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面對禮崩樂壞、民生困苦的時局,先秦儒家以源自血緣親情的孝悌為基礎,提出了以德治和仁政為主要內容的政治思想,試圖以此來重構政治社會秩序,建立一個上下尊卑有序、人倫道德昌明的和諧社會。從根本上講,先秦儒家的和諧思想主要靠國君的道德良心,帶有強烈的人治色彩和鮮明的理想主義特征,因而是難以落實的。
關鍵詞:孝悌;德治;仁政;教化
中圖分類號:B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10)08-0048-04
作為周代禮樂文化的繼承者和發(fā)揚者,面對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社會大變革,儒家主張以孝悌為起點,以德治和教化為手段,來重構一個尊卑有序、保障民生、人倫昌明的和諧社會。從層次上看,儒家和諧思想主要分為兩個層級:家庭和諧與社會和諧,并以前者為基礎,這恰好對應于夏朝以來家天下時代家國同構的政治格局和社會制度。
正如《中庸》所言,儒學的基本特點是“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孔子認為,夏、商兩代的制度與文明較為簡略,精神上還帶有尊天事鬼的濃郁宗教氣息,因而他最為推崇并主要承接的是周代的禮樂制度與文化精神。周代文明的核心價值是親親、尊尊,親親原則處理的是宗法家族內的人際關系,尊尊原則主要指向政治社會秩序的構建,貫通兩大原則的是家天下的政治制度和區(qū)分嫡庶長幼的宗法制度。正是以此為歷史淵源,孔子把孝悌視作整個社會秩序的倫理基礎。《論語·學而》提出:“其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歟?”在孔子看來,個人在家族(家庭)生活中能否盡到孝悌。關系到整個政治社會秩序的穩(wěn)固。
問題在于,遵行孝悌倫理何以能防止犯上作亂行為的發(fā)生,進而奠定社會穩(wěn)定的基石?對此,需要從儒家對孝悌倫理的理解和規(guī)定來分析。儒家認為,人生在世。必須要應對和處理好五種基本的社會關系(即五倫):君臣、父子、夫婦、兄弟和朋友。在五倫中,孝悌分別對應于父子和兄弟關系。儒家最為看重的是君臣和父子兩種關系,將夫婦包括在內,并加以單向化、絕對化,便構成對后世影響深遠的“三綱”。
孔子雖將孝悌并稱,但實際上著重闡述的卻是孝。孔子論孝,主要有三層意義:孝養(yǎng)、孝敬、孝順。《論語·為政》:“子游問孝。子日:‘今之孝者,是謂能養(yǎng)。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之?”’孔子認為,養(yǎng)是孝的最低、最基本的層次,養(yǎng)而能敬才可稱為孝。對此,孟子說得更為清楚。《孟子·離婁下》提出:“世俗所謂不孝者五:惰其四肢,不顧父母之養(yǎng),一不孝也;博弈好酒,不顧父母之養(yǎng),二不孝也:好財貨,私妻子,不顧父母之養(yǎng),三不孝也;從耳目之欲,以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五種不孝行為中,不養(yǎng)父母就占了三項,可見孟子對養(yǎng)親的重視。盡管如此,養(yǎng)親畢竟是孝的最低層次。《禮記·祭義》說:“孝有三:大孝尊親,其次弗辱。其下能養(yǎng)。”換言之,孝養(yǎng)必須上升到孝敬和孝順的高度。孔子強調“無違”和“色難”,便是要突出孝的恭順性和長期性。《論語·為政》:“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樊遲御,子告之曰:‘孟孫問孝于我,我對日無違。’樊遲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即使是父母有過,孝子也要恭順服從。《論語·里仁》:“子曰:‘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對此,《禮記·檀子》解釋為:“事親有隱不犯,事君有犯不隱。”事父須敬、須順,事兄亦然。作為孝的補充,孔子對悌的論述較為簡略,但其基本精神與孝相同,也是敬、順。原因在于,長兄是父親權力與地位的天然繼承者,事兄須悌正好體現(xiàn)了宗法制度對倫理原則的規(guī)定。正因為如此,儒家常常以孝悌并稱,但其重心實在于孝和順。不僅止于此,在夫婦關系上,儒家也強調妻對夫的順德,《周易》更是從天尊地卑中闡述了妻順夫的形上學根據。
正是以順為根本原則,儒家確立了家庭和諧有序的倫理基礎,同時也造成了子對父、妻對夫、弟對兄的不平等,由此而衍生出“三綱”、“三從”之說。“三綱”、“三從”之說雖為先秦儒家所無,但卻最能說明儒家在家庭倫理上的基本特點。正因為如此,當西方的自由平等之說傳人中國后,啟蒙思想家便對儒家倫理道德作出了激烈的批評和抨擊。例如,吳虞提出:“程子說:孝弟是順德,所以不好犯上,自然不會有逆亂的事。就這樣看來,他們教孝,所以教忠,也就是教一般人恭恭順順的聽他們一千在上的人愚弄,不要犯上作亂,把中國弄成一個‘制造順民的大工廠。孝的大作用,便是如此!”
