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入分配改革已經成為舉國關注的焦點話題,對于造成中國收入分配失衡的主要原因及改革方向,本刊記者采訪了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經濟系主任白重恩。
《董事會》:您如何看待當前我國收入差距的現實及其原因?
白重恩:在中國的收入差距中,有一部分是因為機會不平等造成的,在地區差距中機會不平等的問題還不是那么嚴重,城鄉之間的差距和行業之間的差距是和機會不平等有直接的關系。
另外就是關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關系,不同的人掌握不同的權力,在中國的這個環境之下,環境和關系帶來不同的利益,這也是造成收入分配不均的原因之一。
我覺得我們要看收入差距的問題是要看有沒有不合理的地方,比如我剛才說的因為機會不平等而造成的收入差距這是不合理的地方。比如說理論上看大家都可以去創業,但是有的人有權有關系,所以其創業比較容易,這是不合理的地方。如果大家的機會均等,創業的人比其他的人收入高這是合理的。不能說企業主比員工的收入多了多少倍就覺得不合理,我覺得千萬不能有這種認識。要在根源上找問題,如果有不平等的地方,我們要消除這種不平等。
《董事會》:現在從整體上看收入分配差距越來越大,貧富對立的鴻溝越來越寬,您覺得這其中深層次的原因是什么?
白重恩:深層次的原因就是我剛才說的機會不平等,比如有的人能進壟斷性行業工作,有的人不能進壟斷性行業工作,可能這里面有機會不平等的地方。我覺得這種機會不平等造成的機會差距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從壟斷的角度來講,前些年有些壟斷性企業效益不好,存在很多的社會負擔,但近年來企業效益好轉,盈利增加了,有些壟斷是行政壟斷,這些盈利應該歸屬于社會。現在我們很多壟斷性行業都是這樣的。這就是不合理的地方。
在經濟活動中權力對資源配置有很大的影響。當然我并不是說所有掌握權力的人都腐敗,一些有權力的人腐敗,那些有權力或者接近權力的人就得到了“優惠”,那么他們因為這種“便利”得到的高收入是不合理的。
至于你說貧富對立的鴻溝越來越寬,我覺得應該關注的是有什么不公平的地方,哪里是機會不均等的地方,千萬不能說企業主拿錢多。這些企業主做了創新,冒了很大的風險,他放棄了收入很不錯的工作而創業,多得到了一些收入,我們千萬不要把這種人當成我們收入分配改革的對象。如果那樣的話整個社會就不能進步,整個經濟就不能發展。改變收入分配的現狀,主要就是改變機會不平等的問題。
《董事會》:您覺得造成機會不平等的原因主要表現為哪些方面?
白重恩:兩個方面。一個是權力對于資源配置產生很重要的作用,這樣就很難避免有些人濫用權力,當他們濫用權力的時候,就造成了機會的不平等。另外就是我剛才說的行政壟斷性企業,他們收入的獲得比較容易,這也是機會不平等。
第二個是戶籍制度造成公眾獲得公共服務的不同,尤其是獲得教育機會的不平等,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從長期來說收入的不平等和人的能力的差別有很大關系,教育對人們獲取這種能力是有很大作用的,教育機會的不平等,讓人們在開始的起跑線上就造成了這種不平等,所以這也是一個問題。
《董事會》:如何面對改革這種機會不平等的阻力?
白重恩:誰都不肯放棄自己的利益,自然會有很大的阻力,這是不可避免的。要克服這種阻力,可能人們在觀念上要搞清楚,大家都不希望收入分配不均,但是如果把矛頭針對企業主等仇富等,那就沒有把矛頭對準哪些真正的造成貧富不均的主要原因上,所以我覺得要克服這種阻力,要認清造成這種真正的機會不平等的根源在哪里,而不要把所有的收入不均同時解決,要削平收入。如果大家的訴求是收入的平等,那這種問題就沒有辦法解決。如果大家的重點是消除機會的不平等,那么大家就可以集中注意力來消除機會的不平等。
如果說改革的目的是把所有人的收入都拉平,那么這個阻力是不可能克服的,這樣對整個社會的發展是不利的。如果說改革的目標是消除不公平,那么這個是能夠達到的,那么為什么大家不集中精力來消除不公平?所以我覺得這里面真的要有一個冷靜的思考。如果是因為仇富而造成社會的不安定,那么我們這個民族就沒有希望了。
《董事會》:您覺得我們國家現在講收入分配改革,那么其近期及中遠期目標應追求什么樣的收入結構呢?
