有些觀念沿襲中國人特有的思路,那么,決定他的好惡感的文學價值觀念便完完全全是中國式的”。但由于自身對中國文學和中國歷史了解有限,引述的主要是一些二手材料;因此,卜立德這種先人為主預設性的評價立場,在取得比較獨到見解的同時,也往往限制了他的視野和分析問題的深度。
不同的國別,不同文化背景和語境,往往導致觀察問題的角度、視野和標準也自然不同,得出的結論也有所不同。卜立德生活在資本主義文化高度發達的英國。并且在倫敦大學攻讀中國語言文學專業的博士學位,出于對中國傳統思想文化和傳統文學的熱愛和偏見,在著作中自覺地把周作人的文藝思想放到整個中國傳統思想文化、傳統文學觀念和中國文學批評的歷史長河中,力圖把中國現代文學批評與中國文學批評的自身傳統有機融合起來考察;同時“采用西方現代語言學中詞源學的研究手法”,把周作人文藝思想中的一些關鍵詞語,如“詩言志”、“文以載道”、“趣味”、“平淡”等。放到中國的社會、藝術和文學傳統逐一加以梳理溯源和闡釋分析,從而站在一個歷史的高度,揭示出周作人文藝思想與中國傳統文化思想、傳統文學以及傳統文論的內在聯系。這一獨特研究方法和視角。為卜立德的研究帶來便捷并獲得了一些與眾不同得見解,但同時也影響著他對研究對象的客觀判斷。例如在對周作人“個人的文學”、“個人主義”文學觀念進行論述時,卜立德對這個來自西方的概念不是放到西方文學文化歷史中考察,而是去分析“誠”、“真實”、“正”和“本色”等“個人主義”背后的從屬價值在中國傳統文學理論中的不同表述和內涵變化,因而認為在創作“個人的文學”問題上,周作人只是“利用了在中國久為人熟知的審美觀念”,“而沒有貢獻任何他自己的東西”??梢哉f,這一結論是不夠客觀公允的,作為新文化運動的先驅,周作人所提倡個人主義文學應該是對西方自由主義、個人主義和中國個人文學傳統的創作性繼承與發展,是在融合傳統與現代基礎上的,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的“個人的文學”。
同時,卜立德還善于運用比較的方法,通過與中國古代、同時代以及外國的文學批評家的比較,揭示出周作人文藝思想的獨特之處。例如在論述“詩言志”和“文以載道”時,卜立德曾把周作人與同時代的朱光潛進行比較,在分析他們一個反對“文以載道”,一個不回避“文以載道”主張的原因后,深刻指出:“對周作人來說,‘文以載道’一語象征著中國文人文化中最壞的一面,猶之行尸走肉。”“與‘五四’運動的其他倡導者一樣,于中國傳統以及其他諸方面的反應,都是使用絕對的言辭。他毫不姑息地去推斷‘道’所意味的內容,目的不是去思考而是去譴責”。這一論斷是非常有見地的,可以說在20世紀60,70年代卜立德能提出這樣的論斷對后來國內對五四運動、周作人及五四先驅者的研究都有一定的啟示意義。
如果說卜著主要局限于文學自身,從文學批評的角度來闡釋周作人的文藝思想的話,那么,黃著則超越了文學。更多從文學與社會、歷史的關系中,從文學產生的具體情境中展開論述。黃開發主要從社會歷史角度入手,力求回到歷史的現場,將周作人的文藝思想置于他所生活的時代背景中來考察。周作人作為20世紀著名的散文家和“小品文之王”,對他小品文理論和創作上的成就與貢獻。黃著主要從文體上進行了深入的論述,指出周作人在小品散文上為現代散文貢獻出了“情志體、抄書體和筆記體”三種典型形態;并從周作人當時的思想和散文創作的實際情況出發。對周作人散文中的‘平淡”和“趣味”進行了別開生面的闡述。針對評論界習慣用“平淡”、“沖淡”或者“和平沖淡”來概括周作人散文的風格特征,黃開發認為“籠統地這樣說是不甚準確的”,“平淡”作為古代文論的重要概念和美學特征?!白钪匾氖且髢热莺颓楦械拈e適”,而“知堂的文章在內容上和情感上常常是不平淡的,而他又著力追求平淡的藝術表現,化濃烈為平淡,寓尖銳于婉曲,于是就產生了特有的苦味”,可見,周作人的小品文的絕大部分是不能平淡的,“他的審美理想和藝術風格是在平淡和不能平淡”,“或者說在正經和閑適之間,保持藝術的張力”。Ⅱ毯些分析是非常中肯的。同樣,對于周作人論文中頻繁使用的“趣味”,黃開發主要解釋了周作人“趣味”的外延。特別是“澀味”產生的原因,因而,他認為“趣味”“在周作人那里帶有‘準理論’的性質”,“周作人提倡的‘趣味’看不出直接的理論來源,他也無意去構制理論體系”。而卜立德在論述周作人的“趣味”理論時,是把它作為一個文學欣賞方面的語匯來看待的,他把“趣味”分成“趣”和“味”兩個部分來分析,指出周作人文學批評中的“趣昧”實際上是著者的“性情或個性聯系在一起的”。