應該指出,在家庭關系中,強調子女孝敬父母為世界各大文明的—個共同點。儒家之為儒家,并不在注重孝養(yǎng)和孝敬,而在著重強調孝順,并將之上升為天經地義的“孝道”,擴展為國家治理的根本原則“孝治”。《孝經》提出:“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至此。孝便從一般的家庭道德上升為國家社會治理的根本原則(即“孝道”),這是儒家思想的一大特點。同時,這也是理解儒家何以大談修齊治平、打通內圣與外王的關鍵所在。對此,《大學》做了最為清晰的論證:“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欲致其知者,先格其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簡言之,儒家認為,在家遵行孝悌之道,既是修身養(yǎng)德,也是為將來出仕從政做好準備。在儒家那里,孝悌不僅是家庭和諧的根本,還是奠定國家社會安定有序的基石。而且,儒家論政,亦不同于一般的政治思想家,只把注意力放在秩序和穩(wěn)定上。而是把教化作為論政施政的宗旨和歸宿。
儒家認為,政治有層次之分。《論語·為政》提出:“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換句話說,依靠政令和刑罰固然能建立一個基本的政治社會秩序,但不是政治的較高層次。原因在于,這是以暴力和刑罰為基礎所建立的威權秩序,民眾因恐懼而服從;這樣的社會和國家,雖有秩序和穩(wěn)定,但不和諧,也無道德。所以,自孔子起。儒家積極致力于闡發(fā)德治、仁政、禮治的價值和意義,一方面區(qū)別于力主無為的道家與強調霸道的法家。另一方面則試圖建立一個既有秩序又有和諧的理想社會。
儒家論社會和諧,主要圍繞君臣與君民兩重關系而展開,并以后者為重心所在。儒家清醒地看到。國家社會是要靠君臣齊心協(xié)力才能治理的。所以,儒家論政首先從確立君臣的恰當關系人手。孔子的主張分為兩層:第一層最為理想,第二層較為現(xiàn)實。孔子認為,理想的君臣關系應是君臣各處其位,各司其職,君無為而臣有為。《論語·為政》:“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顯然,這種主張接近于道家,卻缺乏可操作性和現(xiàn)實性。所以,孔子實際上著重的是現(xiàn)實中以禮義為紐帶和準繩的君臣關系。《論語·八佾》:“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孔子之后。孟子做了最為精彩的演繹,提出了新的、更為理想化的君臣關系。孟子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孟子·離婁上》)值得注意的是,孟子論君臣關系似已超出禮義的規(guī)范,表現(xiàn)出相對自由的色彩。他明確提出:“無罪而殺士,則大夫可以去;無罪而戮民,則士可以徙。”(《孟子·離婁上》)究其原因,可能主要是由于時代的變遷所造成的。孔子生活于春秋初期,此時禮崩樂壞。但禮樂傳統(tǒng)仍有較大勢力;孟子生活于戰(zhàn)國中后期,禮樂傳統(tǒng)的影響力已大為減弱,君臣之間的關系早已變成了帶有契約色彩、松散自由的交互關系。同時還應看到:孟子論君臣關系雖相對平等,但在實際上其中仍含有很大的等級差別。不難發(fā)現(xiàn),手足與腹心、犬馬與國人、土芥與寇仇之間,并非純然平等的關系,因而孟子此論仍有很強的尊君意味。其實,這也不難理解:孟子畢竟是儒家,而儒家所承繼、發(fā)揚的是一個強調尊卑有別的周文化傳統(tǒng)。因而注重并維護尊卑貴賤之間的差別向來是儒家思想的一大特征。正如劉澤華所言:“儒家極力維護宗法制度。而宗法制度與君主專制制度是一脈相通的。宗法等級結構決定了整個社會必然遵循等級制的原則。”“因此,孟子的君臣關系新論并未超出儒家的“尊君”傳統(tǒng)。
在君臣關系上,從孔子的“以禮事君”到荀子的“以道事君”,主張雖略有差別,但其主旨十分明確。即:確立適當的君臣關系,上下齊心,共治天下國家。也就是說,儒家論君臣,歸根結底服務于對君民關系的理解和規(guī)定。自孔子以來,儒家向來重視教化甚于秩序和政事,并把推行教化作為一切施政的核心和歸宿。蕭公權指出:“孔子之治術傾向于擴大教化之效用,縮小政刑之范圍。其對道德之態(tài)度至為積極,而對政治之態(tài)度殆略近于消極。”換句話說,在儒家那里。政治的地位很低,只不過是達到教化的途徑和手段而已。“推孔子注重教化之原因,殆根源于其仁學。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修身李德之功既竟于我,勢不能不進而成人之美,使天下之人由近逮遠,皆相同化,而止善歸仁。由此論之,則教化不只為治術之一端,實孔子所立政策之主干。”