白重恩:我不希望大家都問這樣的問題,因為不是說想要什么樣的收入結構就能做得到的。所以我持這樣一個觀點,一旦我們消除了機會的不平等,那么我們就走了一大步了。然后我們再在其他的方面,比如對低收入人群提供一些保障措施,像低保,還有提供一些公共服務,比如醫療保險,讓人人都能享受到醫療服務。
所以我更希望談的是我們應該采取什么樣的措施,來改善收入分配的不均,而不是設定一個目標,一定要收入分配變成什么樣子。誰也不能拍腦袋讓收入分配變成什么目標,也許那個目標根本不可能實現,或者說要達到那個目標,對經濟的長期的可持續發展造成極大的阻力。所以我覺得最好不要提具體的數量的目標,更重要的是在什么時間內消除機會的不平等。要設一些過程目標,而不是最后的實現目標。
《董事會》:現在存在大量的低收入人群,他們不敢消費或者無力消費,您怎么看這些現象?
白重恩:這個有很多原因。某些機會不平等的原因之外,還有一些結構性的原因,這些結構性原因中一個是勞動者報酬比較低,這樣說吧,居民收入占GDP的比例在不斷地下降,與此密切相關的現象是政府的收入占GDP的比重越來越高,所以從一定程度上說政府的收入多了,居民的收入自然就少了,這里面政府收入增加一部分是合理的,比如一部分要加強社會保障,不可避免要增加政府的投入,政府收入也要隨之增加,所以政府收入增加的部分并不是完全不合理的,這里面有一個程度的問題。我們這些年居民收入是相對下降的,但是下降這么快,可能是一個不正常的下降,那么要想增加居民收入的話,我覺得在財政稅收制度上要采取一些措施來增加居民收入,減少政府部門不合理的過多的收入。
《董事會》:如果由您開出調節收入分配的藥方,除努力消除機會不平等外,您認為還需要強調什么?
白重恩:我覺得對老百姓來說,最重要的是要有好的工作要做,所以我們要采取有力的措施促進就業。這要求不能操之過急,不能因為看到居民收入少就強制要求企業都漲工資,這樣會適得其反。因為有研究表明,當企業被強制漲工資的時候,企業創造就業的動力就會減弱,所以如果工資的增長帶來就業機會的減緩,那么對整體的利益并不更好。我們做過研究發現,當工資增長1%的時候,就業可能正好降了1%,那么這兩個效果可能就正好抵消了。不僅抵消了而且帶來更糟的情況。有工作的人因為工資漲了而生活不錯,而另一部分沒有工作的人則更難找到工作,所以更加造成收入的不均,所以我不贊成為了改善收入分配就硬壓著企業去漲工資,最低工資制度可能有其一定的作用,但是前提是不能和市場工資有太大的距離。如果最低工資和市場工資偏離得太多,它對就業的影響是不可忽視的。
所以,應該去想如何創造更好的條件,讓企業更多地雇用人,當企業勞動力需求增加了,它的工資就會增加。市場就會讓其工資增加,這才是長期解決問題的辦法。
《董事會》:您認為如何做到促進就業與改善低收入者收入的有效統一?
白重恩:要想辦法創造就業,創造就業有很多可以采取的措施。比如說我們有些行業進入門檻還比較高,可以降低這些門檻,讓更多的企業進去參與競爭。這就會增加就業。這就和前面所說的壟斷有關,有了壟斷企業就很難進入這個市場,就業也就不會增加很快,所以,降低進入門檻,減少壟斷是促進就業的一個手段。
還有是要降低對勞動的稅收,我們的社保繳費對企業和員工都造成很重的負擔,當社保繳費率過高的時候,勞動力成本就上升了,這個時候創造就業可能就比較困難一些,所以要想辦法把我們過高的社保繳費率給降下來,這樣才可以更好地促進就業。
再有,我覺得是和特殊的行業有關。比如服務業對創造就業有很重要的作用,但是我們現在的財政稅收制度對服務業的發展是不利的,我們其他行業的主要稅種是增值稅,而在服務業中征收的是營業稅。營業稅存在雙重或者多重收稅的問題,我們將中國服務業企業的稅收負擔和經濟開發組織國家服務業企業的稅收負擔對比,發現中國服務行業的稅收負擔要高于所有的經合組織(OECD)國家服務行業企業的負擔,而且存在雙重收稅,多重收稅的現象,這個是阻礙服務業發展的一個重要原因,如果我們能把服務業中的營業稅改成增值稅,對促進服務業的發展,增加服務行業的就業是有很大幫助的。
其他的比如說讓企業更容易獲得貸款,拓寬其融資渠道等,都是促進更多中小企業發展,創造更多就業的重要措施。
《董事會》:我們應該說是一個市場經濟國家,為什么在我國的市場條件下卻難以形成相對合理的收入分配格局呢?