《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作為周作人30年代最重要的一部著作,是他“中年時期”文學觀的最集中的體現。兩本著作都對它予以了高度的關注,但對《中國新文學的源流》評價的切人點不同。卜立德主要關注周作人文藝思想中的反對“文以載道”,而黃開發主要強調周作人的“自我表現”文學觀,這樣在分析周作人的意圖時結論就不一樣。黃開發從20世紀20、30年代的歷史情境出發,認為周作人探討新文學源流其目的是“通過建立系統化、有序化的文藝思想來安慰自己”,“以直接或間接的方式給左翼革命文學以回擊”;可見,在黃開發看來周作人提倡表現論是為了反擊左翼革命文學。這一看法未免有點簡單膚淺,缺乏深刻周詳的分析。而卜立德則通過對“詩言志”和“文以載道”兩個詞語的溯源與分析。認為周作人贊成“詩言志”,反對“文以載道”,“不僅僅是他對一種理論的明智的選擇以反對其他理論,在這個問題上還帶有個人成見的成分”。對周作人來說,“文以載道”一語象征著中國文人文化中最壞的一面,因為“道”違害了中國的知識分子和文化生活。因此,20世紀30年代周作人極力反對“文以載道”,除了發泄對中國傳統的憎惡之外,一個最主要的目的是告誡同時代的人,“文以載道”的思想仍然相當普遍,期望有助于推遲“載道’壟斷文人世界的另一時代”的到來,從而維護五四以來文學所享受到的自由空間??梢?,卜立德的分析是比較深刻而到位的,可以說,周作人的極力反“載道”,反對文學的功利主義,并不是簡單地為了與當時的革命文學相對抗。而是對文學永恒的真實地本質的一種自覺追求。
托多洛夫曾說:“批評是對話。是關系平等的作家與批評家兩種聲音的相匯。”卜立德在中譯本序中也自我評價說:“我們做學問持就事論事的態度,不唱高調”。這既是進行學術研究和文學批評必備的科學態度,也顯示出卜立德以事實為基礎的學術觀。
但綜觀卜立德的《一個中國人的文學觀》,雖然較好體現了國外學者分析問題時的客觀和理性,但也不可避免地帶有偏見和局限。《一個中國人的文學觀》完成于資本主義文化高度發展的20世紀60年代,在當時“冷戰政治格局。兩大陣營意識形態高度對立”的文化語境中,卜立德在“就事論事”的同時不可避免地受到“冷戰政治邏輯”的制約和影響,流露出那種“大國意識”和“強國意識”??梢哉f。在論著中h立德并不是與研究對象進行平等的對話,而始終站在一個“先進文化、強勢文化”的高度來俯視他的研究對象。因而對中國傳統文化和文學,對周作人的文藝觀始終帶有否定和批判色彩。從論著題目“一個中國人的文學觀”到前言的周作人的觀點是“現代理性主義和古老中國偏見的雜糅”,都體現出作者的偏見。特別是在把周作人的文學觀與西方“理式理論”對照時,這樣寫到:盡管這(指“理式理論”)“與中國人對‘文’的理解恰巧一致,但我并不認為在中國的文學思想中有什么真正可與比較的觀念?!摹c宇宙秩序極其相似,然而它的作用。主要地是墨守陳規而不是創造新的形式?!蓖瑫r。由于卜立德主要把周作人的文藝思想放在中國文學批評來觀照,缺乏對周作人極其思想產生的歷史語境全面深入的把握,在論述有些問題時也不夠準確。如對周作人推崇英國美文,他這樣分析道: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他(周作人)從未曾深入到英國文學里去”,“他只是把英語當做一種獲取知識的手段”。盡管他以周作人的回憶錄來證實。但我認為這仍不符合實情,周作人不但精通英語,而且在北大教書時就出版了《歐洲文學史》專著,并且還翻譯了大量的英國作家的作品。說他“未曾深入到英國文學里去”是不夠準確的。
從某種意義上看,卜著不象是對周作人文藝思想的專門研究,倒象是對中國文學思想的集中展示。卜立德就坦言:“此書的主要內容正是中國傳統審美學。但由于中西方交流的阻礙。由于卜立德對中國古文了解的欠缺,使得他在進行研究時主要借鑒和參考前人的第二手資料,因而,他在對古代文論中一些詞語進行論述時就缺少個人獨到的見解,他對周作人文藝思想的把握更多呈現出與中國傳統文學理論機械對應的痕跡,對周作人文藝思想的深層內涵和復雜性缺乏深人的開掘。同時,論著只探討周作人“中年時期”文藝思想,雖然在最后強加了一章《綜論》,但仍顯示出人為地割裂周作人文藝思想的傾向,缺乏一種“整體意識”,不能揭示出周作人文藝思想發展變化的動態軌跡。這一點,黃開發的《人在旅途》做得較好,它對周作人文藝思想發展軌跡的梳理。對其背后復雜原因的探悉,從某種程度上與卜立德的著作形成了互補。
但值得肯定的是,卜立德的《一個中國人的文學觀》是一本具有較高學術含量的著作,它在歷史長河中追根溯源的研究視角,從詞源學角度研究問題的方法,以及對周作人在“傳統文化與外來文化的夾縫中所作的種種迎拒、改造及其內在動機”的深入分析和合理解釋,對今天我們仍然具有較大意義和價值。同樣。黃開發的《人在旅途》把周作人的文藝思想放到當時具體歷史語境中來看待,對周作人思想復雜性比較深刻而客觀的揭示,都是值得肯定的。總的來說。這兩本著作都是研究周作人文藝思想不可多得的優秀論著,在眾多的周作人研究中仍然具有不可超越的價值和意義。特別是在研究中所存在的片面性和局限性,以及我們今天應該如何看待西方漢學界的研究成果方面。值得認真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