但在事實上,儒家論政,首先還是著力于建立尊卑貴賤界限分明的政治秩序。為此。孔子提出“正名”、“從周”等主張,以首先維護國君的利益。《論語·顏淵》記載:齊景公問政于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日:“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予,雖有粟,吾得而食諸?”《論語·顏淵》:“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孔子很清楚,只有首先保障國君的利益,確立一個基本的統(tǒng)治秩序,他的政治理想才有得以實行的可能和前提。但這只是儒家施政的第一步,并非終點,否則儒家就與法家、墨家沒什么差別。相對而言,法家沒有教化的興趣和承諾,墨家偏重于維護黎民百姓的經濟生活,二者都不講道德教化。
為了推行教化,孔子提出了上行下效的德治理想,給出了“先富后教”的施政步驟。《論語·顏淵》:“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孔子認為,只有國君率先垂范,才能為臣民樹立良好榜樣,并對之產生感化熏染的作用。“孔子持‘政者正也’之主張,認定政治之主要工作乃在化人,非以治人,更非治事。故政治與教育同功,君長與師傅共職。國家雖有庠序學校之教育機關,而政治社會之本身實不異一培養(yǎng)人格之偉大組織。”孔子對政治與教化之關系的理解和規(guī)定,奠定了儒家政治思想的基本特點,并對中國社會歷史產生了非常深遠的影響。在中國,承擔社會倫理教化任務不是類似基督教的教會組織,而是以國君和士大夫為主體的政府。
在孟子那里,儒學的這一特點得到了更為充分的展現(xiàn)。孟子一方面提供了德治、仁政何以可能的人性論根據,另一方面論述了推行教化的具體步驟和相關政策。孟子提出性善論,認為人皆有“善心”,能否擴充此心,關系非常重大。《孟子·公孫丑上》:。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于掌上。”在孟子看來,涵養(yǎng)、擴充善心,乃是國君實行仁政的前提和基礎。《孟子·梁惠王上》:“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于掌。……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孟子認為,仁政能否施行,主要取決于國君能否“推恩”。所謂“推恩”,是要將國君對待父母的孝心、愛心加以涵養(yǎng)擴充,推己及人,即所謂“親親而仁民”,從家庭成員擴展到所有百姓身上。簡言之。仁政能否得以推行,主要取決于國君的道德仁心。
孟子強調指出,推行教化和仁政的前提是先養(yǎng)民、后教民。《孟子·滕文公上》明確提出:“民事不可緩也。民之為道也,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己。及陷乎罪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賢君必恭儉禮下,取于民有制。”《孟子·粱惠王上)說:“無恒產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因無恒心。是故明君制民之產。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然后驅之為善,故民從之也輕、”孟子清醒地看到。民眾不同于士君子階層,民眾是否有德關鍵在于民生問題的基本解決:民眾若沒有一定的財產來保障家人的生存,就會走上違法犯罪的道路。在他看來,養(yǎng)民是國君之天職,因不養(yǎng)民而致使其犯法遭誅,這既是瀆職,也是害民。《孟子·梁惠王上>:“皰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殍。此率獸而食人也。獸相食,且人惡之;為民父母,行政,不免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為此。孟子主張:國君必須“制民之恒產”并“取于民有制”,以確保民眾能有基本的物質生活保障。只有這樣。才算是盡到為民父母的基本職責,造成推行教化的物質基礎。
孟子對教化的論述,是從人之異于禽獸處人手的。他說:“人之為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圣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敘,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換言之,人之所以為人,就在于人有人倫道德;養(yǎng)民而不教,就會使民淪為禽獸。因此,孟子論教化,主要限于使民遵行人倫道德。《孟子·梁惠王上》:“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斑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可以說,這段文字最為簡明地表達了孟子的仁政思想:從養(yǎng)民開始。以教民為歸宿,最終達到“王天下”的目的。在他看來,不是霸道力政,而是王道仁政,才是得民心、取天下的必由之路。《孟子·粱惠王上》:“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罰,薄稅賦,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制梃以達秦楚之堅甲利兵矣。‘彼奪其民時,使不得耕耨以養(yǎng)其父母。父母凍餓。兄弟妻離子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誰與王敵?故日:‘仁者無敵。”’可以說,孟子的仁政或王道理想。最為精辟地表達了儒家對政治的基本立場和主要規(guī)定。