白重恩:我們不是一個完善的市場經濟國家,我們的很多資源配置不是由市場決定的。當然很多地方和國家都對行業的準入有一定的限制,但是如果限制太多了,就不是一個完善的市場經濟國家。比如資金的配置,我們的銀行利率還不是一個市場的利率,不同的企業獲得貸款的機會也不同,生產要素中最重要的要素就是資本,這樣的資本配置不是完全由市場來進行配置的,我們的土地資源,也不是完全由市場配置的,所以,我不同意說我們就是完善的市場經濟國家,我們是一個走向市場經濟過程中的國家,很多的資源配置是通過非市場手段完成的。
《董事會》:現在有說法,政府改善收入分配重點側重于改變低收入人群,可能會提高最低工資標準等一系列措施,您認為這些措施出臺后對民營企業的發展可能會形成什么樣的影響?
白重恩:如果最低工資提高到偏離了市場工資,我覺得不僅僅對民營企業,對所有企業而且對勞動者最終也是不利的。當勞動成本過高地提高之后,企業就會采取一系列措施來降低對勞動的需求,它可以多用資本,多用設備來替代勞動力,這樣的措施不適合我們現在的發展階段。對我們來說,現在最重要的是創造就業,所以我不覺得提高最低工資是一個有效的手段,特別是提高過多,可能對經濟發展和改善收入分配,都會產生不利影響。當然我不是說對低收入人群不管不問,剛才說了政府有其自身的責任,政府應該在公共服務上向其傾斜,但是政府不能把所有責任都推向企業,讓企業過快地增加工資,這個是不對的。政府可以加大低保的力度,對醫療保障,以前農村是沒有醫療保障的,現在有農村合作醫療,現在政府對每個農村的補助最低是80元錢,盡管我們覺得還很不夠,但是我們是從一個很低的起點開始的,所以我們的方向是對的,政府擴大了對保障的力度和投入。從這些方面我覺得應該看到政府所做的努力。
《董事會》:國外有一些國家在發展的過程中也經歷了由貧富差距比較明顯到相對合理的變化,為什么中國在發展過程中這個問題反而越來越突出呢?
白重恩:我不知道是否應該認為這個問題是越來越突出了,我不認為有什么證據,你可以說基尼系數增加了,但是基尼系數是怎么獲得的,這里面有數據的問題,所以我覺得這個問題還需要冷靜一點看,究竟是否越來越突出了?我覺得幾十年前的機會不平等是非常突出、非常嚴重的。這些年機會不平等確實存在,但比以前還是要好一些。所以我覺得我們對現狀很不滿意,但并不能否定我們現在的方向就是錯的。我覺得沒有證據證明這個問題越來越突出了。
《董事會》:剛才您說的收入分配改革重在消除發展機會的不平等,涉及到很多方面,應該是一項很大的系統的社會工程,但當前政府工作的重點,好像主要在于改善低收入人群的收入,您認為這樣的效果會如何?
白重恩:我們很簡單的一個訴求,就是希望資源的配置脫離于權利,從一點一點地開始,我覺得是可以做到的,如果說該做的事情因為難做而不去做,然后把精力朝另一個方向去轉,那么可能會適得其反,最后問題只能越來越嚴重。所以我覺得改革的阻力就在這里。
改革的阻力不僅僅來自既得利益者,也來自于我們這些沒有得到利益的人。我們這些人容易被眼前的利益所迷惑,所以就不敢去改變。這也是改革的阻力之一。