不難發(fā)現(xiàn),儒家對政治的理解帶有強烈的道德色彩和理想成分。從內容和層次上看,儒家并不滿足于建立一個穩(wěn)定有序的社會,而是要在確立社會秩序的同時將人倫道德加以提倡推廣。這使得儒家既有別于道家去圣反智的無為之治,又不同于旨在富國強兵、純任刑罰的法家之治。儒家一方面致力于建構以君臣父子為核心的尊卑秩序,另一方面又主張通過維護民生、推行教化來建立一個穩(wěn)定長久、合乎道義的理想社會。與道家和法家相比,儒家的政治思想既不顯得太高以至于難以施行,也不專靠暴力刑罰來建立威權秩序。從施政次序上看。儒家是以源自家庭生活的血緣親情(孝悌)為出發(fā)點,不斷向外擴充以至于黎民百姓,充分體現(xiàn)了“家天下”制度下的政治特點:同時,儒家也把社會秩序的根本寄托于國君的仁心道德,要求他能愛民如子,盡到養(yǎng)民、教民的職責。這就使得儒家思想帶有鮮明的人治烙印和較大的空想色彩。
在先秦,法家是儒家在政治思想論爭上的主要對手,二者在古今、禮法、王霸關系等問題上存有尖銳的矛盾沖突。因而,正是韓非最早最深刻地揭示了儒家思想的根本特點和致命弱點。他指出:“今上下之接,無子父之澤。而欲以行義禁下,則交必有隙矣。父母之于子也,產男則相賀,產女則殺之。此俱出父母之懷衽,然男子受賀、女子殺之者,慮其后便、計之長利也。故父母之于子也,猶用計算之心以相待也,而況無父子之澤乎?”(《韓非子·六反》)應該指出,韓非對儒家(尤其是孟子)的批判絕非無的放矢。而是具有相當的針對性和強大的說服力。在此,韓非以純然的利害關系來理解父子關系,雖有失偏頗,但也道出了傳統(tǒng)社會中父母重男輕女的功利動機。而這一點正是為儒家所忽視或漠視的。更為重要的是,韓非明確指出:君民、官民之間并無父子之親,只是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的關系,因而將君、官視為父母、要求他盡到養(yǎng)民愛民的父母之責,從根本上講是無法落實的。顯然,以韓非為代表的法家對政治的理解非常冷酷和理性,沒有儒家的脈脈溫情和理想刻畫。相比之下,儒家明顯地把政治給理想化、道德化了,賦予了統(tǒng)治者以更大的權力和更多的道義色彩。儒家似乎沒有注意到,政治首先且主要是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的關系;政治是政治,有其自身的獨立性,它雖不是反道德的。但它決不是純道德的;政府即使有倡導道德的權力和責任,但這也不是它的首要職責和最高職責。因而,儒家對政治的道德化、理想化理解,構成了儒家社會和諧思想的首要缺陷。
同時還應看到,儒家論政主要放在統(tǒng)治者的心性道德修養(yǎng)上,而很少論及制度的設計和法律的功能。與孔盂相比,荀子被公認為具有較強的現(xiàn)實感,他在闡釋儒家思想時明顯強化了制度和法律的重大作用。然而。即使是荀子也未能超越儒家論政詳于治術、略于政道的弊病。譬如,《荀子·王制>提出:“馬駭輿,則君子不安輿;庶人駭政,則君子不安位。馬駭輿,則莫若靜之;庶人駭政,則莫若惠之。選賢良,舉篤敬,興孝弟,收孤寡,補貧窮,如是,則庶人安政矣。庶人安政,然后君子安位。傳日:‘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此之謂也。”在此,荀子雖闡明了君民關系如舟水的實質,但對于如何實現(xiàn)國家社會的長治久安,仍然主要停留在具體策略的層面上。因而,儒家建構社會和諧的理想,主要寄托在擁有良好道德和較高智慧的“圣君賢相”身上,而非客觀的、制度化的政治運行機制。雖然從理論上講儒家政治思想屬于最好的人治,但它畢竟是人治,擁有人治政治難以克服的根本缺陷(即“人亡政息”)。原因在于,一方面圣賢不常有,另一方面圣賢也未必常有統(tǒng)治之權位。即使是有圣賢。也難保圣賢不被權力所腐蝕,或者說圣賢雖自身不腐但也無力解救統(tǒng)治階層的集體腐化。因而,儒家在歷史上只能起到。減輕暴君污吏的毒索的作用”,”無法去除產生暴君暴政、官僚腐化的政治根源。
鑒于此,先秦儒家的和諧思想雖有重視和保障民生的積極意義,并對今日中國和諧社會的建設不無啟示,但卻不能夸大。原因在于,和諧社會建設不是靠官員的道德良心,而是主要靠民主法治,靠良好的制度與法律來保障民生,實現(xiàn)社會的公平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